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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福尔摩斯先生-第24章

小说: 福尔摩斯先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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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足道或值得注意的记录中,还混杂了十来件很可能会带来严重影响的丑闻:皇室亲属的各种不检点行为、外国某高官对黑人小男孩的特殊嗜好,以及很可能会将十四名议会成员曝光的嫖妓事件。

  于是,华生医生很明智地将三本日记送给了他,以免误入他人之手。福尔摩斯决定,应该将它们全部销毁,否则在他也离开人世后,这些记录也许就会被公之于众了。他想,要么把它们作为无足轻重的虚构小说出版,要么把它们永久毁灭,以保守住那些当初信任他的人们的秘密。于是,他自己忍住了没有去翻看那几本日记,连一眼都没有看,就把它们扔进了书房的壁炉,纸页和封面冒出浓烟,瞬间爆发出橘色和蓝色的火焰。

  很多年之后,在日本旅行时,福尔摩斯又不无遗憾地想起了被毁的三本日记。根据梅琦先生的讲述,他应该是在一九〇三年帮助过他的父亲,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梅琦的说法属实,那么关于他父亲的所有细节可能都在壁炉中化为灰烬了。在下关旅店里休息时,他再次想起了在壁炉中燃烧的华生医生的日记——那炙热的灰烬记录了过去的岁月,却在炉火中分崩离析,像是升天的灵魂般,飘上烟囱,飘入空中,再也找不回来了。回忆让他的思维变得迟钝,他躺在蒲团上伸了个懒腰,闭上眼睛,感受着内心的空虚和无法解释的失落感。几个月之后,当他在一个阴沉多云的清晨坐在石头之间时,这种尖利无助的感觉再度回到他心头。

  罗杰下葬时,福尔摩斯不在现场,但他却突然无法感觉、也无法理解任何事了。不知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好像全身都被扒光,一种窒息感挥之不去(他衰弱的灵魂此刻正穿越荒无一人的区域,一点点地被驱逐出了他所熟悉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回到世界的路了)。可一滴孤独的眼泪让他苏醒,那眼泪滑落到他的胡须里,流到他的下巴,挂在下巴的一根胡子上,他赶紧伸出手。“好吧好吧,”他叹了一口气,睁开红肿的眼睛,望着养蜂场——他把手从草坪上抬起来,在眼泪掉落之前接住了它。

  19

  在养蜂场的旁边——然后,又到了别的地方:阳光越来越强烈,多云的夏日清晨退回到了刮着风的春天,他来到了另一个海滩,另一片遥远的土地。山口县位于本州岛的最西端,隔着一道狭窄的海峡,与九州岛相望。当福尔摩斯和梅琦先生(他们都穿着灰色的和服,坐在能看到花园景色的桌子旁)在榻榻米垫子上坐下时,圆脸的旅店老板娘用日语向他们问了早上好。他们住在下关一家传统的日式旅店里,店主会借给每个客人一套和服,并且只要客人提出要求,就有机会在用餐时品尝当地人在饥荒时用以充饥的食物(各种汤、饭团,以及用鲤鱼做主要原料的菜品等)。

  老板娘从早餐室走到厨房,又端着托盘从厨房回到了早餐室。她是一个很胖的女人,腰带下面的肚子鼓得高高的,她走近时,地上的榻榻米都在随之震动。梅琦先生大声问,在国家如此缺粮少食的时候,她怎么还能长这么胖。可她只是不断地朝客人鞠躬,并没有听懂梅琦的英语,她就像一只营养过剩、温顺服从的狗,不断进出早餐室。等到碗盘和冒着热气的饭菜都在桌子上摆好后,梅琦先生擦了擦自己的眼镜,又重新戴好,伸出手去拿筷子。福尔摩斯一边研究着早饭,一边也小心地拿起了筷子——他一整晚都没有睡安稳,此刻呵欠连天(没有方向的大风一直吹到天亮,风摇晃着墙壁,发出可怕的呜咽声,让他始终只能半睡半醒)。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您晚上都梦到了些什么?”梅琦夹起一个饭团,突然问道。

  “我晚上梦到了什么?我敢肯定地说,我晚上是不会做梦的。”

  “怎么可能,您一定有时候也会做梦的呀。难道不是每个人都会做梦吗?”

