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第1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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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郡丞不嫌其薄;勉而饮之!〃二十几名身穿绸缎长袍的白须老汉齐声说到;颤抖着双手举起酒盏;一直捧过了头顶。太守身后;赤裸着上身的齐鲁壮汉们用力敲响牛皮大鼓;隆隆的鼓声响彻云霄。接过酒盏;张须陀在数万敌军面前都没变过颜色的脸慢慢地红了;策马尾随其后的旭子看见老将军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抖。老将军想说几句客套话;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举起酒盏;回过头;先向背后的弟兄们示以敬意;然后一饮而尽。
〃如无郡丞;我辈性命不保。如无郡丞;朝廷尊严扫地;此酒;乃为齐郡百官之心意;愿郡丞不嫌其淡;再饮之!〃裴操之又端起一碗酒;双手高举过头顶。虽然身为一郡之守的他个人风头每每被张须陀所掩盖;使得他私下里经常忌妒得两眼通红。但这回敌军突然来袭;如不是张须陀等人舍命前去阻挡;他这个郡守连性命都保不住;更谈不上什么风头与官声了。所以;老大人这碗酒敬得实实在在;不夹杂着半点异味。
〃若无郡守大力支持;若无众同僚齐心配合;若无父老乡亲鼎立相助。张某再勇;弟兄们再拼命;也无今天犁庭扫穴之全功。此酒;张某不敢独饮;愿与太守大人;郡县同僚和家乡父老共饮之!〃张须陀接过酒;马上躬身;将酒盏举过眉心。
赤裸着上身的壮汉们再次擂鼓;隆隆的鼓声敲得人心神激荡。鼓声里;张须陀、裴操之;齐郡众文职官吏;父老士绅;同时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口倒过来;让残留的酒液在阳光下拖着尾迹一滴落入泥土。
众人彼此相望;哈哈大笑。这的确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胜。裴长才的白带军一年来作恶多端;只要一出巨野泽;肯定造出无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剧。这头野兽糟蹋过东平;糟蹋过济北;唯独在踏入齐郡后;全军覆没。虽然裴长才一个人逃进了深山;但他的三个儿子和起家的那些嫡系尽数被诛。在讲究弱肉强食的绿林队伍中;没有嫡系家底;此贼等于永远被抹去了名号。
〃如无郡丞;齐郡城郭不保。如无郡丞;家园化为焦土。此酒;乃齐郡黎庶所敬;愿郡丞不嫌其寡;再饮之!〃鼓声中;裴操之将第三盏酒举过了头顶。
张须陀飞身跳下马;一步踏到裴操之对面。双手接过酒盏;大声回答道:〃保我家园不被贼人劫掠者;非张某一人;乃齐郡上下共为之。这第三盏酒;张某愿借大人之手;敬所有在历次战斗中付出性命的齐鲁男儿!〃
他说得言辞恳切;到最后声音已经颤抖。场上的鼓声猛然一滞;无数人将钦佩崇敬的目光投过来。裴操之楞了楞;很快明白了张须陀的意图。老太守将手中酒盏捧给张须陀;转身又自随从手里接过一碗酒。一文一武并肩而立;先举头过顶;向天;敬那些已经远走的英魂。再躬身过膝;向地;敬那些刚刚长眠的壮士;然后四下拜敬一圈;再度躬身;将金黄色的琼浆洒入脚下的大地。
没有鼓声;也没有歌;所有人闭上嘴巴;静静地用目光看着张须陀做完每一个动作。有人想起了战死的袍泽;热泪盈眶;更多的人则被浓烈的酒香烧得心潮彭湃。郡兵们不属于朝廷正规编制;薪饷微薄;装备低劣。他们也很难得到朝廷赏赐;很多人一辈子都得不到升迁。但是;能有今天这一刻;足以令很多人心满意足。大伙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而战;百死;亦无须旋踵。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李旭在沉醉中;默默地想。浓烈的酒香;热情的百姓;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草原上发生的事。同样是为了保护家园而战;同样是欢迎自家的勇士凯旋。塞外和中原两个地域;白霫和华夏两个民族;风俗习惯竟然如此地相似;连采取的庆功方式几乎别无二至。
