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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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蔡是越想越害怕,跟几个老长工合计,决定把死尸远远运出去丢掉,省得惹麻烦。
拿定意,长工们便将尸体抬上车,在上面盖好草席子。趁着天还不亮,两个长工便赶车出了庄园。
上午,晁蔡都心神不宁,直盯着庄口,等那两个长工回来。直等到傍晌,两个长工回来了,不过是五花绑,被群捕快、民壮押解着过来。
‘坏了……’晁蔡心里咯噔声,赶紧在众长工的簇拥下迎上前,拱手连连道:“诸位差爷请了,这两人是我家长工,身家清白,并无犯罪……”
“呸!杀人凶手也敢称清白?”领头的正是县里副捕头张麻子,他冷笑声道:“有人亲眼看见,他俩在芦苇荡里挖坑埋死人!”
“差爷误会了。”晁蔡心说怎么这么寸,竟被人看到了?只好实话实说,说这具尸体是今早,在自家场院发现的,因为怕惹麻烦,故而让长工偷偷运出去。
“不说别的,若是乞丐生病倒闭,你应当通知里长,请官府来验尸后才能掩埋!”张麻子冷笑道:“你偷偷摸摸,必然是害了人命,怕被官府追究,才让帮凶毁尸灭迹的!”说着挥手,捕快便将铁链套到了晁蔡头上。
晁蔡连呼冤枉,长工们也声争辩,却被官差股脑捉了,又把庄园搜了个底朝天,结果发现刀枪若干,还有弓箭……这都是庄园备来防盗的,此刻全被当成了罪证。
待官差压着干嫌犯返程时,晁天焦闻讯赶来,求诸位差爷放他儿子马。所奉的腿脚钱、酒饭钱比平时丰厚十倍。
张麻子笑纳了他的孝敬,抱拳道:“公正莫慌,咱们也没说人是你儿子杀的,认定凶手那是老爷的事儿。让令公子跟咱们走趟,保证不难为他。”
因为拘押嫌犯是官府的权力,晁天焦也无可奈何,只能放他们回城。
回到家里,晁天焦收拾了包银子,让长工套车拉自己进县城。他也是个老江湖了,焉能不知此事必有蹊跷?有道是‘皇权不下乡’,除非有案子,否则官差是不会在乡下晃荡的,哪会那么巧,正好碰上去埋尸体的长工?
在衙前街上的旅店住下后,他四处拉关系走门路,终于从刑房的某位典吏口得知了真情,原来是自己得罪了王兴业的儿子,有人在替老上司出气呢。
晁天焦找到县里管刑狱的马典史,请他放人,谁知马典史说,你儿子被抓了现行,搜庄子又搜出刀剑,不经县老爷审判,谁敢放人?
晁天焦请他代为说和,马典史却道:“我说是可以说,但县老爷九成九是不肯放人的。”
“为啥?”晁天焦傻眼道。
“县老爷上任以来,头次正经收税,实指望能得个开门红,在上司面前好看。谁知道你竟躲起来,不见上门的官差,这不是想给县老爷拆台是什么?”马典史副‘你老糊涂了’的表情道:“现在令郎落在他手里,你觉着能轻易放人么?”
“不能……”晁天焦满嘴苦涩道。
“这不就结了。”马典史起身要走,却被晁天焦把拉住,央求道:“马四爷指条明路!老朽定有重谢!”
“其实也没啥,我送你句话,”马典史甩开他的纠缠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晁天焦恍然悟,赶紧让人买了礼品,以向王贤赔礼道歉的名义,直奔王家而来。谁知却吃了闭门羹!
尽管肚里窝火,但想到儿子在牢里,还不知被狱卒折腾成什么样,有没有被同监舍的犯人爆菊……他就点脾气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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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晁天焦又来次,又吃了闭门羹。
次日上午,晁公正再来次,再吃闭门羹。
下午,他第四次登门拜访,这次更是直接跪在了王家门口,这才终于见到了,那个曾经十分想见自己而不得的王贤王书办!
天井里,王贤趴在躺椅上,脸挪揄道:“公正好生别扭,在下数次登门,均被你拒之门外,现在我不去了,你又来四顾茅庐,”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愈发阴冷,真得很有敲竹杠的潜质。“这样很好玩么?!”