  “我还小的时候,确实做过梦,这点我很确定。我也说不上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做梦的,也许是青春期之后,或者更晚一点吧。不管怎么说,就算我曾经做过梦,我也完全不记得任何细节了。幻觉只对艺术家和有神论者更有用,你不觉得吗?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它们是完全靠不住的,还很麻烦。”

  “我曾经在书上看到过,有人宣称自己从不做梦,但我不相信。我觉得他们也许是出于某种原因,压抑着自己。”

  “嗯,如果我真的做过梦,那我也已经习惯忽略它们了。我现在问你,朋友,在晚上,你的脑子里又出现过什么呢?”

  “很多很多东西啊。您看啊,可能是非常具体的事物,比如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每天都能看到的面孔,最最普通的场景;有时候,又可能是遥远而令人不安的情形,比如我的童年,已经去世的朋友,我很熟悉但和他们原来的样子丝毫不像的人。有时候,我醒来的时候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也不知道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在那一刻,我就像被困在了现实和想象之间,虽然只是短短的片刻。”

  “我知道那种感觉。”福尔摩斯微笑着看着窗外。在早餐室外的花园里,红色和黄色的菊花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摆动。

  “我把我的梦看作是记忆中磨损的片段。”梅琦先生说,“记忆本身就像是一个人生命的布料,我认为梦就像代表过去的松散线头,它与布料相连的地方虽然有些破了,但还是布料的一部分。也许这么比喻有点奇怪,我也不知道。不过,您难道不觉得梦就是一种记忆,是过去的一种抽象吗?”

  福尔摩斯继续望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这个比喻是有点奇怪。就我的情况而言,我这九十三年都在不断地蜕变、更新,所以,你所说的所谓松散的线头,在我这里应该有很多,但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我是不做梦的。又或者,是我记忆的布料十分牢固——按照你的说法,我大概是在时间里迷失了方向。不管怎么说,我都不相信梦是过去的抽象。它们倒可能是我们内心恐惧和欲望的象征,就像那个奥地利医生老爱说的那样。”福尔摩斯用筷子从碗里夹起了一片腌黄瓜,梅琦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黄瓜送到自己嘴边。

  “恐惧和欲望,”梅琦说,“也是过去的产物。我们只是把它们随身携带而已。梦远远不止这些,不是吗?在梦中,我们难道不像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吗?而那一个世界就是根据我们在这个世界的经历而创造的。”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么,您的恐惧和欲望有哪些?我自己就有很多。”

  梅琦停下来等待福尔摩斯的回答,但福尔摩斯并没有回应。他只是牢牢盯着面前的一盘腌黄瓜,脸上露出深深困扰的表情。不,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他不会说出自己的恐惧和欲望的,它们在有的时候是相同的:不断加重的健忘一直困扰着他,甚至会让他在睡梦中喘着粗气,猛然惊醒——熟悉和安全的感觉离他远去,让他孤立无助、呼吸困难;但健忘也压抑了他绝望的念头,让他暂时忘却了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把他困在此时此刻,而他可能想要或需要的一切都近在咫尺。

  “原谅我,”梅琦说,“我并不是有意要刺探您的隐私。昨天晚上我去找您以后,我们应该谈一谈的,但当时感觉时机不对。”

  福尔摩斯放下筷子,用手指从碗里拿起两片黄瓜,吃掉了。吃完以后,他把手指在和服上擦了擦:“我亲爱的民木啊,你是怀疑我昨天晚上梦到了你的父亲吗?所以你才问我这些问题?”

  “也不完全是。”

  “还是你自己梦到了他?现在,你希望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在吃早饭的时候告诉我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我确实梦到过他,是的,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明白了,”福尔摩斯说,“那么,请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对不起,”梅琦低下头,“我道歉。”

  福尔摩斯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如此尖锐,但不断被人逼问一个他并不知道答案的问题,确实让他厌烦。再说,昨天晚上,他睡不安稳时,梅琦进入他房间、跪在他蒲团旁边的行为也让他很不高兴。当时,他被风声惊醒,哀怨的呜呜声吹打着窗户,而一个男人在黑暗中的身影让他吓得呼吸都停止了(他就像一片乌云,飘浮在头顶,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您还好吗?告诉我,是什么——”),可福尔摩斯压根说不出话,手脚也无法移动。当时,他真的很难想起自己到底置身何处,也听不出在黑暗中说话的这个声音到底是谁。“夏洛克,是什么?您可以告诉我——”

