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帝国风云-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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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去了。游元一如既往的冷肃,绝口不提白桥一事,主动询问救援事宜。伽蓝不谈救援计策,而是向游元要人,要“别军”的指挥权。
游元略加考虑便答应了,说只待龙卫统横渡白沟,扎营南岸,便让各地豪望到营内拜见伽蓝,遵从伽蓝的命令。
伽蓝当然不会信以为真。游元手上就这么点武力,假如把这点武力都给了伽蓝,岂不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伽蓝?再说伽蓝假如是“败家子”,把他这点“家底”败光了,他哭到找不到地方,以后在河北哪里还有半点威望?
伽蓝没有心思把精力放在与游元的争斗上,他只要指挥权,别军还是游元的别军,实际上他也根本不想控制这支乌合之众。西北人和河北人的仇怨已经结下了,控制这支别军等于给自己背上一个大隐患,他还没有愚蠢到如此地步。
伽蓝直言不讳,在军事上,你必须听我的,如果互相算计,互相掣肘,这一仗必败无疑。既然必败无疑,那这一仗还打什么?平原人的死活与我何干?还不如胁迫着巡察使团飞奔黎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当天黄昏时分,龙卫统全部渡河抵达南岸。
西北人没有扎营,而是做好了连夜急行军的准备。游元和崔逊疑惑不定,派人询问,伽蓝以机密为由,不予回答。
入暮之后,炊烟袅袅,西北人围坐篝火四周,简单吃了些东西,便一个个倒头睡下。
地方豪望遵照游元的命令,纷纷过来拜见伽蓝。伽蓝不卑不亢,不热情也不冷淡,但每见到一人,都仔细询问河北叛军的具体情况和有关高鸡泊、豆子岗及其相邻地区的地理形势。
最后来拜见伽蓝的是对父子,从信都郡赶来,也是黄昏前才渡河,先是拜见了游元和崔逊,然后到龙卫统的营地拜见伽蓝。
年近五十的长者身材健硕,谦和中透出一股果敢之气,自称苏邕(yong)。
年轻人高大英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气质骁悍而刚毅,自称苏烈。
父子两人来自信都郡的武邑县。信都郡位于河北中心地带,境内有漳水流过,田地肥腴,百姓富足。这两年运气好,先是侥幸逃过了水灾,而旱灾也没有形成灭顶之祸,但正因为家有余粮,人口充足,局势稳定,帝国东征所需的徭役人丁就从信都郡大量征发,而南面的高鸡泊贼寇,西面的太行山盗贼,则屡屡越境而来,烧杀掳掠,结果人祸大于天灾,信都郡终于支撑不住,迅速衰败,民不聊生。
苏氏在武邑一带属于不入流的地方豪强,家中有大量田地,有庄园作坊,富甲一方,理所当然成为官府和盗贼上下“夹击”的对象。苏氏为了生存,联合附近一带的郡望、豪强组建了一支乡团武装,人数多达数千人。当然,能打仗的不多,毕竟大多数青壮都给征发到辽东战场上去了。
这一次苏氏父子带了一百壮勇赶来为游元助阵,是最后一个赶到长河但实力却是最强的地方豪强。
或许是因为苏氏父子地位不高,态度谦恭,也或许是苏氏父子尚不了解伽蓝的底细,双方的交谈比较愉快,父子两人对伽蓝的询问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伽蓝和一群西北人对河北的了解更加深入了。
苏烈与伽蓝年纪相仿,钦佩伽蓝小小年纪就从军征战西陲,羡慕他年纪轻轻就官拜校尉,而伽蓝也喜欢他的豪爽刚直,彼此间在言辞上不知不觉亲近了不少。苏烈毕竟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在讲述一些事情的时候,先是抱怨关陇籍的官僚借助官府之力欺压地方豪强,接着难以抑制郁积于胸的怨气,破口大骂,指责官府的某些做法比烧杀掳掠的盗贼还无耻。
苏邕急忙阻止儿子,“定方,不要乱说话。”
苏烈不听,言辞更是激烈犀利,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世上所有恶人都杀了,撕碎了。
“定方……”苏邕连声叫喊,连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意气用事,无端惹来祸事。
伽蓝蓦然意识到“定方”是苏烈的字,苏烈又叫苏定方。苏定方,原来他就是苏定方。
“伯父,让他说。”
伽蓝笑着摇摇手,示意苏邕不要担心。
苏邕愣住了,伽蓝这声突如其来的尊称让他十分吃惊。一个从五品的朝散大夫、禁军越骑校尉,竟然在这种场合下尊称其为“伯父”,这实在令人吃惊,双方之间才认识不足半个时辰,私人关系尚不足以亲密到如此地步吧?是不是此子对苏氏有什么图谋?
