家园-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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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黑黑的;散发着丝丝缕缕馊臭味道;闻在鼻孔里更令人没有食欲。
如果是早年间;张宝生还有心情打上桶井水;把墙上的〃罩拎〃和头顶上烟熏火燎的招牌擦拭干净。在上谷、河间一带;这〃罩拎〃代表着饭馆和酒店;和头顶上的隶书招牌一样;都是主人家的脸面。那时候他的饭馆刚开张;又碰上仁寿年的好年景;每天进帐的〃肉好〃 (注2)就有十几个;偶尔一天运气佳碰上大主顾;赚上半匹绢都有可能。张宝生家里的填房与临近易水河边那五十亩地就是那时候置办下的。
那时候;张宝生记得自己每天恨不得将头顶上写着〃有间客栈〃的牌匾擦三遍。这牌匾是张宝生花了三头羊的润笔;求易县学里边杨老夫子给写下的。人家杨老夫子曾经做过越公杨素大人的录事官;若不是喜爱这边塞上的质朴人情;根本不会在上谷郡落脚。他醉中写就的牌匾虽然没有〃如意〃;〃临风〃般听起来有口彩;但胜在贴切自然。想那行路之人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官道上;猛地看到〃有间客店〃四个字;饥渴之意顿生;走进来住一宿;吃两碗麦饭;喝几盏浊酒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可惜好景不长;仁寿年很快就结束了。紧接着年号变成了大业;英明神武的新皇登基后;先修长城再开运河;把府库里的积蓄折腾了个干净。你说他把自己的家业糟蹋干净了也就该收手了吧;他还偏不;今年初不知道从哪里又听来了〃仁君登位、万国来朝〃这一说;力邀各国可汗到洛阳聚首;命令沿途各地必须清水泼街;黄土垫道;市肆酒楼;凡胡人吃饭喝酒皆不得要钱。
人都说天子圣明;看什么东西都是那个什么瞳亲照;也就是一只眼睛看俩影儿;比普通人清楚一倍;可圣明天子就不知道吃饭付钱这个理儿。上谷郡靠近边境;奚人、契丹、突厥人往来频繁;大伙交往得久了;根本分不清谁是胡儿谁是汉种。皇上的优待令一下;四野里胡人马上就多了起来。真的;假的;冒牌的胡人一队队蝗虫般沿着官道吃过去;就像当地人上辈子欠了他们一般。如此一番折腾下来;皇上老人家得了什么好处大伙不晓得。张宝生就知道自己的酒馆为此辞了掌勺、遣散了伙计;易水河边五十亩地也典给了别人一半。原来每天回到家老爷长老爷短哄他高兴的填房;如今也冷了脸色;巴不得他在前院的酒馆里睡板凳。
没钱请掌勺;也养活不起勤快伙计的酒馆自然越来越冷清。原来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张宝生如今轻闲了;过了午就可以搬着马扎儿盼日落。日落十分;忙碌了一天的乡邻们回家;若哪个能沽上半斤浊酒;就可以满足他一天最后的赚钱希望。
生意虽然冷清了;可衙门里的税还得照交。前些天易县户槽 (注3)李大人门下的小跑腿儿赵二当家特地上门关照过;今年〃有间客栈〃要额外支付五张生牛皮。张宝生好求歹求;赵二当家才看在两罐子麻油和一坛子陈年花雕的面子上;把牛皮的数量从五张减成了两张;但是要求入冬前必须到县上交割;否则;任何后果由张宝生自负。
有道是〃破家的县令;剥皮的太守〃;张宝生知道交不上税的后果是什么。他在县城里的几个同行;如今就在衙门开的客栈 (大牢)里住着。里边据说是一日两餐;顿顿竹笋炒肉片。隔三差五就有血肉模糊的人从后门被人抬出来;扔到荒野里去喂狗。可官府不准许百姓杀牛;病牛、残牛向来是紧俏物资。即便想办法用驴皮充数;也得有地方寻驴子去。
官道两边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大户人家的庄客们抗着木锹;牵着牲口去主人家里交工。这些人不会买张宝生的水酒;所以他也提不起精神跟大伙打招呼。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官道尽头;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有从塞外返回的行商经过。只有他们手里有上好的皮货;也只有他们能给张宝生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
〃宝生叔;今天生意不错啊!〃官道边;一个骑着马的少年人扬鞭戟指。
