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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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杜甫吗?”邓名听到草堂湖这个名字,觉得可能与杜甫有关。
“邓先生明见。”向导一愣,随即就笑着点头。
草堂湖里停泊着不少船只,有些还是邓名从谭诣那里缴获回来的。向导告诉他,奉节一带的明军水师平时就驻扎在草堂湖中,西面的奉节和东面的白帝城上都有嘹望哨和烽火台,若是发现清军运输舰队就会发信号给水师。如果清军水师势力庞大,明军就继续呆在安全的草堂湖中,若是清军护卫船只不足,明军就会杀出来拦截。
“鞑子的船想从下游开到渝城,就要经过三峡和奉节,整个三峡沿途都有我们的拦截,白帝城这里是最后一关。”
据向导所说,过去十年,清军水师一直难以通过这一层层的阻击,若是想进攻四川腹地只能从汉中一线运粮。去年虽然从下游调来了不计其数的船只给粮船保驾护航,但是借助地利,明军依旧成功地拦截了很多清军的辎重。清军在这一条路上要时刻戒备,始终保持队形,若是队伍分散脱节就可能受到明军的攻击,至于落单掉队的当然更是绝无生理。
“最近一两个月以来,鞑子的船还很多么?”邓名问道。
“少多了,最近十几天更是没有船还敢来。”向导得意地说道:“这三峡里已经不知道留下了鞑子多少人和船了。”
邓名却不像向导那么乐观。在他看来,清兵若是不顾一切地拼命向渝城运输物资,那说明吴三桂大军吃紧。渝城一战后,川、鄂明军水师遭到重创,但清军却突然不走这条水路了,那只能说明吴三桂的进展顺利,他们觉得已经没有必要损失船只、付出这种代价了。
白帝城是刘备去世之处。向导是本地人,因为口齿伶俐被文安之特别挑出来的,他沿途就给邓名一行讲述有关刘备的事迹,以及白帝城名字的由来:
“就在这个地方,汉朝的公孙弘梦见有白龙冲天而起,以为是上天要他代汉为天子的征兆,就修建了一座城池起名叫白帝城,并且定都这里,没想到却被汉光武帝剿灭……”
“这里就是昭烈天子托孤之地啊,就在这个地方,昭烈天子让后主拜诸葛丞相为相父……”
邓名和卫士们都兴致勃勃地观看导游指给他们的一个个地点。
“君才能胜曹家小儿十倍,必能定天下,吾儿可辅则辅之,不能辅则可取而代之。”在刘备托孤的地方,武三突然大声朗诵起来,这举动吓了邓名一跳。这个卫士一字不识,竟然能一口气背诵出这段文绉绉的词句,然后,武三还语调越发高昂地发出一声感慨:“壮哉,我大汉天子。”
在武三激情澎湃的时候,邓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这些人平时都极其看重尊卑上下,赵天霸还曾经对自己直呼刘秀的名字有些不满,怎么这个武三竟然管魏天子叫小儿?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壮哉,诸葛丞相!”同样一个字不识的吴三也跟着大喊起来。
周围的石崖上刻写着历代文人留下的诗句,词句铿锵,笔迹龙飞凤舞,邓名的心中突然也是一阵感动。以前邓名接触三国故事的时候,并没有仔细想过刘备临终的心情,现在想一想,除了刘备以外,好像也没有哪个皇帝会在临死前,对即将在主幼国疑的形势下掌握大权的重臣说出这种类似禅让的遗言,更常见的手段倒是用一杯毒酒带上重臣和自己一起走人。
“要是诸葛亮真有二心的话,将来倒可以用刘备的话作口实,就是当时没有二心,曰后反复念叨着这几句,也能刺激出篡位的念头了吧?难得刘备如此信得过诸葛亮而且诸葛武侯还当真心无杂念。”邓名在心中默默想着:“不久以后曹家那边托孤时,好像也类似于这一手,让太子抱着司马懿的脖子,司马懿当时还痛哭流涕表白了一场,可是等不了多久就篡位了。嗯,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夫妻父子都毫无人情可言,真难得诸葛丞相毫不动心啊。”
即使是不识字的人也记得这段往事,千古以来更有无数人到此凭吊,实在是因为这种把诺言、信义和友情看得比皇权还重要的人实在太少了啊。邓名还记得,在他的前世的历史上,康熙皇帝就对此事不屑一顾,认为刘备不会信得过诸葛亮的品行,而诸葛亮也不过是装模作样。
据康熙判断,刘备的身后肯定会密布甲士,如果诸葛亮神色稍有不对就冲上来把他剁成肉酱,诸葛亮只不过是看破了刘备的阴谋,所以忠言马上脱口而出。不过难道刘备的甲士还能跟诸葛亮一辈子么?口不应心难道能口不应心一辈子么?