傅端毅和薛德音都听到了,也齐齐惊讶地望向了伽蓝,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刻意拉拢苏氏父子。
苏定方也意识到不对了,脸上怒气迅速散去,目露警惕之色。伽蓝是陌生人,是西北人,是关陇人,一个关陇人刻意亲近一个河北人,能有什么好事?
“定方,可想立功?”伽蓝问道。
第一百一十八章山东大儒,刘氏为尊
苏定方当然想立功,不过今日河北乱局和河北叛军的背后,都隐藏着河北世家权贵的身影,而苏氏只是一个地方豪强,在世家权贵面前根本不堪一击,所以对于苏定方来说,想立功未必就能立功,而立了功,未必就对苏氏有利。这功是不能随便立的,就像人是不能随便杀的,稍有不慎,就会给苏氏带来灭顶之灾。
这里是河北,苏氏只是河北豪强,能否在河北生存下去,能否生存得更好,完全取决于苏氏能否完全融进河北世家豪望这个特权“圈子”,所谓完全融进去,就是能够被世家权贵所接纳,自身利益能够与河北世家权贵的利益紧紧捆绑在一起,要牢记世家权贵的利益永远高于自己的利益,甚至高于河北利益,高于帝国利益。
河北叛乱实际上就是河北世家权贵集团的分裂,不同权贵有不同的利益诉求,一二流世家和三四流郡望、不入流豪强的利益诉求各有不同,各方因为不能在利益上互相妥协达成一致,矛盾升级,终于引发了冲突,结果叛乱就爆发了。河北叛贼四起,局势急转直下,是一个一损俱损的局面。河北如果变成了一片废墟,那么河北的世家权贵集团,不论是一流世家还是不入流的豪强,都将与普罗大众一起灰飞烟灭。
任县游氏所在的襄国郡,与武邑苏氏所在的信都郡是近邻,而信都郡的名门望族有冀城刘氏、衡水孔氏和南宫白氏,他们与游氏一样都是河北二流世家,因为各家族的本堂相距较近,关系一直相处融洽。苏氏就是攀附冀县刘氏而生存。这一次游元巡察永济渠,向河北各地世家豪望写信求助,冀城刘氏初始犹豫不决,直到数日后才书告苏邕,请他带些人马去“应付”一下,免得坏了刘氏与游氏之间的交情。武邑距离长河不足两百里,苏邕父子带着乡团壮勇一路狂奔总算及时赶到。
苏定方虽然年轻,易冲动,有正义感,但他所接触的层面和所知道的讯息,远远高于普罗大众。
在普罗大众的眼里,叛乱源于天灾的无情,源于官府的残酷,没有活路了,反正都是死,当然要去造反。但像苏定方这样的地方豪强,却看到了叛乱后面更多的东西,比如大世家和地方豪强之间的利益争夺,比如官府和民众之间的利益争抢,比如河北人和关陇人之间的利益厮杀。总而言之,河北饥民也罢,河北叛乱也罢,不是源于天灾的打击和官府的不作为,更不是因为帝国经济窘迫或者帝国国策错误,而是因为复杂的利益之争。政治,国政,说到底就是为了协调利益,实质上就是如何分配帝国的权力和财富,一旦分配结果颠覆了公平公正这些最基本的规则,距离帝国崩溃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如苏定方这样的地方豪强,对帝国深层次的矛盾不可能理解得如此深刻,但几百年来的历史经验告诉他们,此时此刻,紧跟在世家权贵的后面,与豪门望族亦步亦趋,即便逃脱不了乱世的冲击,但生存下去不成问题。
现在,眼前,对于苏氏来说,理所当然紧跟在冀城刘氏的后面,追随任县游氏的当代家主游元,而不是亲近关陇人,为一群陌生的西北蛮虏卖命。退一步说,就算这群西北蛮虏诚心诚意要联手苏氏,随后也幸运地击败了攻打平原郡的河北叛军,建下了功勋,但苏氏帮助一群西北人打河北人,帮助关陇人屠杀自己的乡里乡亲,成为众矢之的,做了河北人的“叛徒”,以后在河北还如何生存?还想不想活了?