〃五娃子;托您家老哥哥的福;今天上了三拨客人;灶堂没冷着!〃张宝生捶打着发麻的双腿站起来;大声答应。
与他打招呼的前庄上张大户家的小五;按辈分;算是张宝生的侄儿。虽然自从张宝生开了饭馆从商后;两家终止了走动。但彼此之间毕竟是一个宗祠;血脉之间的亲近怎么隔也隔不断。
〃我爹说了;如果您实在难支撑;就把客栈关了吧!族里边这么多小辈;怎么着也不会让宝生叔挨饿!〃五娃子策马又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用皮鞭指点着地说道。
〃烦劳老哥哥了;五娃子;回头遣下人来抱一坛子酒;给老哥哥漱口!〃张宝生尽力站直了已经有些驮的腰身答道。五娃子是县学里的佼佼者;据说是有机会被郡上举为秀才;去京城参加科举的。在这种前程远大的年青人面前;他可不敢摆什么叔公的臭架子。至于五娃子的老爹张宝良的话;张宝生只当没听见。年初客栈里周转不开;找这个本家借钱;张宝生付出的代价就是出手三十亩好田。真的按对方说的关了客栈回族里养老;张宝生估计自己剩下的二十亩好田也得换了主人。
〃谢宝生叔;回头我派人来取;我爹他别的不爱;就好这一口!〃五娃子说笑着跟张宝生道别;拍了拍坐骑;溶进落日的余晖里。
〃唉!〃张宝生长叹了一口气。不怪天;不怪地;就怪自己没一个也在县学杨老夫门下读书的儿子。如果自己有一个儿子如五娃子一样前程远大;那些衙门里的帮闲、乡里的小混混还有族中的长房们哪个又敢上门来欺负。
想到县学;他心里突然又涌起几分希望。自己的外甥也在县学就读;论名声、论才学一点儿不比五娃子差。既然张家小五今天能从县学赶回家;自己的外甥李旭说不定也会回来。如果能遇上他;自己面临的难处也许能有个着落。
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张宝生没有像以往一样带着满心的失落关门。而是敲打着酸痛的脊背;继续向官道上张望。果然不出其所料;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官道上跑来一匹青花骡子;骡背上;一个身材魁梧;两臂修长的少年人遥遥地向他作揖致敬。
〃舅公;您今天忙得过来么;要不要我帮你洗碗!〃少年人说话间已经赶到了客栈门前;手一按;腿一抬;干净利落地跳下了骡背。把缰绳向拴马桩上轻轻一系;迈开双腿向里走。
〃使不得;使不得;旭官啊;你是读书人;可不能干这下贱营生!〃张宝生见少年认真;赶紧伸臂相拦。油渍麻花的手臂却不敢碰脏了少年人身上的青衫;被挤得连连向后退。
〃什么使不得;读了书;您就不是我舅舅了。被我妈听见这话;肯定上门来找您理论!〃少年人用手轻轻拨开张宝生的胳膊;灵活地挤进了客栈。
只能摆放十几张桌子的一楼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由于生意实在冷清;很多不常有人坐的地方都生了尘。李旭却不愿让舅舅觉得自己只会卖嘴;脱了外面的长衫;抓起抹布把所有桌椅擦了一遭;又取来梯子;爬上门梁;把烟熏火燎的客栈招牌清理出本来面目;接着摘下墙壁上的旧〃罩拎〃;从厨房找了把半新的换了上去;然后才把物件归到远处;去了木盆打水洗脸。
张宝生在一边看着;心里暖烘烘地像喝了半斤女儿红般舒坦。他膝下无子;两个女儿出了阁后难得回家。妻子死后续弦的填房又没给他延续香火;所以一直把李旭当半个儿子来看。眼见着外甥准备告辞了;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和孩子见面。大手在腰间摸了几回;却没有找到合适的见面礼儿;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道:〃看我这记性;你先别急着回家;我这有替你爹酿了几坛子老酒;照胡人传过来的方子收过水的;挂在骡子背上带回去;让你爹冬天御寒!〃
〃那可不行;您烧这一坛子酒得多少功夫;还是留着卖才是正经。再说了;我爹去塞外办货;还得些日子才回来呢!〃少年人一边把长衫向身上套;一边大声推辞。
燕赵人性子烈;连喝酒也喜欢烈性的。而烈性子酒得之十分不易;为了提高黄酒的口感;酿酒人需要多次用密法加工;将酒里的水除掉大半;才能让酒浓到令人三碗吐然诺的地步。所以一坛子老酒;造价往往是普通浊酒的五倍。这么贵重的礼物;即便放在好年景;少年人也不忍从舅舅家搜刮;更何况眼下正是张宝生的客栈濒临倒闭之时。
