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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东方明珠-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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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婶母听了这话很是高兴,又殷勤地提醒她道:“不过宦淑啊,你可要抓紧啊,这女孩子啊,最大的资本就是年轻,等到年龄过了二十五六之后就不新鲜嘞。”
  嚯,“不新鲜”?倒像蔬菜和瓜果一样,总是不新鲜,还很容易溃烂。
  宦淑万分感谢婶母,这般无私诚恳地把女人的生存之道毫无保留地教给自己了。而这些生存之道从她小的时候起,众人就开始灌输给她,传授给她,就好像她离了这些生存之道就无法活下去一样。
  她最后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提前告诉他自己回来的消息。
  覃文森的声音浑厚沧桑,是衰老的久经世事的男低音,深沉浑浊,饱含着人事浮华的苍凉。照说女儿回来他本该高兴的,可是听到宦淑的声音之后,他却仿佛责怪女儿隔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打电话回来问候似的,有些生气。
  宦淑听见他叹了口气,道:“哪有规定出门在外的子女必须等到过年过节才打电话回家的?你二姑的女儿嫁出去了都隔三差五地回娘家探望,回来还不忘给舅父舅母堂兄妹们带礼物。平日里我们没怎么帮衬她,可一谈到尽孝抚幼,她倒是能顾虑周全嘞。”
  宦淑避着她的父母,也不反驳。自从罗亚琳离开上海之后,全家人都希望她回去,及时地回去,及时地道歉,及时地纠正自己的错误。宦淑得罪了罗书记,她有义务回去纠正自己的错误,这就好像是她无法推却的义务和责任似的。
  她在电话里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回答她父亲道:“临近年关了,我得选几件礼物带回去,大城市里的东西肯定比小镇上的气派高贵得多。”
  偌大的客厅里,男人们外出还没归来,妯娌婆媳们抱着暖手袋或拿着织了一半的毛衣,挨挨挤挤地坐在一起。已是隆冬的时节,长沙的天空飘着鹅毛般的大雪,藏青色的天幕下,无数片晶莹剔透的雪花从空中簌簌地飘落下来,纷纷扬扬的,像是在打着转转儿又像是在绕着圈圈儿,翩跹起舞。年方四岁的小悦悦刚刚去看她的姑姑覃宦淑,回来的路上沾了雪花,此时鞋子已经湿了一半。
  “妈妈,宦淑姑姑把洋娃娃给了宦惠,我向她要她就是不给!”小悦悦一跑进客厅,便嘟着嘴向她母亲告状。
  方才,覃宦惠像个顽劣的男生似的,把宦淑送她的布偶娃娃给抢了去,任凭悦悦怎么哭闹,宦惠就是不归还。宦淑忙着理箱子,整理给爷爷买的灯芯绒棉衣、给父亲买的毛绒围巾、给母亲买的上海女人牌雪花膏,还有给其他人买的,杂七杂八的一大堆的礼物,都需要整理。因此,当侄女和堂妹二人争执的时候,她也就无心搭理,只是由着她们胡闹。可没想到的是,悦悦这小人精看着宦淑不管她,倒以为是宦淑故意把娃娃给了宦惠。
  宦淑的嫂嫂听见女儿的叫喊声,抓起她的小辫子便怒骂:“谁让你去的?人家不给你,你还像个小乞丐一样上门去讨着要?你要不要脸?”
  悦悦忸怩着身子,被她母亲一呵斥,便作势要哭。
  “玩二姑姑送的这架小坦克吧,你看它多漂亮——呦,它还会飞呢,快看——”宦淑的伯母起身,把那架塑料坦克抓来了对她孙女道。
  小悦悦一脸嫌弃地接了过来,本想摔了大哭一顿。但一看见她母亲睁圆了眼睛瞪着她,便只好垂下眼睑,满腹委屈地将那坦克把玩起来。
  “其实宦美也没挣什么大钱,买这些小礼物送给侄女们,也不过就是我从小便教育她要尊老爱幼,要有孝心,时刻都不要忘记了饮水思源,知恩图报。”宦淑婶母停下手中织了一半的毛衣,谦虚地说道。
  宦美刚巧在场,听见她母亲当众夸奖她,便羞涩地低下了头颅。
  “宦美是做什么的?好像小学都没毕业吧?”隔壁人家里一位瞎了眼的老太太戴着顶棕灰色的冬帽坐在一旁,听见声音便好奇地问道。
  “是初中没毕业,做美容美发的。”宦淑的伯母看了看弟妹难堪的脸色,便善意地提醒老太太道。
  “噢——原来是给人剪头发的呀,你家宦建小的时候我也给他剪过头发呢,那时候大妹子啊,还夸我手艺好嘞。”老太太经人一提点便恍然大悟道。宦淑的伯母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跳,只得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就您那眼睛,还给人剪头发?我们家祖宗十八代都得感谢您没把我侄子的脖子给剪断了呢。”老太太是天生的青光眼,还没出嫁的时候便完全瞎了,宦淑的婶母憋了一口气,奚落她道:“再说,做美容美发的怎么了?那些学会计的还不就只会替大老总数数钱?”
