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热-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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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老人说,按节气算,那工夫辽河差不多该封冻了,可那年11月底了还下雨。俺们这些小兵知道西征要干什么,却不知道要过辽河,更不知道要等辽河冻住了,像蹚平道一样地过辽河。那时那庄稼人知道什么呀,就知道家“巴拉”(附近)的几条河。可上级领导应该知道呀,那“天头”(天气)那么暖和,辽河冻不了,应该想到这一层的。
就算辽河封冻了,也难免一相情愿地盲动。
从决定西征到出发,应该说1师的准备是比较充裕的,而3师仅用半个月时间,还要把步兵变成骑兵。骑兵目标大,不适于游击战,山区活动更多不便,1师西征前后缴获的马匹,大都以挺便宜的价格卖掉了。有书籍、资料说,这次是吸取了1师的经验教训,突出个快字,要快速通过敌占区。可据黄生发老人讲,“因为马匹不足,只有一小部分编成了骑兵”。这种步骑混编行军,步兵拖累骑兵,甚至不如步兵快捷,除非把步兵拖垮、甩掉。
1师西征,选择夏季,树叶关门,到处青纱帐,步兵又轻盈灵活,尚难隐蔽;3师正逢冬天,山野大地光溜溜的,目标又大,焉能不被发现?一身湿衣,难得进村,就那么在雨雪中淋着、冻着,那时那人再抗造,毕竟也是人呀。病号怎么办?抬着?再加上“天天行军”,“天天打仗”,不知到得辽河边时伤亡多大,非战斗减员有多少。瞻望前程,到达热河,再奔关内,直线距离也比已走的行程远得多。计划不周,准备不足,判断失误,老天爷和土地爷都不是朋友,谁知道前方还潜伏着多少不测?
比这一切都可怕的是“棒子队”。东边道也有类似的“棒子队”。笔者的老岳父当年就当过“棒子队”,“集团部落”建成后成立的,正式名称叫“自卫团”,为“集团部落”武装组织。“满洲国”保甲法规定,十八至四十岁男子,非公务员、残废者,都是自卫团员,每天晚上轮班巡逻。每班几个人,扛着老洋炮、长矛、棒子,每班两炷香工夫。老岳父说,胡子来了,就可着嗓子吆喝,人们都抄起家什跑出来。“便衣队”(抗联,或其他抗日武装)来了,俺们就跑了,谁管日本子的事呀?有的还给“便衣队”通风报信,领着他们抓走狗。
问题在于此“棒子队”非彼“棒子队”。1军西征,是进出敌人腹地,是日伪统治比较严密的地区,群众不了解抗联是支什么样的队伍。那些伪自卫团和伪警察,也大抵如此。见到抗联,就以为是胡子要进屯、打街,就吹号,满山遍野地号叫。粮弹无从补给,只能靠战斗解决,而枪声只能招来围追堵截。
比之1师青山绿树的征途,3师再在那雨雪交加的、白茫茫的大地上走下去,人吃马喂都是个问题。因饥寒交迫造成的非战斗减员,就可能把这支部队拖垮了。
还可以设想一下,一年前结束的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那围追堵截的如果不是国民党中央军和云贵川等地的“双枪将”,而是日本关东军,会是什么样子?
王明一相情愿
1936年6月底,南满党组织第二次代表大会在河里密营召开。根据共产国际“七大”精神和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的指示,会议决定将东满、南满两个特委合并为南满省委,由魏拯民任省委书记。紧接着,7月4日,又召开1军、2军高级干部会议,决定将两个军合组为东北抗联第1路军,1军军长兼政委杨靖宇为总司令兼政委,2军军长王德泰为副总司令,魏拯民为总政治部主任。关于1路军的游击方针和活动区域,决定1军军部、1师、3师和2军4师西征,在更大的区域开展游击战。2军军部、6师和1军2师在通化地区活动,开辟长白山根据地,5师仍在东满和绥宁地区配合5军作战,同时保持与1路军、南满省委和3军、5军、北满、吉东党组织的联系。
但是,另一个问题好像也随之而来了。1军军部、1师、3师和2军4师西征,主力走了,留下的还能坚持下去吗?这是不是意味着放弃南满?而没了南满的牵制、呼应,那对北满、吉东和东满又意味着什么?