〃拿着;旭官;否则是不给舅舅脸面!〃张宝生用油手爱怜地拍了拍外甥的脸;低声命令。这孩子是开皇年间生的;娘胎里养得好;明显长了张福气面孔。过了年就要束发 (注4);可自己这个当舅舅的连件像样束发的礼物都给不起。想到着;心里不觉有些凄凉;又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低下头;缓缓向后院的酒窖走去。
李旭见舅舅叹气;知道自己的举动又惹老人伤心了;只好默默地呆在客栈中等。过了片刻;张宝生转了回来;抱着的却不止是一大坛子酒;放酒坛子的柳筐上;又挂上了两条干麂子;还有半兜干荠菜、萝卜丝等。
〃这怎么成;我这样搜括您;回去我娘非动家法不可!〃李旭挫着手;满脸为难之色。
〃酒和下酒菜么;舅舅也不白送。等你爹从外边回来;你让他帮舅舅问问;谁手里有生牛皮或驴、马之类大牲口的皮子出让。衙门里催得急;舅舅愿意出个合适的价钱买。〃张宝生憨厚的笑着;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送礼物借口而高兴。不由少年推辞将柳条筐挂在骡子背上;临了;又变百戏般从后腰解下一个皮囊来;硬塞到张旭手里。
〃这是开皇十八年的时候;几个去辽东寻功劳的军爷喝醉了酒;落到我客栈里的。十多年了也没人回来找;怕是没人要了。舅舅寻摸着;应该是把不错的弓呢;所以每年都好生保养着。你拿去玩吧;明年你就十五了;你们李家人讲究马上觅取富贵;有一把好弓正趁手儿!〃
少年人知道这是舅舅给自己的束发礼;不敢推辞;双手接了过来。入手的刹那之间传来融融暖意;不知道是舅舅的体温;还是那黑漆漆豪不起眼的弓囊本身温度。解开弓囊上的皮绳再看;只见一张两尺半长的角弓躺在细细的茸毛之间;颜色居然如墨玉般温润 (注5)。
上谷郡靠近边境;曾经是飞将军李广驻扎过的地方。所以民间好武成风;只要不是特别贫苦人家;平时都会让孩子拜个野师父去学些刀剑、弓马、拳脚来防身。所以李旭用眼睛略略一扫;就知道舅舅给自己的是一把上上等好弓;如果拿到市面上;估计没三、五吊肉好根本换不回来。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无法客气了;只能再次施礼;感谢舅舅的一番美意。
见礼物能得到自家外甥的喜欢;张宝生比赚了几十吊还得意。一边关锁门窗准备收摊;一边叮嘱道;〃这弓长时间没人用;使起来硬得很。你玩时悠着点劲儿;别伤了身体。这东西毕竟只是个玩物;你是品学兼优;将来被推了秀才;考了进士;放了县太;郡守;光耀门楣;我这当舅舅的也没人再敢小瞧了去…〃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一章 盛世 (二)
一直到自家的门口;舅甥之间的亲情依然温暖着李旭。舅舅家与他家相类;在各自的族中都属于末枝。属于他们自己名下的田产很少;每年从佃户手中收上来的租子勉强够一家人嚼裹。至于其他应对官府和日常在族中迎来送往的花销;则不得不依赖些其他营生了。而李、张两家都是历经了百年的大族;号称礼仪传家的;所以经商在族中是最令人看不起的职业;虽然族中长辈们每年不少从经商子弟手中拿孝敬。
比起舅舅家的朝不保昔;李家家境略好。这得益于李旭的父亲李懋身子骨结实;还会说几句突厥话;每年能跟着往来商队跑一两趟塞外。那边牛羊贱而茶叶、麻布稀缺;往来一次可以赚到不少铜钱。只是近年来前往塞上的商路越来越不太平;每月都有人财两失的噩耗传开。好在李懋跑塞上商路有些年头了;跟的全是大商队。其人又是个直性子;与沿途的胡人部落也能套上些交情;所以买卖还能维持;并能拿出些余钱来供儿子去官学读书。
〃二少爷;您可回来了;老爷来门口问了好几次呢?〃远远地;管家李忠就迎了上来。一边帮李旭拉坐骑;一边小声抱怨。他是从小就追随在李懋身后的;如今一个人把管家、护院、长随和帐房的职位全兼了;所以对小主人说话也没太多客气。
〃我爹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刚好今天从舅舅家拿了些酒菜回来;麻烦忠叔拿去厨房;让忠婶热一下;算我给爹办的洗尘宴!〃李旭拍了拍骡子背后;笑吟吟地吩咐。忠婶是老管家的妻子;和管家忠叔一样;兼了〃李府〃上的厨娘、夫人的贴身婢女以及李旭的保姆等职责。平素李懋飘渺在外;整个家中只有李旭娘两个和管家夫妇;主仆之间除了礼仪外;更多是亲情。
〃又去搜刮你娘舅了么?被夫人知道;少不得又要一顿叨唠!唉!早跟少爷你说过;你娘舅那不容易;这世道一天不如一天;人肚子都填不饱;哪来的闲钱去他那里喝酒吃肉…〃
管家忠叔从骡背上卸下酒肉;絮叨着向院子里去了。李旭冲老管家的背影吐了下舌头;自己牵了青花骡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