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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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俭堂前种着几株苍劲盘曲的柏树,旁有水池,二小,成‘品’字状。古柏水池,寓品行高洁,宗脉长青。
接下来,王贤便看到终生难忘的幕……悠扬的钟声,郑氏族的男女从晨曦走来,每个人都衣着整洁、意态肃穆,虽有数千之众、却多而不杂、忙而不乱、进退有序。院里院外,男女左右分立、各安其位,除了沙沙的脚步声,竞连咳嗽声都听不到。
待各就各位,堂前响起鼓声,郑沿悄悄告诉王贤,这是敲‘听训鼓’,敲响听训鼓,即表示族长开始训话,不过老族长上了年纪,如非必要,都是令子弟出类拔萃者代为诵念家规。
王贤点点头,便见鼓声全场肃穆,老族长坐,名青衿弟子立于堂前,朗声诵念郑氏家规:
“人家盛衰,皆系乎积善与积恶而已……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天理昭然……”
“凡为子弟,必孝其亲;为妻者,必敬其夫;为兄者,必爱其弟;为弟者,必恭其兄……”
“卑幼不得抵抗尊长。受长上诃责,不论是非,但当俯首默受,毋得分理见兄长,坐必起,行必以序。子侄虽年至六十者,亦不许与伯叔连坐。”
“对祖宗朔望必参,四时祭祀;幼者必后于长者,言语亦必有伦……”
随着那弟子抑杨顿挫的音韵,郑老爷子便跟着摇头朗诵,族数千男女亦齐声朗诵,声音琅琅,穿透天际,将天空和人的心灵,洗涤的尘不染。待到朗诵完毕,静思己过片刻,族人便入左右两个偌的饭厅食饭。左为‘同心堂’,是男人会膳处,右为‘安贞堂’乃妇女会膳处,都齐刷刷排着排排长条桌,桌上的饮食皆是族人们劳作所得,虽不丰富,却吃得安心。
不是亲眼所见,后世人很难想象这种几千人会餐,热闹却不喧闹的场面。这是怎样种敦睦熙熙、和哉适哉的场景呵?简直荡涤心灵,如沐春风……
王贤亦如痴如醉,陶然其,他终于明白我华夏百姓真正的信仰,不是佛、不是道、不是儒,而是宗族。
在我华夏,宗族就是宗教,就是信仰!
王贤被请到后院的小食堂吃饭,这里是给孕妇和产后妇女准备的,偶尔也用来招待贵客。
饭菜自然丰盛,但王贤满心都是朝圣般的激动,对郑老爷子道:“我知道郑家家规是‘食不言、寝不语’,但有几个问题憋在胸里,不问出来,实在食不甘味。”
郑老爷子捻须笑道:“人只管问。”
“这几千口人,如何能做到井井有条?”王贤问道,这是六百年后也很难不到的,除非富士康……
“说难也不难,有序则不乱,不乱则安。”郑老爷子缓缓道:“我郑氏数百年同居共食,没有序肯定是要乱的。为此我郑氏专设了有序堂,制定了百六十条家规,日日耳提面命,世代相传下来,自然也就井然有序了。”
然后老爷子如数家珍的为王贤举例,除了长幼有序、尊卑有序、男女有序这样的伦常之序外,郑家甚至规定了起床时间、三餐时间、至于衣服、鞋帽按季节准时发放,什么时候穿什么质料的衣服,女子几岁戴什么样的首饰,都有规定……又如弟子教养上,年满五岁就要学习礼仪,岁读书至二十岁,学习上进者继续读书,无希望在家学习理财。不准赌博,成年之前不准饮酒,三十里路之内必须步行,不得看不正当的书……
听得王贤目瞪口呆,这种风格为何如此熟悉?待老爷子自豪的介绍说,当初太祖皇帝制定明规章时,便是以郑氏家规为蓝本,他才恍然悟,原来太祖皇帝那种连拉屎放屁都要管的龟毛法的源头在这里啊!
