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女侠-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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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霞岭横亘浙江福建两省交界之处,挺拔秀丽,一入福建北部,已是遥遥可见。吕四娘虽然坚信沈在宽没有死,可是行程越近,心情也不觉动荡不安,生怕揭开了的“谜”和自己的料想相反。
一日中午,吕四娘正在路边一间茶亭歇脚,忽见大路上尘沙飞扬,一匹马飞奔而来,马上人是个虬髯壮汉,貌颇威武,走到茶亭,勒马四顾,茶享内只有寥寥几个茶客,吕四娘搽了易容丹,扮成乡下的采茶姑娘,那人看了一眼,也不在意,便下了马进来喝茶。过了一阵,又来了两乘小轿,都到茶亭面前歇脚。轿门开处,吕四娘不由得大吃一惊,从先头那乘轿走出来的竟是曾静,从后头那乘轿走出来的却是一个长随模样的人,背着一个小孩。
吕四娘背过脸去,低头嚼茶,按说此时吕四娘若要取曾静性命,易如反掌,只因一来顾念他年已老迈,二来念及他与自己的父亲叔伯总算做过一场朋友,所以怒上心头,仍然抑住。过了片刻,又有一骑马来茶亭歇足,马上人又是一个武士。
曾静是湖南人,曾在两湖江西福建等省讲学,名声甚大,知者颇多。坐了一会,便有一个秀才模样的茶客,恭恭敬敬的上前行礼,问道:“这位可是曾老先生么?”曾静微微点了点头,那人道:“晚生以前曾随乡中前辈听先生讲过学。”曾静又微微点头,显得心神不必的样子,那人又问道:“什么风把曾老先生送到这里?可有再在县城里讲学几天之意么?”曾静道:“我在北方有位好友,他死了遗孤没人照管,我此次特地北上把那孩子收养,路经此地,心急还乡,顾不得讲学了。”那人连连赞道:“先生高义,可风古人,晚辈不胜佩服。”曾静微微一笑。吕四娘侧耳听他说话,蓦然和曾静目光相接,曾静与吕四娘甚熟,虽然她搽了易容丹,神态之间,却尚依稀可认。曾静一见,笑容立敛,放下茶杯道:“我该走了。”先前进店的那名虬髯社汉立刻策马先行,曾静上轿走后不久,后来的那名武士也上马走了。曾静与这二人始终没有交谈,装做不相识的样子,吕四娘心中暗笑,知道这两名武土一定是年羹尧派来暗护曾静,兼监视他的。
那秀才模样的茶客目送曾静走后,还自不断的和茶亭内的几个茶客说道:“这位曾老先生,道德文章,名满海内,而又清高淡泊,不求闻达,真是国中贤人,山中高士。”吕四娘心中连连冷笑,不耐烦听,匆匆付了茶钱,走出茶享。
吕四娘看曾静他们去的方向是蒲城,方向乃是背着仙霞岭而行,心中想道:“好在我和他的方向不同,这老匹夫,我实在讨厌见他。”
吕四娘脚程甚快,日落之前,已到仙霞岭下,但见峰峦间云雾撩绕,千变万化,幻成各种景物。心情顿时紧张,想起了昔日和沈在宽同看云海的情景。对不知如今在宽做些仆么?是独倚丹枫,还是遥观云海?吕四娘一路思量,不觉已到半山,迎面一大片岩石,石的颜色一片通红,这是仙霞岭上一处名胜,名叫“丹霞嶂”,吕四娘以前在仙霞岭时,最喜欢在“嶂”下散步,而今经过,免不了抬头一望,却不料这一望,又发现了惊人的奇迹。
那片岩石总有七八丈高,本来是平滑无尘的,而今岩石上端却有人画了一朵兰花,淡淡几笔,美妙非凡。画兰花的人不但有绝顶轻功,而且有丹青妙技。吕四娘也不禁啧啧称异。
见了这朵兰花,吕四娘料知必有高手曾经来过,心中更急,看了一下,顾不得细心欣赏,便即离开。“丹霞嶂”下是个水帘洞,水由石壁奔泻而下,珠沫四溅,声如金石,随风飘忽,疏密不定,汇成水潭,唐晓澜当年曾在此处向她倾吐身世,而今经过,回首前尘,恍惚如梦。
过了山泉飞瀑,一瓢和尚的禅院已然在望。吕四娘引吭长啸,却不见一瓢出来迎接,吕四娘不由得吃了一惊,加快脚步,奔入禅院,但见寺门倒塌,壁倒墙坍,花谢水干,一片萧索。日四娘叫道:“一瓢大师,一瓢大师!”只闻荒刹回声,野鸟惊起。吕四娘又叫道:“在宽哥哥,在宽哥哥!”同样也听不到有人回答。
