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关作品集(一共七部小说)-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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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浔大汗,连忙躬身不语。
朱元璋缓缓地道:“你的科考南北分榜,确实是个好主意,可以避免今后再出现这样的局面,但是解决不了眼前这场风波,解决不了……”
雨哗哗地下着,殿中垂幔飘援,阵阵凉爽潮湿的风扑进了大殿,朱元璋苍老的声音里面带着一抹萧杀之气……
“昔年,飞将军李广兵败雁门山,损兵折将,削职为民,退下蓝田南山,常以射猎消遣。一日,他行猎山中,醉酒返回,已到了宵禁时间,守护霸陵的霸陵尉禁其通行,李广部下通名说:“这是原来的李将军。”霸陵尉斥之道:“就是现任的将军也不准犯夜行路,何况你是前任将军?”
李广无奈,只得宿于亭下,等待天明。
不久,匈奴再犯中原,大败汉军,汉武帝乃拜李广为右北平太守,领兵御敌。李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将霸陵尉调至其军中听用,待霸陵尉赶到,立即挥刀杀之,一泄私愤。
他错了么?错了!他上书请罪,汉武帝却没有治他的罪,还下诏抚慰,赞他勇武有气节。汉武帝不知道他犯了死罪么?知道,但是他无罪,朝廷用人之际,在江山社稷、万千黎民的安危面前,李广有罪,不算罪!霸陵尉没有罪,可以是罪!
李广幼子李敢,以校尉身份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鼓旗,斩首多,赐爵关内侯,代李广为郎中令,功勋赫赫。他因怀疑父亲之死与大将军卫青有关,痛打卫青,卫青仁厚,未予声张。
后来,事情却被卫青的外甥霍去病得知,于是趁着陪同皇帝射猎甘泉宫的机会,一箭射杀郎中令(禁军卫长官)李敢。当着皇帝的面,仅因自己的舅舅被人打了一顿,便敢当着皇帝的面射杀郎申令李敢,霍去病有罪么?有罪,但卫青以老,国赖冠军侯,霍去病有罪,不算罪!李敢无罪,可以是罪!”
夏浔静静地听着,许久,又是一声惊雷,朱元璋的眼睛随着这声惊雷攸地一亮:“刘三吾、张信,他们都是读书人,他们坚持他们的信、他们的道,没有错。但是朕是天子,朕关心的是这整个天下;要操持的,是我大明千千万万的子民;要维护的,是这万里江山的稳定,朕也没有错。有错,不算错!没有错,可以错!”
“朕已下旨,令刑部必办此案。杨旭,你很不错,明白事理。你替朕去办一件事,你去刑部大牢,见见刘三吾、张信,如果他们肯认错让步,朕可以饶他们不死,这是朕给他们的……最后的机会!”
大雨倾盆,对刑部大牢来说,尤显潮湿。狱中光线昏暗,潮湿的空气中带着腐霉的味道,这样的地方,谁都懒得动弹。犯人们都懒洋洋地坐着、躺着,巡弋的牢头儿也回到了出口处,据桌而坐,摸出一包炒豆子,取一葫芦酒,吃豆喝酒,消磨时间。
大街上已是雨水成河,这场豪雨当真不小。这样的大雨中,偏有一个人快马而来,披一身蓑衣,看不清形貌。
马到门前,那人翻身下马,牵着马儿到了滴水檐下,系好马匹,这才走进大门。
“干什么的?”
两个狱卒懒洋洋地迎了上去,那人解开蓑衣,露出一身大红的飞鱼袍。两个狱卒神色一肃,那人又扬手递过一枚牌子,沉声道:“我从宫里来,带我去见刘三吾大人。”
两个狱卒面有难色:“这个”这位兄弟,没有刑部正堂的传票,我们兄弟很为难的。一块穿宫牌,只能证明兄弟是宫里当差的,却不能证明……”
那人又是一声冷哼:“我奉皇上口谕,这么大的雨,你让我先去刑部?”