苏邕察觉到伽蓝居心叵测,不论其目的是什么,对苏氏都不利,因为双方完全对立,尤其是现在,在河北这块地方,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冲突已经随着河北叛军的不断壮大而日益激烈,风暴正在不断增强,以苏氏之微弱,一旦被卷进去,必定尸骨无存。
苏邕站了起来,客客气气,躬身告辞。苏定方紧跟着站了起来,迫不及待想离开。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话太多了,说过了,引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伽蓝愣然,对苏氏父子毫不留情地拒绝自己的示好大为不解,心里更是生出一股愤懑。这真是热脸贴上冷屁股,自找没趣。
伽蓝的错愣和愤懑没有摆在脸上,依旧笑容满面,站起来举步相送。
苏邕一边走一边请伽蓝止步,但伽蓝很固执,执意要送上河堤。
“某从西土而来。几个月前,某和这群兄弟还在楼兰鏖战,在龙城一带与铁勒人浴血奋战。”
苏邕和苏定方相信伽蓝这话,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敬佩之色。在河北与叛贼打仗,与在西土和胡虏打仗,其意义和难度不可同日而语。这些西北人虽然粗鄙不堪,但他们为帝国镇戍边陲,抛头颅洒热血,这份忠诚,这份情义,这份功勋,这份无怨无悔的付出,是中土人所不能比拟的,即便是世家权贵,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也不得不给予西北将士应有的尊重。
“当年征伐大漠,我和兄弟们经常围坐篝火四周,聆听着大漠风沙的呼啸,仰望着悬挂星空上的明月,每每感叹,如果每天从睡梦中醒来,都能看到红色的太阳,那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了。”
苏邕、苏定方父子从伽蓝那张冷峻的面孔,那双忧郁的眼睛,那弥漫着浓浓沧桑气息的嘶哑而低沉的话音里,读到了一个边陲戍卒的悲怆和孤凄,他们仿若看到沐浴在月光下的孤独烽燧,仿佛听到从大漠呼啸风沙里传出来的凄厉哭泣,一时间百感交集,那被禁锢在心灵深处的良知好似被一缕穿透黑暗的利箭射中,轰然碎裂,然后荡起层层涟漪,阵阵冲击着心灵,更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点点隐痛。
“很多人……很多人,都不会看到明天的太阳。”
伽蓝步履沉重,声音愈发嘶哑,“我们有梦想,也有奢望。某曾戍守距离中土最为遥远的突伦川烽燧。突伦川里有一条且末水,在它的两岸,像某这样的戍卒很多。他们和某一样,都梦想着在有生之年,有机会去中原看一看,领略一下长安的恢宏,中土的辉煌。”
“突然间,吐谷浑人就从沙漠里杀了出来,且末水失陷,且末城失守,很多兄弟倒下了,他们和且末鹰扬府的鹰扬郎将一起,从此埋骨黄沙。”
这是苏邕和苏定方第一次听到突伦川,第一次知道且末水,第一次听说帝国最西边的一个城叫且末城,而它已经陷落敌手。
“某带着一帮兄弟从突伦川杀了出来,以为很快就能重新杀回且末水,但突然间,我们就接到了命令,万里迢迢赶到了幽燕,赶到了涿郡临朔宫。我们以为要追随皇帝征战辽东战场,谁知仅仅两天后,我们又接到命令,南下黎阳。”
伽蓝停下脚步,转身望着苏邕父子,“我们到了河北,即将进入中原,梦想成真了……”他的笑容很苦涩,很忧伤,“但对于某和某的兄弟们来说,梦想终归是梦想,中原也不是我们的家,而我们最大的愿望,还是想看到明天的太阳。”
苏邕听懂了,苏定方也听懂了。伽蓝和他的西北兄弟不过是一把“刀”,一把被皇帝和世家权贵们从西北沙漠里拔出来的刀,这把刀虽然锋利,但它终究是一把刀,一件杀人的利器,上位者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生死,而他们想活下去,想回家,想看到明天的太阳。
伽蓝直接向苏氏父子示好的做法遭到了拒绝,旋即他换了一种方式,试图打动苏氏父子。
苏邕没有被打动。伽蓝和他的西北兄弟深陷绝境,的确值得同情,但问题是,假如他出手相助,谁来同情他?谁又来帮助苏氏?
苏定方被打动了。他是一个热血青年,有一腔报国热忱,他想干一番大事业,想鏖战沙场,建下赫赫功勋,即便不能名扬史册,至少也要保一方安宁。伽蓝和他的西北兄弟们就是鏖战沙场的勇士,就是苏定方心目中的英雄,就是他一直想走却未能踏足的路。
上了河堤,苏邕躬身再拜,感谢伽蓝的厚待,然后说了一句话,“苏氏家在河北,苏氏之所以渡河而来,也是为了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