第二轮酒敬给了果断冲入流寇营地的秦叔宝。这位脸色微黄;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将军在父老乡亲们面前;表现得居然如小孩子般腼腆。他以最快速度跳下马;双手接过裴操之敬来的酒。然后以最快速度喝干碗里的酒琼浆;捧起另一碗酒回敬太守裴操之和齐郡官吏。然后;他又和捧着酒盏上前的家乡父老们共饮了一杯;紧接着;他就拉起战马;快速走向了官道两边的欢迎人群。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父老乡亲们善意地笑闹着;目送秦叔宝走向徘徊在人群之外的一个头上带着斗笠;以薄纱饰沿遮住面孔的女子。那个女子非常文静;一手拉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另一手拉着名七岁左右的小女孩;在众人羡慕的注视下;迎到了秦叔宝身畔。
〃二嫂;今天加几个菜啊?〃郡兵队伍中;有人用手拢住嘴巴;高声大喊。
秦叔宝和妻子听到喊声;同时回头;向众人轻轻俯了俯首;然后相跟着远去。
无数人羡慕得眼珠子几乎都落到了地上;其中包括一个李旭。他忽然发现自己非常喜欢眼前的氛围;与府兵中的日子比起来;齐郡没有那么多钩心斗角;那么多谨小慎微;却多了几分温馨;几分安宁。
〃李郎将初来我郡;未入城门先立奇功。此酒;乃我齐郡父老之谢意;请将军切勿推辞!〃目送秦叔宝走远;老太守裴操之端着酒碗走向李旭。初来乍到;旭子不敢托大;立刻滚鞍下马;以双手相接。
〃既然来此;自当与诸位大人戮力同心。小子不敢居功;愿与诸位同僚共饮!〃李旭捧起酒;以十二分诚意回敬。
他这一番得体的应对立刻博取了很多人的好感。齐鲁人性子直爽;素来敬慕英雄。前几天旭子与张须陀并肩抗敌的行为已经为自己赢得了大伙的敬意。如今;他凯旋归来;却不居功自傲;谦虚的举止更赢得了大伙的赞赏。
〃看来传言也不一定对!〃张须陀轻捋胡须;笑看李旭与齐郡诸位同僚举杯豪饮。
〃李小哥好酒量!〃三碗烈酒饮过;勇敢、谦虚、举止得当的旭子已经初步被齐郡人接纳。看着他年青的脸庞;父老们用自己习惯的称谓赞叹。
〃能为齐郡乡亲尽力;能和齐鲁男人并肩抗敌;是李某之福!〃李旭微笑着;回答。踏着鼓声的节奏;拉马走入欢迎的人群。醺醺然;脚步虚浮。
人群中;他看到一张张似曾相识的笑脸;热情;诚挚。
他扭回头去;看着众将士一个个跳下马;依次接过父老乡亲们的庆功酒。再转过头来;看见远方宁静的旷野和丝丝缕缕随风飘荡的炊烟。烟雾中;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轻轻唱着歌;飘到自己马前。
少年人醉了;醉了个人事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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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二章 壮士 (六 上)
流寇们习惯于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所以他们的随军辎重中很少有粮草。但是对于珠宝、玉器和黄白之物;无论败得多么狼狈;流寇们却从来不舍得抛弃。那是他们重整旗鼓的本钱;也是纵横乡里的目的所在。比起金银珠玉;粮草并不重要;因为吃完了;大伙可以到防备虚弱的城市和大户人家的堡寨中抢。士兵的重要性也不大;这年头到处都是灾民;只要有了钱;就不怕没人来当差混日子。
齐郡周边所有流寇队伍当中;裴长才的贪婪之名最盛。他和石子河二人又刚刚攻破长清县;有大笔的贼脏没来得及处理。岱山一战;二人全军覆没;于是;这笔横财就不出任何意外地落入齐郡郡兵之手。所以;当运送缴获物资的牛车返回历城后;太守裴操之和郡丞张须陀二人的眼睛一直乐得眯缝着。一众地方文官见到郡兵将领;也愈发客客气气;仿佛对方身上随时会有肉好向下掉。
李旭起初对文官们的客气有些不适应;后来经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一解释;才知道郡兵对缴获物的处理方式和府兵不一样。府兵的将领都有朝廷支付的固定饷银可拿;普通士兵也可以免除税赋;顺理成章;他们的战利品通常也要上缴国库。纵使朝廷有奖赏发还回来;摊到每个人头上也剩不下几枚铜钱。而郡兵们的补给不依赖于朝廷;将领的饷银和士兵的日常所需都要从地方上获取。世道越乱;需要养的郡兵越多;给他们配备的兵器铠甲也需要越精良。久而久之;郡兵的物资供应和薪饷支付就成了地方财务上一个填不满的大洞。为了弥补亏空;同时也为了照顾地方上的不满情绪;从去年开始;朝廷特地下令;剿匪所获得的辎重归郡县自行支配。
