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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瀚海飞雪记-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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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名中年男子,笛声不停,从容走近,他的身后,蜂群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将他身周几乎一里方圆的地方,尽数掩盖,随着他的脚步,慢慢接近陵园。
  笛声之中,那三百余人的惨叫之声,越发可怖。
  直至踏入陵园,笛声方才停止,蜂群不再攻击,只围着那中年男子飞来飞去。
  惨叫声也渐渐停止。
  一片寂静中,蜂群的嗡嗡之声,听起来更加恐怖。
  乌朗赛音图明白这其中震慑之意,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昭文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她从来没有想到,东海使臣也会给她、给阿沉带来危险。
  宋域沉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有什么举动,但他委实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悄悄对自己说:我就很小心地看一眼,只看一眼。
  他假装更紧地抱住昭文的手臂,却偷偷揭开了捂在头上的衣服,露出一条细缝,小心地张望。
  然后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迎面撞上的,是那个中年人冰冷无情、锐利如刀锋的目光。
  对视片刻,宋域沉忽地将衣服拉低,重新遮住了整个头脸,一颗心呯呯乱跳,不知是激动还是后怕。
  那个中年人,自他们身边走过,登上了陵台。
  蒙在衣服中的宋域沉,听到他嘶哑低沉的声音:“东海公主与驸马,遣下臣韩迎祭祀宣王,惟愿我王英灵不泯,永佑宣州子民!”
  蜂群的嗡嗡之声,渐渐寂静下去,等了许久,乌朗赛音图方才揭开衣服,宋域沉却已早他一步从昭文怀里挣脱出来,望着蜂群消失的山林,满脸欣羡。
  这样的表情,去年清明节时,乌朗赛音图也曾在宋域沉脸上看到过。
  他的这个小儿子,外表与昭文一样文弱秀美,内心里似乎却是喜欢好勇斗狠的。
  乌朗赛音图满意的同时,又觉得有些遗憾。让摩合罗崇仰敬佩的这两个人,偏偏都不是蒙古好汉,而是东海使臣。
  这一次围堵,乌朗赛音图大败而归,三百余人尽皆被蜂毒放倒,其中十五人因为伤势太重而当场死亡,另有二十七人在随后的几天里相继丧命,设伏的这片原野上,铺满了蛰人后当即死去的毒蜂。乌朗赛音图命人将毒蜂尸体收罗起来,举火焚烧,不过留了几十只,暗地里搜罗解毒的高人,预备明年对付可能会再次来袭的毒蜂。
  转念看看宋域沉,想到这个儿子既然善于驯兽,说不定也能够懂得一些驯养和防御毒蜂的法子,便悄悄对宋域沉嘱咐了一番,又让他瞒着昭文,以免昭文担忧——这毒蜂可以致人死命,昭文可是亲眼所见,难免会不许儿子去驯养。
  于是敬亭山麓的那个庄园之中,又多了两名养蜂的奴隶和十二个蜂箱。
  宋域沉戴着纱帽,站在十数步开外,好奇地看着蜂群进进出出。
  然后他听见那个嘶哑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缓慢地说道:“养蜂驯蜂,只是小道。小公子天资如此出色,可愿意随我去学那驯养万禽万兽万虫的大道?”
  宋域沉惊讶地转过头来,看着身边这个貌似恭谨的养蜂奴,认出了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
  如果掩饰了这双眼睛,那张脸真是平凡普通得谁也记不住、谁也认不出,难怪得能够悄然无声地冒充养蜂奴来到他身边。
  宋域沉直觉地感到了对方似乎并无恶意,他没有大喊大叫,只摇一摇头,答道:“我不跟你走。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韩迎的眼里,有了些微笑意。
  面前这个小小孩童,果真有点儿意思。
  他不再说话,直至日色将暮、群蜂入箱,方才与另一个养蜂奴一道退下。
  而第二天,出现在宋域沉面前的养蜂奴,已经是真正的养蜂奴。
  宋域沉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但是四月初八浴佛节,昭文照例带着宋域沉到敬亭山上开元寺中礼佛之时,招待他们的僧人,竟然又是那个韩迎!