“小官人息怒,”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晁天焦陪着小心道:“那都是李司户的意思,老朽不敢不从啊。”
“你倒推得干净。”王贤冷笑道:“李晟为何不让你见我?”
“李晟倒没说不让我见你,只是嘱咐我,千万不要听小官人的,收粮的事情能拖则拖,等其他粮区定下来再说。”晁天焦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写满了懊悔道:“李司户也算我们粮长的顶头上司,他的话我不敢不听,考虑到无颜面对小官人,我才不得不躲着不见。”
“那现在怎么又来了?”王贤瞥他眼道。
“是这样的……”晁天焦看看院子里,并无王兴业的人影,遂小声问道:“令尊呢?”
“去南京了。”王贤淡淡道:“你不放心跟我说,就等他回来吧。”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晁天焦问道。
“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个月……”王贤摇头晃脑道。
晁天焦知道自己又得罪小子了,只好低声道:“其实,跟小官人说也是样的……”
“说吧。”王贤呷口茶道,“我不保证会听。”
“本乡定于明日收粮,请小官人前去验看。”晁天焦恭声道,心里却暗骂不装逼会死么?
“准备按照哪个册子收?”王贤眼皮都不抬道。
“当然是……”晁天焦暗暗叹道,诸位兄弟勿怪,我救儿子要紧,只能不仗义次了。“按新核定的账簿收了……”
说完他便感到心下滴血,损失实在太惨重了……
“你也别跟瘟鸡似的!”王贤看不惯他这副嘴脸,冷声道:“上新乡到底瞒下了多少户口,你比谁都清楚。就算多上缴两成,你依然有的是赚头,无非就是赚多赚少罢了!”说着冷冷笑道:“不信我把上新乡的黄册贴出来,看看老百姓会站在谁这边!”
“这……”晁天焦语塞,要是让老百姓知道,他们多年来交的税,有四分之没进国库,而是被他这个受人尊敬的粮长,和官府的人瓜分了。那晁家在上新乡,真没有立足之地了。
不过晁公正也知道,王贤只是在吓唬自己,因为他根本承担不起,公开黄册带来的后果——别忘了黄册可是官府造的,账面上的人口减少,是衙门里相关官吏的杰作。没有官府的包庇,给晁天焦百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侵吞朝廷税粮。
官府需要这笔稳定丰厚的收入,来支付像王贤这样的非经制吏、白役等临时工的工食银。来供给诸位老爷的日常所需,冲销县里的各项杂费……可以说,谁敢掐断这笔收入,就是跟本县全体官吏为敌,王贤个小小书办,敢么?
但晁公正知道王贤的意思,是在警告自己越线了。他和某些人的贪婪,已经严重损害了本县的赋税水平,让县老爷很不高兴了!别人没有把柄被捏着还好说,自己儿子在人家手里,要是还不配合,只能是自寻悲剧了!
想到这,晁天焦颓然道:“小官人教训的是,我这就回去统治乡亲们,明日场院里完税。”
“去吧!”王贤挥挥手,按捺住喜意道。(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章踢斛淋尖
(这一更比较费劲,因为我还没见哪本书,还原过明朝农村收税的场景。求票票,晚上还有更。)
…
国朝的制度设计,完全由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心意决定。比如收税,他认为贪官污吏会借机鱼肉乡里,让百姓不堪其苦,便想出了以‘良民治良民’的方法,按照赋税水平,将一个县化为若干粮区,以其中田产最多、名声最好的富户为粮长,全权负责税粮收解。
通常一个粮长负责几千到一万石的税收任务,但也有少至数百石的,这主要跟州县的地理环境有关,像富阳县这样‘八山半水分半田’的地方,人口居住分散,耕地也少,一个粮长基本负责一个乡、十几里、千余石的征税任务。