〃那弟兄们的铠甲兵器不就有着落了么?〃李旭听完秦、裴二人的解释;也觉得非常高兴。经过连续两场血战;他已经和郡兵将领们打成了一片。特别是秦叔宝、罗士信和独孤林三个;由于大伙武艺〃难分高低〃;所以彼此之间竟有了悻悻相惜之感。
〃不够!〃秦叔宝轻轻摇了摇头;否定了李旭的看法。〃战死的弟兄们需要抚恤;受伤致残的弟兄们需要钱养活他们的下半辈子。太守府的文官;地方上的属吏都没少帮了忙;不能让他们白白出力!〃说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大概是对这种分配方式很不满;同时有感觉到很无奈。
大隋朝对地方上施行文武分治政策;太守或郡守不干涉武事;郡丞、督尉也不干涉地方政务。但在实际运作中;文官们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卡住武将的脖子。像张须陀这样既能让文官们倾力相助;又能另将士们舍命相随的郡丞;实在是凤毛鳞爪。为了维护这种文武和谐的大好局面;弟兄们用性命换来的战功和战利品被分掉很大一部分;也是不得不付出的牺牲。
但武将们的付出也不是没有回报;在战利品和俘虏被递送到历城的第二天;裴长才大人就写了一封请功信;派人快马加鞭的送到了东都。在信使出发前;老太守特意将内容给张须陀、李旭二人过目;里边不但详细地描述了二人有勇有谋;剿灭流寇的整个过程。还把此次剿匪胜利;描写成一场〃扬朝廷声威;令群盗震梀!〃〃有大功于国家、免百姓于困厄〃之战。请求朝廷依律给予奖赏。
〃太守大人客气了;张某一介武夫;何德何能;敢当太守如此赞誉!〃张须陀放下请功书;拱手向裴操之拜谢。
〃小子初来乍到;完全是因人成事;岂敢领此奇功!还望太守将诸位同僚的运筹谋划、调度接应之功也写上;以免末将觉得心中惭愧!〃李旭跟在张须陀之后;也从胡凳上站起来;向裴操之致谢。
〃他们的功劳;老夫心里自然有数。文官之功不在战;能让地方安宁;百姓丰衣足食;才是我等的首要任务。所以这功劳么;二人将军就莫要客气了。〃裴操之笑着还礼;很满意张、李两个武夫的表现。
自秦汉以降;地方文官大多数情况下由太守自行任命。大隋虽然把九品以上的地方官员的任命权收归了朝廷;但此刻科举刚开没多久;朝廷无法直接收拢到足够的人才;所官员委任政策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和前朝区别不大。地方文职在多数情况下还是由太守举荐;朝廷的任命不过是走一个过场。
因而;裴操之一人说话;即代表着整个齐郡上下百余名文职的共同意见。张须陀和李旭见老太守如此仗义;却之不恭;只好再次谢了太守举荐之恩。同时;为了表达武将们对老太守和文官们对郡兵的大力支持;张须陀又提出来;把战后收益再让半成出来;弥补〃地方〃上因为遭受流寇过境造成的损失。老太守略做推辞;也代表齐郡父老乡亲谢过了。双方相谈甚欢;彼此都刻意淡忘了数日前五个将领与两万人拼命而援兵被扣在城里无法接应的事实。
〃李将军临来之前;可曾见到皇上?〃裴操之解决掉战利品分配问题后;很快把话头转到了与朝廷动向相关方面。
〃末将临来齐郡之前;曾经蒙陛下亲自召见。当日情形;至今历历在目!〃李旭冲着洛阳方向拱了拱手;回答。这句话大部分是假的;连日奔波;当时受杨广召见时所说的话;旭子早就记得不甚清楚。但他这个当事人不能实话实说;裴操之这个问话人也不会较真到去打听皇帝和其他人说话时的细节地步。
〃陛下对李将军圣眷正隆;着实令人羡慕啊!〃裴操之也冲洛阳方向拱了拱手;恭维。紧接着;他又笑着追问了一句。〃老夫德薄;已经许久未睹天颜;不知道圣体安康否?每日是否还是如当年一般操劳?〃
〃陛下听闻杨逆服诛;心情大悦。每日奏章披阅得也高兴!〃李旭略做沉吟;又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杨广自从东征无功而返后;心情就郁郁寡欢。杨玄感被杀只令他高兴了两天;紧接着;他就又消沉了下去;连奏折都懒得披阅。这些消息对所有随行人员来说不是什么秘密;偏偏在正式场合;谁都无法宣之于口。
〃唉;做臣子的不能替陛下分忧;实乃我辈之耻也!〃裴操之摇头;长叹。做官讲究‘闻弦歌而知雅意’;从李旭的回答中;他已经分析出了真正的答案。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老太守又接着问道:〃派兵讨平各地乱匪之事呢;陛下既然派遣李郎将前来。兵部近期也会有所动作吧?〃
〃陛下命末将前来听候张将军调遣时;并未谈及派遣府兵平乱的安排。主持兵部事的裴矩大人当时出巡西域未归;如今是否回来了;末将并不知晓!〃李旭想了想;回答。
他知道裴操之期待朝廷能派遣大军迅速剿灭河南诸郡的乱匪;但以他的短浅从政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