吕四娘不觉呆了,她本来坚信在宽没有死亡,这一下大大出乎她的意外,前次离开在宽之时,在宽虽说已可走动,但到底不很方便,而且他又是避祸此山,按说无论如何不会下山,难道,难道——吕四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这刹那间周围的空气都冷得好似要凝结起来,吕四娘机械般的移动脚步,扶着墙壁,走出禅堂,穿过回廊,走进沈在宽以前居住的静室。室门半掩,一推便开,一股久未打扫的腐气冲鼻而来,但见里面床铺书桌,摆设依旧,但已积了厚厚的灰尘。有几只老鼠听闻人声,急急逃跑。
吕四娘面向窗外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心想这不是做梦吧?她仍然不愿相信在宽已死,又机械般的移动脚步,走遍了寺院的每个角落,真个是寻寻觅觅,寻之不见,觅之不得,这才蓦然间觉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终而忽似一切空无所有,一切清寂。
过了许久,吕四娘才好似从恶梦中醒来,不知什么时候,珠泪已湿衣衫,但心中仍然想道:“那头颅明明不像他的,莫非他在鹰犬上山之日,拼命逃避开了?”心存一线希望,在寺中细心察看,这才发觉寺中家具没有一件完整的,分明是在这寺中有过一场恶斗。再细看时,禅堂的石阶之上还有一滩血痕,日晒风干,仍是淡红一片,触目惊心。
这时吕四娘纵有万分自信,也自心慌。寺院外鸦声噪树,日头已落山了。吕四娘定了定神,又强自慰解道:“知道这是谁人的血?一瓢和尚武功不凡,也许是他杀伤鹰犬的血呢!”趁着天还未黑,吕四娘走出禅院,又从寺院背后下山,一路查看。
走了一阵,忽在前面一片岩石上又发现了一朵指画的莲花。与在“丹霞嶂”上的那朵,显出一人之手。吕四娘心念一动。走过峭壁底下,不久又发现一朵指画的莲花,仙霞岭上层峦叠障!山涧错杂,不是久居此山,常会迷路,看来这些指画的莲花,竟似是江湖客的标记,拿来当作指路之用的。吕四娘不禁疑心大起,心道:“此山并无宝物,画莲花的人自是高手,他若不是为着再来时要到某一隐秘的处所,当不会留下标记。我倒要看看莲花指向什么去处?
吕四娘脚程飞快,经过了三处莲花标记,只见前面山势渐趋平坦,现出一片斜坡,斜玻上现出两堆土丘,形如馒头,吕四娘一见,心儿卜卜的跳个不停,看来这两堆土丘竟是新建的坟墓。
吕四娘飞身掠去,走神细看,果然是两座新坟,每座坟前都立着一块白石墓碑。左边那座墓碑写的是:一瓢大师之墓。吕四娘眼前一黑,想不到以一瓢大师那样的武功竟也遭难,先前的推断,已是成空。再定一定神,看右边那块墓碑,不看犹可,这一看更魂飞魄散!墓碑上写的竟是“仙霞处士沈在宽衣冠之冢”,沈在宽到仙霞养病之后,尝自号“仙霞处士”,看来这一定是他好友所立。号为“衣冠冢”者,必是因为建墓之人已知他在京师被斩,无法收尸,因此只能埋葬他的衣冠,留为纪念。只凭这墓碑上的几个字,既切合沈在宽的身份,又切合他的死难情况,便可知道沈在宽之死是万无可疑的了。
这刹那间,吕四娘全身麻木,欲哭无泪,前尘往事都上心头。想不到沈在宽以前大难不死,而今却被同道前辈所卖,死在奸人之手,身首异处,家中只剩衣冠。更想不到他以将近十年的恒心毅力。刚刚战胜病魔,免了残废,一旦之间又死于非命!真是天道宁论!吕四娘昂首问天,拔剑听地,天既不应,地亦无声。
宿鸟投林,瞑色四合,吕四娘独坐坟前,如痴似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渐渐清醒,蓦然跳起来道:“都是曾静这个老贼,要不然谁会知道他在仙霞?这没骨头的老贼便是害他的凶手,我为什么还要手下留情?”吕四娘本无杀曾静之心,这时一腔怒气都发作出来,恨不得亲自把曾静拿来,杀了为在宽报仇。她知道曾静今晚定在蒲城投宿,蒲城离仙霞虽然约有百里,在吕四娘看来,可不当作什么一回事。报仇之心一起,立刻下山,施展绝顶轻功,直奔蒲城,三更才过,便到了城内。蒲城是个小县城。三更过后,万籁俱寂。
