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思-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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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深青色,东天上的弦月被轻云遮挡。
抚悠大口大口地吞噬空气,让空中凝结的水露稍稍清凉平复口中如同撒了盐的火泡。白日“胖鬼差”辛酉仁对她冷嘲热讽一阵,过足了嘴瘾便命人将她单独关进马棚,马棚内的骚臭味又引她吐起来,先前胃里的朝食和汤药早已吐空,此时只是吐出一些酸水,酸水吐尽,仍然干呕不止,五脏六腑被牵扯得好像有一只手要把它们生生从她口中掏出来。大约终是力竭,她才半死不活地瘫倒在草垛上。这一倒下,便觉浑身灼热,口渴难耐,扯了干哑的嗓子唤来看守,却被告知辛参军有令,不许给她一口水喝。
眼看着太阳升到了头顶,抚悠眼前阵阵发白,舔一舔干裂的唇,不像是舔在自己唇上,倒像是舔了一口砂砾,剌得舌尖辣辣的疼。日高天热,连马也不耐,狂躁地嘶叫。不多时,有人提了水来饮马。抚悠眼前一亮,直盯着水倒进马槽溅起的水晶瑟瑟的花儿,内心清爽得仿佛整个人跳进了夏季丰水的东川河,岸边的牧草一人来高,正是天然的遮挡,任她在河中如龙似蛟地欢腾,唱着“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乘白鼋兮逐文鱼”的似懂非懂的歌,只是想想都仿佛浑身清爽、起死回生。
她这边一厢情愿地幻想,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人脸上的怜悯——即使看到,想必也不能立刻悟到他的用意。待饮马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抚悠起身奔向水槽,这时候,只要嘴唇能沾一沾哪怕是马槽里饮马的浊水也好——可脚上的锁链在她的手指堪堪触碰水槽边缘之际将她掣住,已经前倾的身体无法收回,平扑在被马踩踏的稀软的烂泥里,满身满手满脸。用袖子未污处抹了把脸,忍不住无助地失声痛哭:
“阿耶、阿娘,你们在哪儿?忧离,你来救我……”
然而此情此境,眼泪终究太过奢侈,哭了片刻稍稍平复情绪,她反身坐起,手脚并用地拉扯拴在脚上的铁链——铁链那头拴在木柱上,那不过是一根插在泥地里的临时搭建马棚的臂粗木柱,如果能扯倒它,她就能喝到水了。木柱扎得不深,她求生心切之下也颇有几分超常的蛮力,竟眼见着木柱渐渐倾斜,抚悠心中暗喜,却在这时,简易的棚顶因一根支柱倾斜也“吱哟”摇晃起来,“啾啾——啾啾——”槽边饮水的马受到惊吓,扬蹄尥蹶,将抚悠踢翻在地,她胸口大痛,闷哼一声,疼昏过去……
再醒来,已是半夜,她蜷在泥里,喉中粘稠的腥甜味愈发令人口渴,所以大口大口吞吸夜露,哪怕每吸一口气都疼得好像要将肋骨折断,只有怀里揣着的那个人偶——她用手轻轻按着——才能令她心中平静。这一日发热呕吐,粒米未进,滴水未沾,骨痛如折,所以清醒片刻,意识又渐渐混沌,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争吵——也辨不清是否在梦里——只听出“太子”、“相王”等称谓,正待细细分辨,“咔嚓”一声似是金铁断裂,整个人忽然一轻,好像飘了起来。
“不好!”混沌地意识倏然警觉,“莫非是法力无边的接引佛斩断了铁索,要将我带走?不行,我还不能走!我平日并不持斋念佛,抄过几卷佛经也是为了讨阿娘欢心,我不要离开,不要去西方净土,不要!”她思绪烦乱,昏迷中口中却只能喊出最简单、亦最直接的两个字——“不要……不要……不要!”