  宋域沉警惕地瞪着他。
  韩迎不以为意,袍袖轻拂,两名侍女两个卫士转眼之间便软倒下去,昭文错愕地想要惊呼求救,宋域沉闷闷不乐地拦住了她:“姆妈别喊人来,我认得他。”
  他早该想到,这个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韩迎微笑:“小公子气度不凡,临事不惧,果然有几分宣王爷的风范。”
  他一开口说话,昭文便认出来了,紧绷的心神,随之放松下来,敛衽见礼,轻声说道:“韩先生远道而来,有劳了。不知韩先生有何事见教?昭文但能做到,必定不敢推辞。”
  韩迎简截了当地说道:“这件事情,县主自然可以做到。我打算教小公子驯兽之道,不过小公子似乎不愿离开县主,所以,我会在开元寺中住一个月,也请县主与小公子在寺中住上一个月。”
  当日他被这小小孩童干脆利落地拒绝之后,仔细想了一想,觉得要让一个幼儿心甘情愿地离开自己的母亲,的确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于是想了这个折衷的办法出来,觉得很是两全其美。
  昭文震惊地道:“可是阿沉他……”
  宋域沉并不仅仅是她的儿子,所以历年的东海使臣,对她客气有礼,对阿沉则总是视而不见。其实视而不见的态度已经算是很好了,昭文不是不知道,暗底里不知有多少嫉恶如仇的江东好汉,痛恨她委身事敌,痛恨阿沉这个耻辱的标志,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韩迎却毫不理会她的言外之意,只反复打量着宋域沉,那眼神似乎恨不能将宋域沉的全身骨胳都仔细捏上一遍、反复检查检查,越看越是满意,点着头道:“小公子骨秀神清,眉宇开朗,心思灵动,禀性坚忍,又生而易与万兽亲近,这般良材美质,可遇而不可求。唔,这一个月,先行洗髓吧,幸亏韩某人向来有备无患,一应灵丹,从来都是随身携带。”
  他觉得自己的运气真不错,原来只听说昭文这个儿子驯养了两头老虎,不免生了几分兴趣,不料细细一看,竟是难得的好材料,怎么能够错过?当下不容昭文再说什么,已经安排停当:昭文的侍女与卫士莫名其妙的昏倒在寺中,想必是冲撞了哪路菩萨,因此昭文母子需要在开元寺中斋戒祈福一个月。
  蒙元崇佛,开元寺住持怀海又向有高僧之名,由他出面来说这一番话,自然令人信服;兼之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在开元寺中住上一个月而已,乌朗赛音图自是无有不从。
  ?

☆、卷二:宣城又见杜鹃花(六)

?  一个月后,昭文母子下得山来,昭文也还罢了,宋域沉看起来却与往日有些不同,只是一时之间,众人也说不出有哪儿不同,而且在他们看来,宋域沉原本就不同寻常,将军府里,私下里已经有传言说,小公子来历不凡,只怕是哪一位大有佛缘的高人转世,所以才天生便知道如何驯兽。因此,便是看出了什么变化,众人也只当是佛缘更深了一层,万万想不到真正的缘由。
  然而将军府中,还有另外一种传言:昭文夫人生的那个儿子,只怕是什么鬼怪转世,所以天生便和畜生道投缘。
  这两种流言,都被人有意无意地传到了昭文这里。
  侍女和嬷嬷愤愤不平,昭文则满心忧虑。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不同于寻常人,最初曾为此骄傲,慢慢地为此担忧,现在更生了恐惧。流言猛于虎。无论是赞叹的流言还是恶毒的流言,最终都会将自己小心翼翼抱在怀里长大的孩子,举到一个世人瞩目的位置,招来无数的明刀暗箭。
  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将阿沉正在伸展开来的翅膀重新收束起来,只能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诵读《金刚经》,祈祷佛祖庇佑她的孩子平安无事。
  别有心思、向来关注宋域沉的变化的乌朗赛音图,此时恰恰正在办一件要紧的大事——清明时在陵园外被毒蜂蛰死的那些部众,不能白死,乌朗赛音图不能直接缉拿东海使臣,不过可以做的事情,仍然很多,譬如说,以抚恤部众为由,加了一成税银;以缉拿盗贼为由,派兵大搜,宣州城内城外那些素有勇武之名者,稍有反抗之举,便被当场斩杀,家小原本也要被屠杀的,只是因为昭文事先提醒了乌朗赛音图,若是杀人太多,无人耕地纺织,税银与粮草必定不足,因此乌朗赛音图下令只将这些人的家小尽数捕为苦役奴隶。
  一时之间,宣州城内城外,黑云笼罩,一片惨淡。
  但是与此同时,也不断有税吏和落单的蒙古士兵被杀。