  宦淑是个学会计的,她嫂嫂见机会来了便趁势道:“可不是,看看我们家从上海回来的那位不就知道了吗——打着学识渊博的幌子,说什么是学经济的高材生,谁信嘞?还不是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依我看喏,这年头说什么本科生博士生还不就是糊弄糊弄小屁孩的?你们看看,那些学电子工程的就只会修修电灯泡,学人力资源的能帮忙查查电话号码,学生物医学的可以回家给鱼塘里的鱼喂喂食,学服装设计的却连件衣服也熨不好,学精密仪器的倒是能够帮忙抄抄水表!”
  “学物流管理的可以帮忙送个快递,学环境保护的也可以帮忙打扫打扫卫生——”众人哈哈笑着,宦淑的伯母也趁机附和着儿媳,怎奈——
  “爷爷正用他的老烟杆敲姐姐的头嘞!”宦惠像个男孩子一样,急冲冲地从大厅外跑了进来,幸灾乐祸地说道:“宦淑姐姐也真不怕痛,敲了那么久连眼泪也不掉一颗下来。”
  “爷爷不是一向最疼爱宦淑的吗?今天怎么倒舍得打她嘞?”宦淑的婶母佯装惊奇道。
  “还不是因为她把罗亚琳教坏了,得罪了罗书记!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家,在大城市里待了这么些年,正正经经的本事没学会,倒学会了进出舞厅和酒吧。”宦淑伯母神秘兮兮地说道。
  “谁说堂姐进出舞厅和酒吧了?她进舞厅和酒吧做甚么?”宦美万分惊讶地问道。
  “嚯,别人说的呗,谁知道她进去作甚么!”宦淑的嫂嫂回应道,又给谈话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气息。
  “嚯——那倒枉费她当年念书时候我们给了她家那么多好处喽——”宦淑的婶母扼腕叹息,为自己当年所做的一切不值。
  “四妈我们一起去看看情况?”宦淑的嫂嫂在椅子上伸长了脖子,提议道。
  众人应声,随宦惠一同到正厅里去。
  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大门被紧紧关闭着只露出一条缝儿,周遭气氛阴森恐怖,唯有房顶上的一处未被瓦片遮盖的空间透露着几缕天光。妯娌婆媳们透过门缝儿朝里看去:只见老大爷坐在正厅中央的太师椅上,皮肤黝黑,满脸邹纹,头发全部花白了,干瘪的手上拿着根烟杆,口里正吞云吐雾。他每吸两口就停下来往烟枪里添一点烟草,还时不时地像肺结核病人似的用力咳嗽几声。大厅幽暗,一层层的烟雾飘散开来,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宦淑跪在他的面前,他便用他那燃着烟的老烟杆敲打她的头,咚——咚——咚——,一声又一声,咚——咚——咚——,一边敲打还一边痛骂道:“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都干了些什么?真是给我们覃家丢脸啊——丢脸啊——哎——”
  宦淑的波浪卷发垂落下来在胸前,众人看不清楚她的脸庞。
  覃宦建伏在他爷爷跟前,欲伸手握住他的烟杆,央求他不要再敲打。覃天柱见了,气不打一处来,便要连孙子一同敲打。宦淑的嫂嫂从门缝里见了,便挣脱了众人的拦截,冲了进来,扬言这不是她丈夫的过错,凭什么要连她丈夫一起打?她这么说着,便又瞪了覃宦淑一眼,之后拉着她丈夫就走。覃宦建不走,只是明里暗里解释着,夫妻两人争吵不得扭作一团。宦淑的伯母婶母见状,便冲进门来拉扯,宦美三姐妹看见长辈们这般模样,便也气势汹汹地加入了进来。小悦悦本来在一旁站立着,众人这么推推搡搡的拉扯着,也不知是谁,一个不小心便把她推到在了地上。小悦悦顿时便哇哇大哭起来,众人依旧没有停止拉扯,覃天柱见了,便把烟枪甩在地上,吼了两声道:“要我死了才好!当初在战场上死了才好!”说罢便迈着蹒跚的步伐向正厅外走去。
  众人终于停止了拉扯,大厅里安静下来。宦淑的母亲径直朝宦淑走过去,一巴掌便拍在女儿脸上,声泪俱下道:“简直是败坏了家门,侮辱了祖宗!你让我这个当妈的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她说罢就跟随老父亲的步伐走了出去。
