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先生-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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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应该能够满足他的要求了。他想,无论是什么未知的原因促使松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对梅琦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毫无疑问,这些原因应该都是基于个人或隐私的考虑,是他不可能知晓的)。但梅琦还是能知道一些关于父亲的重要事实:他曾经在阻止法国入侵库克群岛时扮演过重要的角色,他平息了纽埃岛的叛乱,在他消失在丛林之前,还曾经号召岛民有朝一日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政府。“你的父亲,”他将如是告诉梅琦,“受到了英国政府的高度尊敬,而对于拉罗汤加岛上的老人,以及周围岛屿上上了年纪的人们来说,他的名字就是一个传奇。”
借着蒲团旁边一盏灯笼的微弱光线,福尔摩斯抓起拐杖,站了起来。他穿上和服,走过房间,非常小心地不让自己被绊倒。当他走到墙板前时,站了一会儿。对面就是梅琦先生的房间了,他能听到打呼的声音。他盯着墙板,用一根拐杖轻轻地敲了敲地板。然后,他听到里面像是传来一声咳嗽,接着是轻微动作的窸窸窣窣声(翻身的声音,掀开被单的声音)。他听了一会儿,但又什么都听不到了。最后,他摸索着想找门把手,结果只找到一道凹槽,他抠住凹槽,拉开了推拉门。
隔壁房间完全是福尔摩斯所睡房间的翻版——灯笼发出暗淡而昏黄的光线,地板中央摆着一张蒲团,桌子是固定在地上的,靠墙摆着用来坐或跪的垫子。他走到蒲团边。被子被踢开了,勉强能看到梅琦先生半裸着身体,仰面睡着,一动不动,非常安静,看上去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蒲团的左边,灯笼旁边,是一双拖鞋,摆得整整齐齐。福尔摩斯弯下腰时,梅琦突然醒了,他用日语惊恐地说着什么,盯着在面前不断逼近的黑影。
“我有话必须对你说。”福尔摩斯把拐杖横放在自己膝盖上。
梅琦仍然直盯前方,他坐起来,伸手去拿灯笼,又把灯笼举起,照亮福尔摩斯严肃的脸庞。“夏洛克先生?您还好吧?”
福尔摩斯在灯笼的照耀下,眯起了眼睛。他用手掌摁着梅琦抬起的手,轻轻地把灯笼往下压。然后,他在暗处开口了:“我要求你,只需要听我说就好,等我说完以后,请你不要再追问有关这件事的任何问题了。”梅琦没有回答,于是福尔摩斯继续说,“过去这么多年,我一直严格恪守着一条原则,那就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不能谈论那些必须严格保密或涉及国家机密的事件。我希望你能够理解,因为破坏这条原则很可能会危及很多人的性命,也会让我的名誉毁于一旦。但我现在意识到,我已垂垂老矣。我想,我的名誉早已有定论,而我保守了几十年的秘密中所涉及的人,也恐怕不在人世了。换句话说,造就了我的一切都已不在这个世界上,而我还活着——”
“不是这样的,”梅琦先生说。
“请你千万不要说话,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我会把关于你父亲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你。你看,我希望能趁着我忘记他之前,把对他的了解跟你解释清楚——我希望你只要认真听就好——等我说完以后,我会走的,我请求你再也不要和我讨论这件事了,因为今天晚上,我的朋友,这是我第一次违背自己坚守一辈子的原则。现在,就让我尽我所能,让我们俩的心绪都能得到一些平静吧。”
说完,福尔摩斯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他的声音低沉而含糊,仿佛是在梦中。当他悄声说完以后,他们面对面坐了一会儿,都没有动,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有两个模糊的身影坐在那里,彼此像是对方的倒影。他们的头隐藏在黑暗中,脚下的地板反射着微微的光线。最后,福尔摩斯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摇晃着走向自己的房间,疲倦地上了床,拐杖砰然掉到了蒲团旁。
20
自从回到苏塞克斯后,福尔摩斯再也没有去多想那天晚上在下关跟梅琦说的故事,也不再回想一直被松田之谜所困扰的行程。可是,当他把自己反锁在阁楼书房时,思绪突然把他带回了那里——就是他和梅琦曾经一起漫步的遥远沙丘;更准确地说,他仿佛看见自己和梅琦在海滩上,又朝那些沙丘走去,两人时不时停下来远眺大海,或是看看地平线上飘浮的几朵白云。
“天气真好,是不是?”