每到纳税时节,本区的粮长副粮长,便会知会各里里长组织乡民,于指定日期到指定地点纳粮。期间,官府会派书办充任会计,也行监督之实。这种半官方的征收方式,自然谈不上什么效率,一天最多能有两三里的百姓完税,七八天收完,就算顶厉害的了。
其实也不少了,两三里就是两三百户,一户户的锱铢必究,工作的确很繁重。是以征粮这些天,粮长并县里书办,都是天不亮便到河埠头,支起桌子、摊好册簿,等百姓前来完税。
天刚擦亮,便有十几艘敞口船,破开清晨的雾气,横七竖八靠近上新乡的河埠头。船上盖着草席,把船身压得很低,里面装得自然是新米……这是离着镇上最近的一里百姓,前来完税了。
码头上的晁家长工,大声提醒带队的里长,让他尽量把船停得密实,好给后来完税的船只,留出地方来。
国朝行里甲制,一里十甲,共一百一十户。其中上等十户称为里长户,户主轮流为里长。其余百户称为甲首户,则轮流为甲首。故而里长之下,总有十个甲首,每个甲首管十户人家。
里长吩咐各甲首照办,自己则跳上埠头,来到窄窄的栈桥尽头,便见一张长桌横在眼前。桌上摆着账簿笔墨,桌后搁着两把椅子。左边椅上坐着一身绛紫色直裰,头带**帽的晁天焦,右边坐着个头戴吏巾,身穿白衫的年轻人,应该是县里来的书办。
里长朝两人行了大礼,方对晁天焦道:“公正,我们十八里的秋粮已经运到,劳烦您老收验。”
“嗯。”晁天焦拢着胡须,看看王贤,待他点头后便道:“老规矩,上等户先来吧。”
“公正贵人多忘事,我们十八里没有上等户。”里长陪着笑道。
“又有了,要按重核的册簿缴。”晁天焦翻翻账簿道:“统共是三户,上中下各一则。”
“啊……”里长有些发蒙道:“之前没听说啊。”
“这不就听说了么?”晁天焦缓缓道:“还有中户也多了十户。喏,这是名单,你跟这十三户说下,让他们要么今天先交一部分,明天再来补上,要么明天一并交齐。”说着咳嗽一声道:“先让其余人来完税吧。”
“这,这一时间,如何交代……”里长拿着名单,愁苦万状道:“上调户等的,非骂死我不可。”明朝将百姓按田产、财富、人口分为三等九则。等级越低,税率也就越低,等级越高、税率也就越高。下等户最低三十税一,上等户最高十税一,上下竟相差三倍,也无怪乎百姓会如此低调谦逊,家有良田千亩,也说自己是中等人家,家有百亩田产的,皆以下等自居了。
当然,归在何等何则,是要官府说了算,这就孳生了极大的寻租空间。每年登记时节,便是户房书吏、里长、坊长的盛宴。切身利益相关,每一户都不敢省这个钱。拿了钱就得替人办事儿,现在又告诉人家办不成了,不光是退钱肉痛,还有个患不均的麻烦。
凭什么是我家不是别人?那些倒霉的家户,非把他骂死不行。
“跟他们直说便罢!”立在晁天焦边上的,是他的弟弟晁地焦,闻言一翻白眼道:“无论如何,他们今年都得按这个数交了,要是不想交也行。等过了期,自有官府追比,到时候和差爷慢慢理论就是。”
别看收税的前半程是以‘良民治良民’,非强制性的。可一旦有拖欠发生,官府便会露出狰狞面目,派人下乡催课。那一番骚扰,可谓鸡飞狗跳、鬼哭狼嚎。要是催缴还不交,官府就会追比,打板子、站枷号,非让你倾家荡产也得把欠税补上……
里长见没法讲理,只好转回去,让第一甲的乡亲先去完税,却留下其中一个道:“你家被
上调为中等上了。”
“为啥?”那人的反映如出一辙,大惊道:“不是订好了下等上么?”
“这是王八的屁股——规定!”里长两手一摊道:“我还被上调为上等中了,上哪说理去。”
“不行,俺也是给了钱的!”乡民就是直,从简单的心里喷出愤激的话道:“凭什么别人不涨,就俺家涨!”
乡亲们纷纷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大家都涨你就高兴了?“里长怒道:“县老爷嫌定的太松,让下面紧一紧而已!今年你家多交点,明年他家多交点,十年才一轮,嚷嚷个啥劲!”说着呵斥其他人道:“还不赶紧去完税,也想跟着涨涨么?”
乡亲们由同情变成了气愤,不再理会他和里长的争吵,争先恐后卸船、挑着担子去排队交粮。
第一个交粮的乡民,向晁公正报上自家姓名。晁天焦便翻找到他家的册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