“这……”
两人略一犹豫,那人已断然道:“头前带路。”
二人无奈,只得取过一本簿子,皇宫的穿宫牌子后边有编号,两个狱卒先抄下了夏浔的穿宫牌子编号,又讪笑道:“我二人职责所在,还请这里兄弟签个名字。”
夏浔无奈,接过笔来,在箔子上匆匆写了“杨旭”两字,他这生员是假的,毛笔字写得很糟糕,好在这两个狱卒不知道他的底细,武人嘛,朝廷上不少武将都是睁眼瞎,大字不识的,因此也不以为奇。
眼见夏浔签完了字,二人便取了伞来,三人一人一柄,穿过天井直奔牢房。
大门咣啷一声开了,里边正在吃酒嚼豆子的牢头儿吓了一跳,赶紧把豆子揣回怀里,好在里边昏暗,外边闯进来的三个人忙着收起雨伞,并没看见。牢头儿趁这机会又把酒葫芦揣好,站起身道:“怎么着,这么大的雨,堂上还提犯人?”
一个狱卒道:“不是堂上提人,是宫里来了人,要问刘三吾的话。”
说完转过身,对夏浔客气地笑道:“兄弟,再往里,我们兄弟就不便去了,请随王头儿走吧。”
那牢头儿听说是宫里来人,再一瞧他那一身衣服,忙也换上一副笑脸,点头哈腰地道:“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杨!”
“杨兄弟,请请请,这边请。”
再往前去,是一道生铁铸的栅栏门,栅栏都有杯口粗细,王牢头儿拿着铜环圈着的一大串钥匙在栅栏上哗啦啦地一阵敲:“开门、快点开门!”
一会儿功夫,从里边的班房里走出个睡眼惺松的狱卒,一见是牢头儿喊门,忙自里边打开栅栏,王牢头儿引着夏浔进了牢区,向纵深走去。
刘三吾单独一个牢间,里边条件还算不差,当然,这个不差只是相对于其他牢房而言,暴昭再怎么想照顾这位士林领袖,牢房也变不成客栈。
刘三吾已被剥了官服,穿着一身囚衣,正躺在榻板上休息,忽地听到脚步声在自己牢门前停下,刘三吾张开眼睛一看,慢慢地坐了起来。
“打开牢门。”
夏浔吩咐一声,王牢头儿忙取了钥匙打开牢门,夏浔走进去,对他说道:“有些话,我想单独对刘大人说。”
王牢头儿守了一辈子监狱,什么门道不明白,宫里边的事,你求他他也不想掺和,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智慧,他呲牙一笑,立即闪人,走得就像后边有头老虎追着。
“你来干什么?”
看见夏浔这身官服,刘三吾认出了他,这是早朝的时候站在御座前的那个带刀侍卫。
“皇上口谕。”
第155章 谁是胜者
刘三吾神情一肃,立即屈膝跪倒,夏浔道:“皇上说,如果你肯认错让步,让朝廷体面地化解这场南北举子之争,可赦你之罪。”
刘三吾做了一辈子官,历经元明两朝,人老成精,如何不明白夏浔的这番话,他豁然大笑起来:“赦我之罪?刘三吾何罪之有?”
他站起身来,大笑道:“哈哈,叫我刘三吾承认循私舞弊,偏袒南人?刘三吾据文章优劣,择优取仕,一颗赤胆忠心,天地可鉴,刘三吾清清白白,老夫为主考颁布的这份榜单,决不更改!”
“刘大人,考官可不止你一人,为了书生意气,置众多性命于不顾,置你家人老少于不顾,这……”
刘三吾凛然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孔曰异人,孟曰取义。但为心中大道,生死何足惜之?”
夏浔又好气又好笑地道:“道?何者为道?山上草木,一岁一枯荣,世间百姓,代代相死生,我们活着,该为那代代死生相继的百姓们着想,还是为那亘古不变的山岳大道着想?”
刘三吾怒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刘三吾若能以身殉道,那是老夫的荣幸。”
夏浔冷笑道:“以身殉道,可敬!死的不值,便可怜了。古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当真不假!”
刘三吾嗔目大喝道:“区区小儿,安知大道所在?你懂个屁。
夏浔也恼了,厉声道:“我是不懂,我只知道,北方受异族统治多年,教化衰败,战乱频仍,乃至百姓穷困。若是对北方举子适当予以照顾,就会激励北方向学之风,让更多的读书人学到更加精深的儒家经义,让北方的读书人越来越多。
我只知道,宋朝时候,人杰名士,朝中文武,多出于北方。如今不是北人蠢笨,而是因为数百年来地域、贫富、战争诸多因素的影响,让北人在文教上逊于南人,你的公平,只是保证了一部分人的公平。你的公正,只是让一部分得天独厚的人永远占据了入仕之路,从此强者愈强,弱者愈弱,为朝廷埋下祸乱的根苗。
我只知道,纵然北方人八股学识得不如南方人,南北举子适当平衡,在朝为官的人不是由南方人包揽所有职司,也有助于天下的稳定和公正,避免江南士绅集团独揽朝政。朝廷为何开科取士,是为了天下读书人倾心所向。
择优取士固然公正公平,可是现在南北有差距乃是事实,到底是坚持科举的公正公平于国于民有利,还是对北方举子适当倾斜照顾更有益于江山的稳定,百姓的归心?一场科考的公平公正。与江山百姓的稳定和平,孰轻孰重?”