“啊,是啊。”福尔摩斯表示同意。
这是他们在下关的最后一天,两人睡得都不好(福尔摩斯在去找梅琦之前,一直睡得断断续续的,而梅琦在福尔摩斯找过他之后,完全无法入睡),但劲头却很足,他们继续寻找着藤山椒。那天早上,风完全停了,呈现出一片完美春日的景色。当他们很迟才吃完早餐,从旅店离开时,整个城市仿佛也恢复了生机:人们从家里或商店里出来,清扫着街道上被风刮落的杂物;在赤间神宫大红色的神庙前,一对老夫妻正在阳光下吟诵佛经。他们走到海边,看到远处的海滩上有不少捡东西的流浪汉——十来个女人和老人在海面漂浮的杂物中翻找着,把随海浪漂来的贝壳或其他有用的东西收集起来(他们的背上已经背着沉重的浮木,有些人还把厚重的海草串成串,挂在脖子上,就像一条条肮脏不堪的大蟒蛇)。很快,他们就走过了流浪汉身边,踏上了一条通往沙丘深处的狭窄小路,越往里走,小路也就越宽,直到最后,他们来到了一片微微闪亮、柔软开阔的空地。
沙丘的表面被风吹得起伏不平,四处还有野草、贝壳碎片或石头的点缀。沙丘挡住了海洋,倾斜的山坡似乎是从海滩无边无尽地伸展出来,又朝着东边远处的山脊或北边高高的天空爬升再落下。哪怕是在这样一个无风的日子,沙丘的形状也随着他们前进的脚步而不断变化,在他们身后打着旋,让他们的衣袖都蒙上了带着咸味的细沙。他们身后留下的脚印慢慢消失了,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平。前方,沙丘与天空交界处,海市蜃楼的幻景如水蒸气般从地面上升起。他们能听见海浪拍岸的声音、流浪汉们相互喊叫的声音,以及海鸥在海面上鸣叫的声音。
让梅琦意外的是,福尔摩斯指着前一天晚上他们找过的地方,又指了指他认为现在应该找寻的地方——沙丘北边最接近海的位置。“你看,那边的沙子更潮湿,是最适合藤山椒生长的环境。”
他们一刻不停地继续向前,眯起眼睛以阻挡强烈的阳光,不断吐掉吹进嘴里的沙子,鞋子还时不时陷进沙丘的深坑里。福尔摩斯有好几次差点失去平衡,还好梅琦及时牢牢扶住了他。最后,脚下的沙地终于变硬,海洋似乎就在几尺开外。他们来到了一处长满野草和各种灌木的开阔地,这里还有一大块浮木,像是渔船外壳的一部分。他们在一起站了很久,喘着气,拂去裤腿上的沙子。然后,梅琦在浮木上坐了下来,掏出手帕擦着从眉毛流到脸上又流到下巴上的汗滴。福尔摩斯则把一支没有点燃的牙买加雪茄塞进嘴里,开始认真地搜寻野草,查看周围的植物,最后,他在一丛苍蝇围绕的灌木边弯下了腰(那些害虫包围了灌木,大批聚集在它盛开的花朵周围)。
“原来你在这儿呀,我的小可爱。”福尔摩斯感叹着,把拐杖放到一旁。他轻轻地抚摸着它的嫩枝,那叶片底部有成对的短刺以自我保护。他发现,它的雄花和雌花生长在不同的植株上(腋生总状花序;雌雄异花,花朵浅绿色,很小,大约只有零点二到零点三厘米长,花瓣五到七片,白色),雄花大约五个花蕊,雌花四个或五个心皮(每个心皮包括两个胚珠)。他看着黑色闪亮的圆圆种子。“真漂亮。”他就像对着知心好友般对藤山椒说着话。
此刻,梅琦先生已经在藤山椒旁蹲下了,他拿出一支香烟,对着苍蝇吐出烟雾,把它们熏走。但最吸引他注意的,却并不是藤山椒,而是福尔摩斯入迷的表情——他灵活的指尖触碰着叶片,像念咒语般自说自话(“单数羽状复叶,二到五厘米长;主茎狭窄,刺多,三到七对小叶,再加上最末的一片光滑叶片——”),脸上微笑的表情和闪亮的眼睛明显流露出了最纯粹的满足和惊喜之情。
而当福尔摩斯看着梅琦时,他也看到了类似的表情,这是他在整趟旅行中都还不曾见过的——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在与包容。“我们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了。”他看到了自己在梅琦眼镜镜片上的倒影。
“是的,我想我们找到了。”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一样东西,真的,但它就是让我很感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我和您有同样的感受。”
梅琦鞠了一躬,马上又直起身。就在那时,他似乎很急切地想说点什么,但福尔摩斯摇摇头,阻止了他:“就让我们静静地感受这剩下的一刻,好吗?多嘴多舌只会破坏这难得的机会——我们都不想这样吧,对不对?”