曾静此人,本来不是立心作坏,只因贪生怕死,一时软弱,通不过考验,遂屈服于淫威之下,以致铸成大错。事情过后,内疚神明,心中十分不安。这日在路旁的茶亭瞥见了吕四娘,心中更是惊恐。所幸离开了茶亭后,一路上不再见吕四娘踪迹,心神方得稍定。自我慰解道:四娘怎知我招供之事,她适才不敢与我招呼,定是因为有那两名武士在旁,所以不愿露出身份。倒并不一定是因对我有敌意啊。虽然如此慰解,可是一想到吕四娘武功卓绝,既然发现了自己踪迹,一定暗中跟来,将来相见之时,怎生和她谈话?思念及此,又不禁惴惴不安。
这晚,到了蒲城,一件令他更不安的事情又发生了。一进站门,便有两人指着他的轿子道:“是曾老先生吗?”那两名轿夫,也是年羹尧的人,久经训练,一见有人截轿招呼,立刻停下轿子。曾静揭开轿帘,只见那两人递进一张拜帖,道:“曾老先生,请到小店歇足,房间已备好了。”曾静一看拜帖,原来是一个名叫“长安客店”的迎宾拜帖,那时的风俗,客店若知道有达官富商过境,常常派出得力伙计,在城门接待,这也是招来生意的一道,不足为奇。可是以曾静一介穷儒,虽然名满仕林,一生却未曾受过这种招待,见状倒颇感意外了。
曾静不禁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今日到来?”长安客店的伙计回道:“曾老先生的朋友今早已通知了我们,房间也定好了。请曾老先生随我们来吧。”曾静愕然说道:“我有什么朋友?”那伙计陪笑道:“曾先生相识满天下,见了面自然知道了。”曾静正待拒绝不去,那两名暗中护送他的武士,这时也都已入了城门,抢先问道:“你们的客店中还有房吗?”客店的伙计忙道:“有,有!”那两名武士道:“好,我也住你们的客店。”这话明明是对曾静示意,非住这间客店不可。曾静没法,只好随那伙计行了。
“长安客店”虽然是小县城中的客店,布置得倒也雅致不俗,在曾静的房中,还有书台等家私摆设,伙计道:“贵友说曾老先生是一代名儒,叫我们布置得像书房的样子。”曾静更是惴惴不安,问道:“这位先生呢?为何不见露面?”伙计道:“我们也不知道呀,他叫人来定房,丢下银书就走了。”曾静道:“什么人来定房。”一伙计道:“是个麻子。”曾静一愕,伙计续道:“那麻子是个长随,他是替他的主人为曾老定房的,他主人的名字他也没有留下来,想来一定是待你老歇了一晚后,明早才来拜会。”
曾静见问不出所以然来,也便罢了。那两名武士要了曾静左右的两间房间,吃过饭后,二更时分,装作同路人来访,进入曾静房间,悄悄说道:“曾老先生,令晚你可得小心点儿!”曾静吓道:“你们两位发现了什么不妥吗?你们可得救救我的性命,我说,不如换了客店吧!”
那两名武士乃是年羹尧的心腹武土,惧有非常武艺,听了曾静之言,淡淡笑道:“替你定房的人不问可知,定是吕留良的遗孽,我们定要等他到来,怎好换店?”曾静不好言语,心中暗暗吃惊。想道:“这两人不知是不是吕四娘的对手?咳,吕四娘杀了他们固然不好,他们杀了吕四娘更不好。吕家兄弟和我到底是生前知交,我怎忍见他家被斩草除根。”曾静这时,满心以为替他定房的必然是吕四娘,谁知却料错了。
这晚,曾静那里还睡得着,他看了一回“春秋”,春秋谴责乱臣贼子,史笔凛然,只看了几页,便不敢再看。听听外面已打三更,客店一点声响都没有,曾静内疚神明,坐卧不安,打开窗子,窗子外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夜色冥冥中,隐隐可以见到仙霞岭似黑熊一样蹲伏在原野上。曾静不由得想起沈在宽来,冥冥夜色中,竟似见着沈在宽颈血淋漓,手中提着头颅,头颅上两只白渗渗似死鱼一样的眼珠向他注视。曾静惊叫一声,急忙关上窗子,眼前的幻象立即消失。
曾静叹了口气,心道:“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这话真真不错。”抹了抹额上的冷汗,漫无目的的在房间内镀起方步,不自觉的念起了吴梅村的绝命词来:“……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谕活。……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一声高一声低,断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