如此细致入微的规矩,在个宗族内部还有推行的可能,但放在个国家,就纯属厢情愿了。所以郑家的辉煌令人崇敬,所以太祖的规定都成了摆设……
吃过早饭,王贤谢绝了郑家父子的挽留,要回县里去了
郑老爷子将他送到镇口,见王贤对那些牌坊很感兴趣,便自豪的为他讲解起,道道牌坊背后的故事。听得王贤脸感佩莫名,带着满心的崇敬,晕乎乎回县里去了。
望着行人离去的背影,郑家老爷子立在‘江南第家’的牌坊下,他依然拄着龙头拐,却腰杆挺直,再无老态龙钟之相。
郑沿垂手立在旁,脸轻松释然道:“太嫩了。”
“可是省里来信说,这个王贤原是要任钱塘典史的。”郑老爷子却满含忧虑道:“却被蹇义亲自改成了浦江典史,蹇某人任吏部尚书十年,向以持重无私自诩,怎么会为了他破例呢?”
“不过是自诩而已。姓蹇的要是真忠义,就不会附逆燕贼了。”郑沿冷声道:“指不定有人行贿,想当钱塘典史,才把王贤挤到浦江来。”
“歪理……”郑老爷子微微摇头,问道:“他行人昨晚如何?”
“都老老实实睡觉,没有任何动静。”郑沿不禁笑道:“父亲是多虑了,还以为他会夜探郑宅镇呢。”
“小心无错。”郑老爷子心下稍安,却正色道:“事关师的安危,事关我郑家上万老小的性命,容不得丝疏忽。”
“是。”郑沿忙恭声应下。
“唉……”郑老爷子轻抚着朱漆斑驳的牌坊柱,半晌方低声问道:“师最近起居如何?”
“寝膳还好,只是有些烦闷。”提起那位师,郑沿肃容道:“孩儿上次去请安,说想出去走走。”
“请师再等几天。”郑老爷子缓缓道:
“过去这阵子,确定是虚惊场后,定安排师出去散心。”
“是,孩儿回头就向师禀明。”郑沿点点头,郁闷的小声道:“不知道七哥他们有何进展,如今这般真是憋气,连个小小的典史上门,都能让我们风声鹤唳。”
“谈何容易。”郑老爷子面现忧虑道:“我明的忠义之臣,已被燕贼几乎斩尽杀绝,纵有心怀先君、愿意生死相随者,亦不成气候。时机不成熟,强行起事不过让忠臣白白流血……”
“听说明教最近势头很猛,”郑沿轻声道:“其实和他们联手,也是个办法。”
“愚蠢!”郑老爷断然道:“师乃是天下正统,岂能与那些邪教妖人搅在起?”
“当年太祖皇帝,还不是靠明教发家?”郑沿小声道、
“那不样,太祖出身布衣,无拘无束,切以壮实力为要。”郑老爷低声道:“但师是我明的正统皇帝,天下百姓臣民心之共,旦逢到机遇,振臂呼,便可天下归心,万民响应,山河变色!所以保全圣体、等待机会才是最重要的!”顿下,叹道:“若是跟明教妖人搅在起,还有何正统可言?”
“父亲说是的。”郑沿不禁出了身冷汗,哥哥险些误了事。
“怎么?”知子莫若父,郑老爷目光如剑的盯着向儿子道:“你有什么瞒着我的?”
“没有,七哥只是在信里提,”郑沿轻声道:“我回信告诉他父亲的意思就是了。”
“嗯。”郑老爷子点点头,长叹声道:“其实,我何尝不是有私心?师安好,我郑氏门便可安好。为父常常想,若能直这样下去,其实也是个不错……”
“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郑沿看着西风卷动镇口柏树的树冠,低声道。(未完待续)
第一五五章 过河卒子
回去的路上,王贤几个也在谈论郑家。
“震撼啊,”王贤感慨道:“江南第家,果然是名副其实!”
“有什么好的?”灵霄侧骑在马背上,荡着双修长的小腿,撅嘴道:“什么都被规定好了,点自由都没有,比我们武当教还过分。”
“是啊,你要是生在郑家,就必须要安详恭敬、奉公婆以孝、事丈夫以礼、待妯娌以和、无故不出门……”王贤笑呵呵道。
“真是可恶!”灵霄愤怒道:“别得也就罢了,竟然不让出门,要把人活活憋死么?!”
“有什么不对么?”闲云见她这样子,就气不打处来。话说能让闲云子道心波动的事情不多,这个不省心的妹妹绝对算个。忍不住出声呵斥道:“总比你这样疯疯癫癫、没规没矩强,看将来有谁敢娶你。”
“不用你瞎操心!”灵霄吐鲜红的小舌尖,朝闲云扮个鬼脸,气呼呼的转向王贤道:“小贤子,你也觉着女人该这样么?”