  杀戮与报复,报复与杀戮,往复循环,愈演愈烈,在宋域沉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已是满城血风腥雨,昭文的眼底出现了深深的青圈,嘴唇焦干,不再放宋域沉走出那个小院,只要一刻不见他,便会焦虑不安地四处寻找。
  这一番杀戮,终于酿成了一次席卷三十七乡的民变,乌朗赛音图出动了两个千人队,打算将这三十七乡屠戮一空,不过对方的为首者颇有谋略,早已将老弱送走,只留下青壮,退入山中,凭险据守,山中地势崎岖,骑兵无用武之地,弓箭亦被密林层层阻碍,乌朗赛音图最后还是利用那七名重金召来的汉人高手,攀上悬崖,从背后击杀了几个为首者,然后才能趁对方阵营大乱之际,一举攻下那座临时筑就的堡垒,将未能及时逃走的两百余人,尽数杀死,砍下头颅带了回来,挂在宣州残破的城墙上示众。
  而那两个千人队,也损失了两百余人。
  乌朗赛音图不免心疼。这些人都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精锐,如今却折损在一群乡民的叛乱之中;而且,若不是利用了那七个汉人,自己的损失,还会更重。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大汗要重用张弘范这样的汉臣。
  为大汗建立水师、一路追击宋军至崖山之下、最终灭宋的人,不是大汗麾下那些英勇无敌的蒙古将领,而是熟知宋人底细的张弘范。
  或许他应该召募更多像张弘范这样的人来为自己效力,而不是折损本来人数就比汉人少得太多的族人。
  以那七个汉人为开端,乌朗赛音图在将军府中建立了一个全由汉人组成的秘营,并且将新增的一成税银,尽数用在了这个秘营之中。
  这件事情,自然会让主管账房的昭文看得清清楚楚。
  昭文明白乌朗赛音图在做什么,也正因为明白,她的心情,尤为复杂。
  这个来自草原的野蛮人,正在一步步捡起他原本瞧不起的汉人的东西,将它们变为他的利剑。
  宣州城重新恢复了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中,有着太多不能言说的恐惧和愤怒。
  被关了三个月、早已憋闷得难受的宋域沉,迫不及待地要跑出城去,乌朗赛音图给他加派了两个十人队,这才放他出城。
  时当金秋,清晨时分已有几分凉意。街道上行人寥寥,这些日子以来,大多数人家,不到日头高升、街面热闹之际,都不敢开门出来行走。
  急骤的马蹄声踏破了宣州城的宁静。行人老远便躲了开去,街道两旁的人家,在门缝后悄悄张望,忧心忡忡,不知道又是哪些人家要遭殃了,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在自己家门前停下。及至看清楚了,如释重负的同时,又低低地“呸”了一声。
  经过这一场屠戮之后,昭文生下的这个胡虏的儿子,不但是他们眼中的耻辱,更是他们眼中的仇恨。
  当初乌朗赛音图送给宋域沉的小马,本就神骏,经过一年多的时间,长大不少,宋域沉又在将军府中憋了三个月,如今在空旷的街道上放开四蹄奔驰起来,不免甚是快意。因此,对门缝后的敌意,过了好一会,才有所察觉。
  他那兴奋飞扬的心情,难免有些低落了。
  将军府中很多人都不喜欢他,无论走到何处,都会感觉到带着敌意和鄙夷的目光。
  而这些门缝后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愤怒与仇恨,那种明显的敌意,令得他身边的四十名卫士不觉都提高了警惕。
  不过,一直到出城之际,都平平安安。
  宣州城残破的城墙已经在望。当年蒙古军队破城之后,不喜城墙阻隔马队,便任由这城墙荒颓,不曾修复。因此,城门形同虚设,常年不关。城墙的毁坏之处,不少墙砖被宣州人取去修建房屋,倒是清出了好些通道来。
  那两百余个人头,分别挂在四道城门之上。时日未久,血迹斑斑,狰狞可怖。
  宋域沉虽然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是亲眼看到,仍是错愕震惊得脸色苍白,恶心欲呕,却还是勒住了马,强迫自己直视城门上的人头。
  他心中很清楚,若是自己策马逃走、不敢去看这番血淋淋的景象,乌朗赛音图马上便会知道,然后对他失望冷淡。
  然而这样的血腥,终究不是他喜欢看到的景象,所以,宋域沉策马穿过城门洞时,动作僵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觉得自己如果闻不见那秋风中的血腥之气,那血腥之气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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