贺十三郎抱着外甥,见她如此惨状,眼泪止不住大滴大滴往下落,抱紧了她道:“阿璃,是阿舅,莫怕。”她只听见一个“离”字,便以为是他,沾有污泥的唇边忽然绽出如芬陀利华般宁静纯美的笑容,停止了挣扎,在贺倾杯怀中安然睡去……
……
梦中一半是水,一半是火,一半是夜,一半是昼,一半是他的前世,一半是她的今生,冷冷热热明明灭灭颠颠倒倒,全都是裂开的,身体好像也被撕扯成两半,承受着水火煎熬,经历着生离死别。魂魄被某种未知却强大的力量牵引着淌过飘着摩诃芬陀利华的河,渡向弥漫着五彩幻光的对岸……忽然一声高亢的鸡鸣,惊她回首遥望,枝相去三千里的桃都生在日心,天鸡引颈高鸣……
迷魂归来。
“阿璃,好孩子,快醒醒吧。”贺倾杯忧心怜悯地轻轻抚平抚悠微微攒皱的眉心,见她终于睁开眼时,心中念一声佛,以手加额,如释重负:“你可醒了!”抚悠强撑眼皮,头仍是又沉又昏,有一人玉立在桃都之巅,衣袂飞扬,向她伸出手,说:“阿璃,过来……”光线如梦中一般刺目,她狠狠眨了眨眼急于看清眼前模糊的身影,但当看清时,却不禁划过一丝失望的情愫。“阿舅……”她气息虚弱。
贺倾杯忙令婢女扶她起来喂水,又不住叨念她“终于醒了”,抚悠喝了杯水,略觉清醒,也恢复了些气力,瞥一眼窗外放亮的天光,不解道:“阿舅,天才刚亮呢。”这孩子大约以为自己才睡了一夜吧——贺倾杯哭笑不得,疼惜又宠溺道:“你都睡了两天三夜了!可把阿舅吓坏了,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有这么久吗?抚悠有片刻的失神——这两天三夜她竟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木偶!”抚悠忽然一个激灵坐起来。贺倾杯似对她的惊乍早有预料,笑抚她的肩,仿佛在说“你这孩子,多大的事看你如此紧张”,另一手从床榻一旁取过木偶:“在这,我让她们给你洗了。”抚悠一把夺过,捂在怀里,一瞬间,特别想哭。
不想被人瞧出失态,强忍了眼泪,问道:“是忧离让阿舅来救我吗?”贺倾杯转眼看了看正打水回来的婢女,问她:“能起来吗?”抚悠轻轻活动了下身体,虽然有些乏力,但感觉轻快多了,想必昏睡时被灌了许多药,于是点点头。贺倾杯道:“先让她们服侍你梳洗,起来一起吃朝食,这乡野之地没什么可吃,我知道你病了许多日口中一定无味,恰巧院中有座蜂巢,我昨日令他们燃草驱蜂,取了蜂蜜,和在粥里你一定喜欢。”说着起身要走。言辞闪烁,似有隐瞒。
抚悠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忧离出事了?”她急得要追下榻来,被婢女拦住。贺倾杯却只回身,定定地看了看她:“没有。”这样的反应怎不令她更生疑惑,急得泪水在眼中打旋儿。贺倾杯见外甥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立即心软,上前揉了揉她的发顶,安慰道:“当真无事,我离开长安时大王亲自送我,好端端的。只是目下情形三言两语也难说清,你先起来梳洗,吃过朝食,我再与你分说,如何?”
作为抚悠唯一可以依赖的男性长辈,贺倾杯不愿对她说谎,不愿令她失望,更不想外甥像几年前那样防备和不信任他,故而含糊其辞——他走时岐王无恙不假,但同时他也确知岐王如今不可能“好端端”了。
抚悠安下心来,眼泪终于落下,抽泣两声,擦干了撅嘴道:“阿舅不许告诉忧离!”
贺倾杯笑笑,趁她羞赧,正好抽身,而抚悠也在他走后赶紧将木偶里里外外查看一遍……
大病初愈,吃不了油腻之物,红枣菱粟粥搁了蜂蜜甜丝丝软糯糯正和口味,贺倾杯吃的也简单,只是一枚胡饼一碗莼菜馎饦。许久不曾安稳吃过一顿饭的抚悠心情愉悦,喝了粥微微发汗,面色也红润起来。“对了,阿舅,姬先生怎样了?”抚悠忽然念起同伴。贺倾杯抬眼:“怎么?你们在一起?”
抚悠心下一惊,她原以为姬繁川一定与她一同获救,所以起初并不担心,也未询问,但听贺倾杯话中之意,竟是没有见到姬繁川!那他现在哪里?“辛酉仁现在哪里?”抚悠急问。贺倾杯却不慌不忙:“好好吃饭,吃完再说。”抚悠蹙眉:“阿舅,辛酉仁可能将姬先生带走了,你怎么不急呢?”贺倾杯轻描淡写:“繁川并非要害之人,辛酉仁能拿他怎样?”如此回答也不无道理,只是……“万一他觉得姬先生无关紧要,半路上就杀了他怎么办?”“不会。”贺倾杯敷衍。“你怎知不会?”抚悠不觉目光微凛,意识到如此不敬,收回目光略带撒娇地闷闷道,“阿舅,你怎么了?”贺倾杯不言,只细细咀嚼。
“哈哈!你们怎么就先吃上了?也不等我。”门外一声大笑。
抚悠惊得扭头去看,就见辛酉仁腆着肚子挪进门内,抚了抚肚子,指使婢女道:“快添碗筷,再来几枚胡饼。”说着南向坐在抚悠与贺倾杯中间,捏了贺倾杯面前盘中还未吃的胡饼,自顾自大吃起来,毫不顾忌一边错愕不已,一边沉默不言。“十三郎啊,”辛酉仁沾了盘里落的芝麻舔进嘴里,说道,“你是抚悠的舅父,我是她伯父,说起来,咱们这关系可不一般哪,但和你同案吃饭,还真是头一次,哈哈。”斜眼瞄抚悠,见她双手用力地压着碗沿,一双微染愠色的凤目直盯向只是低头用调羹胡乱搅着馎饦的贺倾杯。辛酉仁抽下嘴角,嗓子里发出一声哂笑:“你别看他,他是没脸跟你说。”
“所以,”抚悠一声冷笑,唇齿间蹦出的话如携霜雪,“我那夜昏迷之中隐约听到的‘太子’、‘相王’都是真的,是太子的爪牙和相王的爪牙争夺我这‘猎物’向主人邀功,是吗?”