而此时,西征先锋1师已经出发多日,并可能发现西征无望,决定东返了。
两年后的5月,在辑安县老岭召开的1路军和南满省委高干会议上,杨靖宇又提出应该与关内八路军取得联系。无论什么样的问题,南满好像都能比较容易地解决。会议决定,从1师、2师抽调兵力补充3师,由3师先行再次西征,1师、2师随后跟进。只是因为不久程斌叛变,西征一事已无从顾及,才不了了之。
军事智谋的首要特征,不是想做什么,而是能够做到什么——写了《西征胜利歌》的杨靖宇,在3师仍然失利后,真的认为是能成功的吗?
挺进东边道的南征,从群众条件到自然地理,途经的都是敌人统治薄弱地区。西征则正好相反。两次西征,1军兵力折损近半,而且都是精锐,元气大伤。1军成立以来,损失惨重莫过如此。这种代价是再难承受的。时过两年,各地“集团部落”已趋完成,日伪统治更加严厉,劳师远征,难度自然更大。这些,杨靖宇应是非常清楚的,那他为什么还要继续西征呢?
在各个时期的史料和著作中,没见到有关1军、1路军西征问题的争议。这是不难理解的。唯一的例外,是时任2军6师师长的金日成,在回忆录中说:“王德泰一开始就表示怀疑”,“离开山区的根据地,远征平原,也是犯忌的。这不符合游击战的要求。我们不能因为关内的工农红军东征而随之西征”。金日成也认为“热河远征计划是非常冒险和不切实际的”,并说共产国际曾多次发出西征指令,指令是王明拟定的,“他所拟定的指令,不是以个人的名义,而是以共产国际的名义下达的”。
是否有这样一种可能,即主观上属意西征的杨靖宇,客观上并非明知不可为而非为不可,而只是做出这样一个决定——这样既不违背组织原则,今后又可伺机而动。
1937年2月13日,《中共吉东省委、第五军党委书记周保中关于东北抗日联军建立“路军”提纲草稿》中说:
第一路军应该以奉天为活动中心目标,在保持原有东边道活动地带之同时,应将自己主力活动力量横断南满路。另一部出没安奉线进入三角地带,以分敌势,必要时,阻碍日贼由朝鲜海岸经汉城而长驱入辽西北满,遮断其交通联络。此南满党东满党去秋决定之行动极为正确。
在莫斯科瞎指挥的王明,把一切都搞乱了。
在王明的视野中,北满有3军、6军、9军,吉东有4军、5军、7军、8军、10军,东满有2军,南满有1军,1军主力再西出辽西、热河,活跃于长城内外,与关内红军(八路军)联合作战,这是一幅多么恢弘壮观的画卷呀!果真如此,政治、军事影响将是巨大的,实践也将证明1军在那里是可以坚持到底的。日本投降后,最先闯进东北的中国军队,就是冀东的八路军。
王明大概被自己构想的宏图陶醉了。
问题是1军有通过敌人的心腹地带到达那里的可能性吗?
抗联各军大都有远征的经历,由于时间、空间和目的不尽相同,结局也不一样。而1军的西征,某种意义上,就是王明的一相情愿。
另一个问题也就来了:王明一相情愿,杨靖宇不懂“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
这是个谜吗?
第12章 “鲜血培养新世界”
伯阳千古
金伯阳,1907年生于大连旅顺金家屯一个富裕农家,十岁上学读书,十四岁考入旅顺师范附属公学堂。自1905年日俄战争结束后,旅(顺)大(连)地区就成了日本的附属地,日本人就成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上人。学校当然也是一样。一次,日本学生骂中国学生“亡国奴”,金伯阳回敬一句“倭寇”。这还了得,日本学生动起手来,一场群殴,人数占优的中国学生大胜。金伯阳按住一个大块头,手上打,嘴里道:你们日本子跑俺中国来作威作福,你们是倭寇、是强盗!