“我不这么看。”王贤忙撇清道:“在我看来,女子能顶半边天,哦不,半边。”
“口不对心。”灵霄不相信,但还是很开心,“不过比我哥强多了,以后鸡腿咱俩分,没他的份儿了。”
“喂。”闲云怒道:“本来就没我的份儿好吧!”
“那你就吃鸡屁股吧。”灵霄又扮个鬼脸,策马跑到前面去,似乎是真生气了。
王贤不禁摇头轻叹,这万恶的旧社会啊……
“仲德兄。”闲云却对另件事耿耿于怀,抓住个机会便质问王贤道:“好容易得到个夜宿郑宅镇的机会,你为何不让我探究竟?”
“我不知道你要找什么,”王贤低声道:“但我知道,昨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你动,人家就知道我们动机不纯,日后肯定会防着咱们。”
“那你干嘛还要留宿?”闲云想也是。
“喝醉了呗。”王贤咧咧嘴。
“……”闲云板下脸。
“好吧,”王贤只好笑笑道:“兵法云,要‘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但我们在明对方在暗,想要出其不意,只有先让他们以为,我们并不关注他们,才能放松他们的警惕,继而攻其无备。”顿下道:“我们到浦江,就张旗鼓的要查失踪案,虽然是应了分巡道之命,却也会引起郑家的警惕。这时候,我要不赶紧让他们放松下来,恐怕剩下的线索也会被他们掐断。”
论武功,闲云只手就能揍王贤个,但论智谋,十个他绑块,也不是王贤的对手。
“我们到郑宅镇,他们的心便提起来,以为我们要查案乃至生事。谁知我们是为了结案而来,他们自然会感到庆幸。晚上我故意喝醉留宿,他们又以为我们要趁夜做些什么,谁知咱们却规规矩矩,如此来二去,再紧的心防也难免松弛下来。今天他们又看到我对郑家的敬仰,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王贤对骑马不在行,昨天还好,今天骑了不会儿,便感觉腿内侧阵阵销魂噬骨,别扭的挪挪腿道:“你说,会不会感觉放心多了呢?”
“会。原来是这般用意。”闲云恍然,但仍有些可惜道:“可惜机会难得,却别无收获。”
“有收获的。”王贤却淡淡道:“至少我确定了三件事
“哪三件事?”闲云惊奇道,闲扯淡也能确定事情么?
“第,那伍绍元之死,与郑家脱不开关系,那父子俩至少是知情的。”王贤便竖起根手指道。
“为何?”闲云不解问道。
“道理很简单。”王贤道:“昨天我只是说‘此案搁置下去不是办法,如何处理还请他俩给个意’,你如果是死者家属,会如何反应?”
“我肯定希望继续找下去。”闲云道。
“不错,就算猜到我是来劝他们结案的。以人之常情,他们也不会在我没开口前,就先说‘不能再给官府添麻烦’。”王贤沉声道:“除非他们早知道人肯定找不回来,巴不得这案子赶紧了结……”
“……”闲云想了想,不禁赞同道:“有道理。那第二个呢?”
“第二,你们要找的那个人,不在镇上。”王贤淡淡道
“你怎知……”闲云愣,旋即明白道:“是啊,镇上人烟稠密、鸡犬相闻,他不可能藏身于此。”顿下道:“那第三呢?”
“第三。”王贤缓缓道:“伍绍元之死,多半与那人有关……”
“什么?”闲云变了脸色,又是句:“你怎知?”
“郑家这样的孝悌人家,竟然赶出毁尸灭迹的事情,”王贤看他眼,目光幽幽道:“除了因为那个人,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是……”闲云不得不佩服胡潆的眼光,他选择的这个王贤,竞能如此的见微知著。想到这,他紧紧盯着王贤道:“你猜到那个人是谁了?”
“没猜到,我也不会去猜,”王贤断然道:“如有可能,我打算闭门读书,等明年考秀才,还是这条路比较安稳,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你错了。”闲云摇摇头道:“我说过,你我既然被选定,除了心办差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我辞官还不行?!”王贤突然愤怒起来,这算什么事儿啊!自己当官不过是想舒服的混日子!不是要提着脑袋闯天下的!
“不行!”闲云断然道,“胡人有令,退缩者死!”
“我又没入伙!”王贤愤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