  直到梅琦离开,福尔摩斯才恢复了知觉。梅琦静静地走了,他打开两人房间之间的推拉门,然后又关上。福尔摩斯侧身躺着,听着哀怨的风声。他摸着蒲团下面的榻榻米,用指尖压了压,又闭上眼睛,想起了梅琦问的话,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告诉我,是什么?您可以告诉我——实际上,虽然梅琦之前一直在说他们共同的旅行是多么开心,但福尔摩斯还是知道,他早已下定决心,要打探到一些关于他失踪父亲的事,哪怕这意味着要在福尔摩斯的床边守上一整夜(要不然他为什么要擅闯进房间,还有什么理由需要他非进来不可的呢?)。福尔摩斯也曾经以类似的方式对梦中的人问过话——小偷、抽鸦片的瘾君子、谋杀嫌疑犯等等(在他们耳边私语,从他们气喘吁吁的嘟囔中收集信息,睡梦中坦白的准确性往往让罪犯们自己都惊讶不已)。所以,他对这种方法并不反感,但他还是希望梅琦不要再对父亲的谜追根究底了,至少,在他们的旅程结束前,能暂时放一放。

  福尔摩斯想告诉他,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继续烦恼也无济于事。松田离开日本也许有其合理的原因,也许确实是为了家庭着想。但即便如此,他也明白,父亲一直不在梅琦身边让这个男人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那天晚上,福尔摩斯想了很多,但他从来不认为梅琦的寻找是毫无意义的。恰恰相反,他一直坚信,一个人人生中的谜团值得他不懈地努力调查。在松田的这件事上,福尔摩斯知道,就算他有可能提供什么线索,那线索也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毁灭在壁炉里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华生医生被烧掉的日记,最后终于筋疲力尽,很快就脑子一片空白了。他还躺在蒲团上,外面的风呼啸刮过大街,将方格窗上的窗纸撕裂,但他也听不到风声了。

  “该道歉的人是我,”福尔摩斯在早饭时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拍了拍梅琦的手,“昨晚我睡得很不好,天气的原因吧,还有其他的,我今天感觉更不舒服了。”

  梅琦继续低着头,点了点头:“我只是有点担心,我好像听见您在梦中大叫,那声音好可怕——”

  “当然,当然,”福尔摩斯安慰着他,“你知道吗,我曾经在荒野中游荡,呼呼的风声就像是人在远处大喊或痛哭,或是在叫救命——风雨声中,人很容易听错的,我自己就弄错过,不用担心。”他微笑着抽回自己的手,转而伸向装腌黄瓜的碗。

  “那您觉得是我听错了吗?”

  “很有可能,不是吗?”

  “是的,”梅琦如释重负般地抬起头,“是有这种可能,我猜——”

  “很好,”福尔摩斯把一片黄瓜拿到嘴边,“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不如,我们开始全新的一天?今天上午有什么安排?再去海边散步吗?还是应该完成我们此行的目的——去寻找那难得一见的藤山椒?”

  梅琦却显得很困惑。他们以前不是经常讨论福尔摩斯来日本的原因吗(想尝一尝藤山椒做成的料理,亲眼看一看野生的藤山椒树)?那天晚上,不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指引着他们来到了海边乡村的居酒屋(福尔摩斯一踏进门口,就明白了,居酒屋就相当于日式的酒吧)吗?居酒屋里,一口大锅正冒着热气,老板娘忙着把新鲜的藤山椒叶子切碎。当他们走进屋时,所有正喝着啤酒或清酒的当地人都把头抬起来,有些人脸上还带着明显不信任的表情。自从福尔摩斯来到日本后,梅琦先生有多少次说起过在居酒屋出售的一种特殊蛋糕?它用经过烘焙磨碎后的水果和藤山椒籽做成,揉进面粉里以增添风味。他们又有多少次提到了过去多年来往返的信件?那信件的内容总是会讲到这种生长缓慢但也许能让人延年益寿的植物(在盐分多、日照充足、风力强劲而干燥的地方生长最为繁茂),那就是他们都很感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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