1925年毕业后,再考入南满铁道株式会社大连沙河口工厂技工养成所。同年“五卅”运动,他积极投身其中。第二年春天,又组织、参加福岛纺织厂几千工人大罢工,坚持95天,迫使日本老板屈服,答应了工人的合理要求。
1927年8月,金伯阳被满洲省委调到哈尔滨,在三十六棚工厂和电业工人中活动。曾因叛徒告密被捕入狱,未暴露任何机密,后逢东北易帜实行大赦获释。
1932年2月5日上午,金伯阳和《东三省商报》副刊编辑方未艾,带着宣传品到三棵树一带前线慰问义勇军官兵。下午,他们去地下党黄吟秋家里刻蜡板、印传单,日军进城了。步兵、骑兵,血红的膏药旗,闪亮的刺刀,看得见侵略者狞笑的牙齿,军靴、马蹄踏着路上的积雪,践踏着他们的心。金伯阳喷火冒烟的眼里,盈满泪水。
在每年有半年时光飘雪的哈尔滨,负责职工运动的满洲省委常委金伯阳,通常是一件蓝布袍,一顶灰毡帽,一副工人打扮。魁梧身躯,宽大肩膀,剑状眉毛,敏锐目光,他虽然拥有白皙肤色,特别是文雅谈吐,却总能避开宪兵、暗探的追捕。一天大雨,他被特务盯住,带到个点心铺搜身。文件就在身上,脱下水泡的布鞋,在脱袜子时就劲一拽,弄得特务一脸泥水,趁这小子擦呀抹的工夫,把文件藏好了。一次被追捕,眼看难脱身了,闪身进了一家舞厅。天生的英俊青年,那天正穿套西服,立即有人迎上来邀请。一曲终了,几个特务还在四处傻乎乎地张望,金伯阳在衣帽间换套衣服,大模大样地从大门出去了。
1933年夏,金伯阳到磐石中心县委和南满游击队巡视工作。同年秋,1军独立师南下东边道,11月15日途经金川县碱水顶子附近时,后卫部队被邵本良的“大尾巴队”袭击,金伯阳的鲜血染红了纷纷扬扬的第一场冬雪。
东北抗战十四年,金伯阳是党内职务最高的烈士。
一切似乎都平淡无奇,连使他轰然倒地的那颗罪恶的子弹,好像也带着一种偶然性,令人扼腕不已。
拥吻着他无限热爱的生他养他的黑土地,永远二十六岁的生命,与此前此后那些同样鲜活的生命,相拥着化作关东的山魂水魄。
两个月连失两任师长
1938年2月,毛泽东在延安回答美国合众社记者时说:“中国共产党和东三省抗日义勇军确有密切关系。例如有名的义勇军领袖杨靖宇、赵尚志、李红光等等,他们都是共产党员。”
1师师长兼政委李红光,又名李宏海、李义山,中等个头,清瘦面庞,目光锐利。他汉话讲得不算太好,汉字却写得漂亮,一口流利的日语。
1910年,李红光生于朝鲜京畿道龙任郡丹山洞一个贫苦农家,十六岁随父母越过鸭绿江,来到中国吉林省伊通县留沙嘴子屯,在山冈上盖两间茅屋安家。在磐石地区那样火热的斗争环境中,热血少年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先是参加农民协会,之后入党,成为双阳、伊通特支组织委员,磐石中心县委委员,磐石党领导的最早的抗日武装“打狗队”(又称“除奸队”、“特务队”)队长。
“打狗队”,顾名思义,就是对付走狗的。一些“保民会”头子、骨干,到处捕杀共产党员和抗日分子,猖狂得很,甚至谁家来个客人,多把菜刀,也向日本人报告。开头,“打狗队”7个人,只有1支“铁公鸡”(一种老式单发手枪),就人手一把磨得雪亮的斧子,晚上摸黑“掏狗窝”。轻者警告一番,罪大恶极和屡教不改的抓回来,公审后处死。老百姓拍手称快,走狗闻风丧胆,“打狗队”威名远扬。
1932年春,“打狗队”缴了呼兰镇二道岗子大排队20多支长短枪,磐石工农义勇队正式成立,李红光任队长,省委派来的杨君武为政委。
有人也很聪明,还读过军校,理论一套一套的,到战场上就找不到北了。李红光除聪明外,别的正好相反。他平时话语不多,脑子里总是思考问题。特别是担任独立师参谋长后,每到一地,看地形,向群众和山林队了解敌情,还要派出侦察员。无论什么地方,只要走过一遍,再不会忘记。一次战斗,战前战后,地形、敌情我情和兵力部署,很快就能勾画出一幅示意图——这在当时是不多见的。
可游击队刚成立时,一群庄稼人,几个书生,谁打过仗呀?李红光想起胡子的办法,做个木架吊根棍儿,在地上扶乩。有人说共产党怎么能搞这玩意儿呀,李红光一想也是,脸就红了。省委曾发过一本关于游击战的小册子,磐石游击队没见到,从一个私塾先生那儿弄本《孙子兵法》,孟杰民念,大家听。正学着,一中队日军和两连伪军来“讨伐”,李红光和大家一商量,就照兵法上说的“强而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