  宦淑的一只眼睛里,落下一颗眼泪来。
  另一只,她不掉眼泪。
  她要留着,看那东方明珠,华丽丽地转变色彩。
  长沙藏青色的天幕下,一条条新开挖出来的狭窄的沟渠,横七竖八地插在厂房与厂房的间隙里,为了最大程度地利用土地资源,这种间隙通常是很小很小。沟渠的两边还没有刷上水泥,积雪融化的空地上,一些不知名的野草稀疏地生长在贫瘠的土地上。从工厂里流出来的乌黑的没有冻结成冰的废水,流过那些伸长在沟渠里的野草的藤蔓,缓慢地向不明的方向流淌。新年已到,工人们却还是忙着抓生产,那一只只高耸的烟囱插入云霄,在与天空那么接近的地方,仿佛肌肤相亲,血肉相连。它们喷涌出来的黑烟弥漫在天际,陆地上的人远远地望过去,倒觉得它们好似天空飘渺的一朵朵乌云。路旁那四季都不落叶的林木,在刺鼻的空气里也被熏焦了枝叶,只剩一口气,在寒冬腊月里苟延残喘。
  在城市和乡村交接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个过程,被冠以了文明的字眼,叫做城镇化。
  心莲表姐远嫁到四川,新婚燕尔的,除夕夜却要在娘家过,婆家那边在湖南有公司,也并不阻拦。表姐夫名叫孙占龙,生的浓眉阔眼高颧骨,长着抹了BB霜也遮不住的一脸痘癍,一头乌黑油亮的短发吹剪成蓬松挺拔的飞机头,像极了当年红遍亚洲的“小旋风”林志颖的发型。但有意拔高头发长度的酷炫造型,亦不过是为了掩饰其再也无法增长的身高。家底自是好的没话说,听说他当年也曾经在广州打拼过,磨个三年五年下来,钱没挣多少,倒把广东人做生意的本领如数学了来经营自家的物流事业——众人夸他聪明。
  跟随他来的还有一个四川的老乡,名叫张豪,未婚。心莲的公公很器重他,让他负责孙家在湖南的物流公司的运营,他办事夯实有能力,如今已经升任湖南分公司的总经理。表姐夫把他领了进来,憨厚老实的模样,一张典型的国字方形脸庞上,镶嵌着两只没有双眼皮的眼睛。鼻骨扁平,厚厚的嘴唇没有一点儿弯曲的曲线,细高的个儿,身体上长着与实际违和的宽大肩膀。剃一个没有纹理的平头,寡言少语的又好像是为了凸显其身体的长度,有意与前者作对似的。
  “我叫张豪。”他从大厅的沙发上站起,伸出手对宦淑道。
  宦淑伸手把波浪卷发撂到一只肩膀上之后,便随意在沙发坐了下来。
  心莲表姐进来给二人添了茶水,道:“人家可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全能主妇’呢!以前一同在广州的时候,做饭打扫的活儿都被他承包了嘞——每次烧顿饭菜,所需的食材佐料都是他一个人亲自去采撷,盐放多少油倒多少味精是多了还是少了,他瞄一眼就知道。而那天天使用都还能亮光光的油烟机啊,上面沾染的油烟污渍可都是他擦洗的呢。”
  张豪听了,不好意思地对二人笑了笑,宦淑举杯抿了一口茶。
  除夕那天,文秀姑妈从家里鱼塘抓来一只血统纯正的青鳊鱼,要做一道湖南的特色菜——剁椒鱼头。之前,宦淑总是弄不清楚“剁椒鱼头”里的鱼头到底是什么鱼头,但看着姑妈抓来的一只青鳊鱼,她也就以为是清鳊鱼的头了。或许她这般说辞不正确,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去理会了。
  大伯母动身去农贸市场采购年夜食材,张豪也跟着一起去选了些食材,其中包括芹菜,牛肉,丸子还有青椒。他一向厨艺精湛,这一回,逢年过节的,他少不了要大显身手,在众人面前将他精湛的厨艺好好炫耀一番。
  妯娌婆媳们在厨房间忙活,母亲喊宦淑来帮她们的忙。宦淑便蹲下身来,在水盆里洗净了青椒、生姜和粉条。张豪说过,他要做一道富有四川特色的“蚂蚁上树。”
  宦淑见他娴熟地在砧板上将肉块剁成末状,然后将切碎的葱花青椒装进碗中,倒入郫县豆、花椒、老抽,还有少许的糖不停地搅拌。未及全部搅拌均匀,他便忽然惊道:“刚刚忘记剥几颗蒜放入了,没有蒜的话这道菜肯定减味不少!”
  宦淑忙道:“我马上去剥了来。”
  张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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