“你……你怎知他是太子的人?”辛酉仁一脸惊诧——这谜底不该由他揭晓吗?
抚悠毫不理会辛酉仁,只蔑视贺倾杯:“我早该想到你与太子一丘之貉,是我不该顾念亲情、瞻前顾后没把你和太子的事告诉忧离,只是如今就曝露身份,不嫌太早吗?”“不早不早,”贺倾杯默然无言,辛酉仁却在一边聒噪,“反正岐王也威风不了几日了。”
依辛酉仁的为人,这话多半是逞口舌之快,但抚悠却觉一阵心悸,捂了胸口。“辛参军,”她推碗起身,“我跟你走。”辛酉仁仰头看她,满脸不可思议。抚悠不理会,抬腿往外走,贺倾杯猛地起身,用力抓了她的肘臂,命令她:“你跟我走!”抚悠掰开他的手,嗤道:“你们的目的不都是要将我押回长安?这一路上,我倒宁愿每日见的是从头到尾与我为敌的人,也不愿对着虚情假意,欺瞒我,利用我的人!”
“阿璃……”贺倾杯有心解释,可又能说什么——“我只不忍你路上受苦”?也许,苦笑,多余……
辛酉仁扭动身子站起来,笑道:“这下好了,她愿意跟我走,贺兰少詹士也不必与我争了,皆大欢喜,哈哈。”抚悠扫这二人一眼,拂袖而去。辛酉仁袖了枚胡饼,蹒跚跟上,只剩贺倾杯满心焦躁,踱来踱去。
“哐当!”终于,浑身发抖的贺倾杯掀了食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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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悠虽不确知是在何处,但约在江浦境内,此地距长安两千余里,辛酉仁很急,急着回去邀功,一日狂奔下来,颠簸得仿佛每根骨头都被拆了又重装。这却不是最难熬的。南方湿热,蚊虫甚多,入夜更是“嗡嗡轰轰”难以驱赶,即使隔着衣裳,也仍不放弃她这块难得的“鲜肉”。抚悠除了捂住脸,也别无更好的办法。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抬头借着火光看清是贺倾杯正在将一束束艾草绑在囚车上。见她看他,懊恼地责备:“你若跟我走,何须受这般苦?”
“我倒有几分薄面,竟劳烦太子、相王两路人马‘护送’。”抚悠仰头看天,嗤嗤地笑。
“你听我说,”贺倾杯压低了声音,他绑艾草是假,借机接近抚悠是真,“我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也知道你已经没有证据了,你这样回去就是送死。”抚悠揪了一根艾草,手中摇着:“我送不送死,与你何干?”贺倾杯压下心中无奈,只继续说道:“上次辛酉仁告密后虽然意外没有掀起什么风浪,但为安危着想,我已将你母亲送往蜀中,我在那里有一座织染坊,你听我的,我救你出去,你去蜀中与你母亲团聚。”
抚悠沉默,远处的飞蛾扑棱棱绕火飞舞,寂静幽黑的树丛中突然冒出一两声鸮鸣,贺倾杯看看周围持刀踱步、对他十分警惕的相王府军士,心焦地催促:“阿璃!”“我想通了。”抚悠转过头,淡淡看他,“各为其主,本没什么可怨恨,只要你还能好好待我阿娘,我就仍唤你一声‘阿舅’。”
贺倾杯怔了片刻才咂摸出味儿来:她对他的敌意已经到了怀疑他会加害自己阿姊的地步!
既然如此,看来动之以情是无用了——“你便是留下,又能怎样?你身为‘叛将’之后本就是岐王的软肋,你现在回去是帮他还是害他,你想过没有?”
“原本确实十分犹豫,”抚悠轻启丹唇,“不过既然你不想让我这样做,那我就放心了。”——敌人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你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夜色下,她的笑容竟被衬托得颇有几分妖娆妩媚。
贺倾杯一脸惊诧:他不知道,那个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