“当然。”
“那就好。”福尔摩斯说。
此后,两人都久久没有说话。梅琦抽完香烟,又点了一支,他看着福尔摩斯一边仔细地看着、摸着、研究着那株藤山椒,一边不停地嚼着牙买加雪茄的烟蒂。附近的海浪卷起一波又一波,流浪者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后来,正是这心照不宣的沉默在福尔摩斯脑中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两个男人,在海边,在藤山椒树旁,在沙丘间,在完美的春日里)。他曾经试着回忆他们一起住过的小旅店,一起走过的街道,在路上一起经过的建筑,但总也想不起什么具体的实质内容。只有那沙丘、那海洋、那灌木、那诱骗他来到日本的同伴,让他无法忘怀。他记得他们之间短暂的沉默,也记得从海滩上传来的奇怪声音,那声音一开始很微弱,后来越来越响,低沉的说话声和单调尖利的和弦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寂静。
“有人在演奏日本三弦。”梅琦站起身,望着野草的远方,草茎挠着他的下巴。
“演奏什么?”福尔摩斯抓起拐杖。
“日本三弦,有点像鲁特琴。”
在梅琦的帮助下,福尔摩斯站起来,也望向野草丛的远方。他们看到,在海滩边,一支又长又细的队伍正慢慢朝南边流浪者的方向走去。队伍里几乎全是小孩,领头的却是一个穿黑色和服、头发蓬乱的男人,正用一把大拨子拨弄着一个三条弦的乐器(一手的中指和食指还紧紧压着琴弦)。
“我知道这种人,”队伍走过后,梅琦说,“他们演奏乐器,讨点吃的或钱。很多人很有才华,实际上,在大城市里,他们的生活过得还不错呢。”
孩子们就像童话故事《吹笛手》里着了魔的听众般,紧紧跟在男人身后,听他一边唱歌一边弹琴。队伍走到流浪者面前时,停了下来,歌声和乐声也停止了。队伍散开来,孩子们围绕着乐师,各自找地方坐在沙滩上。流浪者也加入了孩子的行列,他们解开绑着东西的绳子,卸下沉重的负担,或跪或站在孩子们身边。等每个人都安顿好以后,乐师开始表演了。他的歌声情感丰富,但属于叙事的表达方式;他高高的音调与和弦相得益彰,带着点类似电子震动乐的感觉。
梅琦懒懒地把头歪到一边,看着海滩,然后又像是事后想起般,补充了一句:“我们要不要去听听?”
“我觉得我们应该去。”福尔摩斯盯着人群回答。
但他们并没有匆忙离开沙丘——福尔摩斯要去看藤山椒最后一眼,他扯下几片叶子,放进口袋(后来,在去往神户的路上,这些叶子却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在横穿沙滩之前,他再次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那株灌木。“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他对那植物说,“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见不到了啊。”
说完,福尔摩斯才离开,他和梅琦穿过野草丛,走到沙滩上。很快,他就和流浪汉以及孩子们坐在了一起,听着乐师拨动琴弦,唱出自己的故事(福尔摩斯后来才得知,乐师的眼睛是半盲的,却以步行的方式走遍了大半个日本)。海鸥在头顶俯冲盘旋,像是也被音乐吸引了;地平线上轻轻滑过一艘船,朝港口开去。所有的一切——完美的天空,专心的听众,坚韧的乐师,异域的音乐,平静的海滩——福尔摩斯都把它们看得清清楚楚,并认为这是他整段旅程中最开心的一刻。后来发生的一切像梦中的惊鸿一瞥,在他脑海中飞快闪过:队伍在傍晚时分重新聚集,半盲的乐师引领着人群走过海滩,穿过一堆堆用浮木点燃的篝火,最终走进了海边茅草屋顶的居酒屋,受到了和久井和他太太的迎接。
阳光照在窗户的窗纸上,树枝的黑影是模糊的。福尔摩斯在餐巾纸上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