康熙好像也是被他的父亲福临托付给顾命大臣的,后来康熙还宰了其中的一个。贼人眼里全天下都是贼,福临托孤的时候说不定床后密布甲士,若是索尼、鳌拜他们一个神色不对,就会冲出来把这些个奴才剁成肉酱。像康熙这么自恋的人,怎么能容忍刘备、诸葛亮君臣相得的程度超过他爸和鳌拜呢……
邓名还在浮想联翩的时候,向导打断了他的思绪:“邓先生,看,那就是夔门。”
从白帝城东面的嘹望台上,可以将夔门一览无遗。高耸的山峦好像被利斧劈开一条缝,背后浅灰色的山峰在云雾中影影绰绰,在两边宏伟的巨山映衬下,流入夔门的长江就好似一条白色的小溪,水面的船只更小的如同蚁虫一般。目光从夔门那里沿着长江移动到脚下,没错,身边翻腾咆哮的宽阔江水,和远处像是一条纤细银蛇的水流确实是同一条河。
邓名走上来的时候,岗哨上的明军士兵纷纷向他行礼——现在奉节一带的守军都知道他力克谭弘、谭诣的两次胜仗。行礼完毕,这些士兵马上就又转过身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夔门的方向,监视着长江上的动静。
“只要有船从夔门驶出,从这里就可以一眼看到。”向导给邓名介绍着地理,顺便带上历史故事:“当年昭烈天子在夷陵被东吴打败,退回白帝城,赵子龙将军就赶到这里,亲自站在这个位置上向东看,只要吴兵敢追来他就要迎头痛击。”
这个故事自然又引起卫士们的一阵热烈讨论,不过邓名却突然感到一阵悲观和绝望:
就算大败了谭弘、谭诣,也只是击败了两个叛将而已,万县本来稳稳控制在明军手中,现在虽然没直接落到清兵手里但也岌岌可危。以诸葛丞相那样的能力,赵云等人的忠诚勇敢,团结一心也没能恢复中原、兴复汉室,现在四川这样残破,周围全是敌人,又连渝城都丢了,还能支持几年?
邓名意识到经过这两战后,他已经引起了清廷注意,就是想隐姓埋名估计都做不到,而且有了这段经历后,他也不愿意再考虑剃发做个顺民:“我是不是应该想办法到海边去,出海。”邓名环顾了周围的卫士一眼,心里琢磨着:“要是能在海外找个岛屿,说不定还可以坚持抵抗。如果实在不行,或许可以下南洋?”
……
在白帝城周围游玩了几天后,文安之又把邓名请过去说话。
“这是靖国公的来信,”文安之把刚刚收到的一封信递给邓名:“他希望邓先生有机会能去大昌一趟。”
邓名接过了这一封,还未等他打开就见到文安之又拿起了另一封,是郝摇旗写来的,语气恭敬地询问邓名是否有时间到房县去检阅将士。邓名把第二封信接过后,文安之马上又拿出了第三封,这封是刘体纯派人送来的,他向文安之报告说要在巴东甄选壮士,请督师前去视察。当然这只是信的开头,刘体纯也知道七十七岁的文安之不可能为这点小事跑一趟,所以马上又说除了督师以外,若是奉节的邓先生来他也一样欢迎。邓名伸手去接第三封信时多了个心眼,他向文安之的桌面上扫了一眼——那里还有很厚的一摞信……
写信来的人基本都是闯营的余部,对这些人文安之没有什么成见,觉得邓名若是去一趟也无妨,不过他也没有强迫邓名去的意思。
看着手中的信,邓名感到一阵为难,他很清楚这些人同样误会自己为宗室,所以才这样殷勤迫切,不去的话这些人难免失望,但若是去的话可想而知要继续骗人。
正在两难时,邓名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冒称韩世子,前来奉节的路上他多次想过要找机会向韩王道歉,可等到了奉节后倒把这件事情忘记了。既然想起此事,邓名马上就对文安之说,他要当面向韩王道歉。
不料文安之闻言就是一通摇头:“并无什么韩大王。”
“督师此话怎讲?”邓名早就听人说过,韩王的身份是文安之确认的,韩王还多次给众将写过书信。