夏浔这番话,似乎打动了刘三吾,他低下头,许久没有说话,夏浔心中暗喜,正想再接再厉,继续说几句,不料刘三吾慢慢抬起头,神色又坚定起来:“老夫取士,择优而取,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因时因地量情取才,此例自古也无!荒唐!”
夏浔气极,说道:“什么自古也无?自古以来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想,非得事事循照古例,你现在还啃树皮穿树叶呢,最起码你就没有纸张可用,拿把刀子刻竹教书去吧!公平,什么是公平?若要公平,凭什么你家里有钱读书,有些人家里请不起先生,买不起书本?绝对的公平是没有的,只有尽可能的合理。”
刘三吾把双眼一闭,再也不看他一眼,只冷冷地道:“任你花言巧语,休想再以狡辩打动老夫!”
天上轰隆一声巨雷,夏浔又大声道:“淫雨连绵,骤发大水,河水汹涌,即将破城而入,城中百万居民危在旦夕。这时候怎么办?来不及疏浚,来不及封堵,来不及通知百姓们逃离,如果这时候一方官长下令炸堤,泄水于效野,固然会淹没许多村庄,淹死许多百姓,可他是懦夫还是英雄?淹城也是淹,淹野也是淹,唯有权衡轻重,保其大者。
你唯护这场科考的公正,有错吗?没有!可皇上为了江山社稷的稳定,为了避免南北对立产生战乱,为了天下黎民百姓,有错吗?也没有!可是一定要有错才能改吗?两者既然冲突,为什么不能弃小而保大?权宜之计,只是权宜之计呀!”
刘三吾冷笑:“你不用说了,老夫承认,你口才很好,不过,老夫是读书人,老夫只知道,十年寒窗,每一个学子都想出人头地,你的照顾偏袒,就有可能扼杀了一个人的才华,毁了他的一生。公平、公正,没有错!任你舌灿莲花,都休想说服老夫,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你不要枉费心机了!”
原来读书人钻牛角尖和女人钻牛角尖一样的不可理喻,夏浔与得跳脚,眼见说道理说不通,只得又动之以情:“刘老大人,人这一辈子,说过去就过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过去与未来中,不管你怎么做,也不过腾起一朵小小的浪花,迅速湮灭。你已偌大年纪,就不能体谅朝廷的为难之处,体谅皇上的苦心,为了自己和家人,让上一步吗?”
“生命很重要吗?”
刘三吾鄙夷地看着他:“对妇人来说,贞操当重于生命:对武人来说,英勇当重于生命:对我们读书人来说,气节重于生命!这是圣人的教导,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宁肯饿死在首阳山上,这就是气节,文人的气节,你不懂,你根本不懂!”
夏浔气得语无伦次:“我觉得伯老和叔老要是拿起刀枪和周人拼个你死我活,那才叫气节。毫无作为地饿死在首阳山上,只为成全一己声名,那叫缺心眼儿!”
刘三吾夹怒:“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污辱圣人?”
“我就一打酱油的。”
集浔说完转身就走,他知道,刘三吾从小形成的信念,是绝不可能因为自己三言两语而改变的了。他是实用主义者,而刘三吾适合做学问,活在他的精神世界里面,真正能引导这世界,能造福于百姓的,永远不会是他这种人。
刘三吾在背后晒然冷笑:“这一次,即便你们利用权力,强行篡改榜单,那下一回呢?除非朝廷取消科举,否则,三年一个轮回,有气节的读书人是杀不绝的,大道公义,你改不了!”
夏浔站住,冷冷回头:“你错了,你不知变通,皇上知道。皇上已决定南北考生今后分榜科举。刘大人,你死的,一文不值。不对,还是值得的,你成就了你的英名,用你同僚的血、家人的苦,成就了你万古流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