“韩王乃是子虚乌有,是寻来一位老人假扮的,信都是老夫写的。”书房里并无外人,文安之对邓名并不打算隐瞒。首先,他不认为在邓名这个宗室面前假韩王能够蒙混过去,其次这件事他已经上报了朝廷并且得到同意,一点儿也不心虚。
看着目瞪口呆的邓名,文安之坦然说道:“只有郝公(郝摇旗)那里有个东安王,其他人虽然也都盼望能有个宗室,将来在天子耳边为自己说上话,但哪里有那么多的宗室?若是没有,他们又怕朝廷将来只记得他们曾行过悖逆之事,却忘记了他们抗击鞑虏的功绩……”
文安之曾经请求永历朝廷派个够分量的宗室大王到夔州来坐镇并安抚众将,但朝廷那边不同意,以文安之私下揣测,朝廷并非看不到这样做的意义和好处,但是首先没有哪家大王有胆量来这个危险的地方,其次朝廷也怕宗亲大王出镇一方会有机会培养势力,给朝廷带来威胁。
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还在瞻前顾后!文安之虽然心里不满但也不会讲出来,他就再次上书朝廷,建议假称韩王逃到四川,借韩王的名义来安抚众将。果然不出文安之所料,朝廷也很清楚四川事关重大,立刻就批准了他的提议。
文安之满腹锦绣、见多识广,在一群闯营旧将面前让人假扮宗室大王没有问题,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个假韩王只能呆在奉节,不能出去巡游诸镇。这次见到了邓名,文安之觉得邓名比自己找的那个人强,足以令川、鄂众将心服。
“诸将冒风雨、临矢石,但却有后顾之忧,老夫身为督师,岂能不给他们一个心安?”文安之叹道。
说实话,文安之也不知道将来朝廷会不会追究闯营众将昔曰的罪过。比如袁宗第和刘体纯都是李自成的商洛山十八骑之一,崇祯十一年李自成兵败,率领十八骑退到陕南商洛山,后来又重整旗鼓打进燕京。在明廷眼中这两个人绝对是李自成最凶恶的党羽。李来亨干脆就是李自成的侄孙和继承人。但文安之对这些闯营旧部到底会有何下场是心里没底的,文安之说要给他们一个心安也是他能力的极限。
如果连一个心安都不能给他们,又如何忍心让他们为国效力?邓名已经渐渐明白一个事实,就是闯营、西营和明军嫡系互相不把对方当成自己人。如果胜利以后,这些抗清将领很可能会死在“自己人”手里,邓名对此还是感到难以忍受。文安之说得不错,这些将领既然打定主意不投降满清,那也就只有和明廷一起抗战到底,给他们一个希望不仅仅是应该的,而且是远远不够的。
“督师的意思我明白,我这就启程。无论如何,不能让将士们一边与鞑子作战一边心里没底,好像取得胜利就意味着距离被明正典刑更近了一步。”
离开奉节乘船顺流而下,越过夔门后就进入了三峡地区,路上有明军向导指指点点,给邓名讲述巫峡各处的风景和故事。从渝城到奉节的路上,虽然河岸崎岖难行,但总还能找到一些可以通行的途径,可巫峡两岸都是陡峭的岩壁,上面是不知道多少年才修筑出来的栈道,悬在江面上看上去宽窄也就能让一个人通行。
向导告诉邓名,三峡的地形差不多都是这般险峻,一直到东面的宜昌才有一些平缓的地面,川东、鄂北的明军完全依靠长江进行通讯联络。由于明军有主场之利,清军一直无法在这条通道上取得一个立足点驻扎一支水师,所以清军也无法从陆路进攻各路明军的基地;但反过来说若是水师覆灭,清军取得了这段水域的控制权,那沿着长江展开的明军也就会被分割成无法呼应的一队队孤军。
“这次攻打渝城失利,岂不是对我军很不利吗?”看到巫峡的地势,邓名知道向导说得不假,有些担忧地问道。
“先生放心,我们还有足够的船只,而且多亏先生在万县大破谭诣老贼,没让鞑子在万县站住脚。”这次如果让谭诣稳稳控制住万县,那清军就可以在靠近奉节的地方聚集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