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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何以解忧思-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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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默契地沉默了,自从五胡之乱,突厥崛起,百年之间,杀伐不止,征夫去不返,白骨无人收,国之殇,民之殇。
  “其实,大王想没想过,”走了许久,抚悠问,“遭受战乱之苦的,并不只是中原百姓。”“什么意思?”“如果将来亡了突厥,他们的臣民大王打算如何处置?”“那是陛下和太子的事,我只管打仗。”李忧离笑得单纯明亮。抚悠摇头,问他:“如果陛下和太子决定杀光他们,或者将他们赶到大漠以北荒无人烟的沙漠呢?”“不会的。朝廷会设置羁縻州府,让他们原先的贵族来统治他们,不过那些贵族都将是国朝的文臣武将,突厥的百姓,都将是晋国的子民。”李忧离颇自负地描述着自己心中的构想。
  “陛下和太子也这样想吗?”抚悠打断道,“我听阿舅说过,大王拿下西蜀时,曾许诺蜀王不死,可陛下还是杀了他。”——你到底觉得自己有多大的能量能够左右自己的父亲,晋国的至尊?
  虽是在兵临城下的境况下投降,但毕竟也是投降献国,况且与他交谈,李忧离觉得蜀王之才实在平庸,这种人,留也无害,杀之则要冒激起蜀人之变的风险,何必要杀?他倒也不是在乎蜀王的生死,只是父亲的决定令从来言必信、行必果的岐王失信了!瘪瘪嘴:“陛下是我父亲,子不言父之过。”
  “大王不是已经认为这是‘过’了吗?”
  即使他是岐王,也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随心所欲,当父亲是慈父的时候,自然任他行事,百无禁忌,但当父亲是天子的时候……,伐蜀之役后,景明不止一次地提醒他——“大王的父亲不只是父亲,还是皇帝,并且大王功绩愈显,他就愈是皇帝,而不是父亲,大王要谨慎啊”——当父亲是天子的时候……
  沉默让时间变得更长,李忧离忽道:“到了。”抚悠抬头一看,夜里起风,已将灯都吹熄了,不知不觉,竟已走到。“我就不送你进去了,早些歇了吧。”李忧离道。抚悠福身:“谢大王亲自送我回来。”李忧离伸手,掠过她的发髻,轻巧地取下一枚花钿:“可不白送。”笑着揣进怀里,转身走了。
  抚悠深吸了口气,双手握脸,让冰凉的手冷却滚烫的两颊,转身低头进了帐篷。阿春正与婢女叶子下双陆棋,众婢围看,见抚悠进来,忙都起身行礼,阿春一面让人收拾棋局,一面吩咐准备盥洗之物。叶子为抚悠脱下狐裘,惠儿和小娥一个捧上手炉,一个抱过一只不足两月大的狸花猫,左右蹲着的两个婢子为她脱下鞋来,抚悠伸手要去抱那只狸猫,小娥赶忙递给她,抚悠揉着那只小毛毬,毛毬奶声奶气地“喵喵”叫,憨态可掬的样子惹人发笑。抚悠问:“你们从哪里弄来这么个小可怜?”
  惠儿捧着手炉笑道:“我猜有了这个,娘子肯定就不要手炉了。”小娥道:“是岐王谴人送来的,说一是给娘子解闷,二是可以暖手。”抚悠心里痒痒的,好像小毛毬的肉爪挠来挠去。
  “我小时也养过这样的狸花猫,”抚悠道,又嘱咐,“千万别让淮阳王的猞猁看见。”把众人都说笑了。
  似乎确实有过这样一件事,她的狸花猫被一只过于亲热的猞猁追得上房上树,那猞猁好像是个男童的,是……谁呢……“娘子可冷坏了吧,不如到火炉床上梳洗。”阿春道。抚悠正冥思苦想,猛然被她打断,愣了一下,道:“这样最好。”阿春分派,一会儿便安置妥当。抚悠脱下裙衫,在中衣外加件荷粉色暗纹罗衣,偏腿坐在床上,仍抱着那只乳猫。阿春领小娥、惠儿、听蝉、玉葵,五人也上来跪坐服侍,其余婢子或捧杯或提壶或持香或端铜盆或拿手巾,都围着火炉床侍立。
  闻蝉先接过鱼洗端着,抚悠用五香散洗过脸,阿春用手巾为她擦净,又换净水和新手巾,阿春将手巾浸湿拧干,将手巾敷在抚悠脸上片刻,水温稍热,手巾的温度则刚刚好,十分舒适。如是两次。惠儿、小娥先将首饰、义髻除去,又各自拿了梳子为抚悠梳头,听蝉和玉葵则在左右稍后的方向各举一面镜子,以便抚悠能从面前的镜子里看到身后。抚悠用揩齿布揩牙,阿春则将米粉、白僵沙、珍珠粉、桃花粉等掺入面脂,调匀成糊状面药。惠儿、小娥将抚悠的头发梳顺,这次不用义髻,只用她自己的头发挽一个简单的偏髻,梳好后,请抚悠来选装饰的绢花——各色各式铺了满满一只漆盘。
  抚悠选花时,小娥将今晚那套花钿收了,阿春清点,发现少了一枚,想是丢在哪里了,也不在意——不过日后若隔三差五“不丢几样东西”反而成为咄咄怪事,倒是此时实在难以想象的了。
  “阿春,你服侍岐王多久了?”抚悠拈着一支海棠色绢花去蹭臂弯里乳猫的鼻子,乳猫两只前爪胡乱抓着,“喵喵”撒娇。“回娘子,奴婢服侍大王已有五年。”阿春道。
  抚悠放下手里的绢花,换了一支递给小娥,对阿春道:“上面药吧。”——她想,既然李忧离说她忘记了一些事情,而她又不觉得自己会忘记这五年内两人之间的任何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她离开长安前,他们就是相识,甚至相熟的,只是那时她年纪太小,记忆实在模糊。本想在阿春这里旁敲侧击些什么,可她跟随李忧离的时间却也不足以知道那些往事。不过抚悠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抓住了风筝线,母亲不也说过故张皇后当年常幸辛宅吗?想必会带上幼子吧,那她与岐王必然早就认识。
  收拾妥当,抚悠让出一半枕头,按出凹陷,将乳猫放进去,乳猫伸个懒腰,打个滚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肚皮朝上,爪子朝天,四仰八叉地睡了。抚悠侧躺下,伸手按它的肉垫,猫爪缩一下弹回来,缩一下又弹回来,按着按着,也渐抵不住困意……
  “把你的猞猁抓回来!”
  “为什么?我的草上飞和你的毬毬玩得很好嘛!”
  “它会把我的毬毬吃了的!”
  “我的草上飞才不吃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的毬毬才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抓不抓回来?”
  “不抓!”
  “抓不抓!”
  “不抓不抓不……”
  “呜,皇后殿下,岐王哥哥欺负我……”
  “喵呜——喵呜——”
  

☆、诉衷肠

  “喵呜——喵呜——”
  抚悠被“踩”醒,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收下巴,眼前露出一团毛毬。她略抬了抬头,只见那毛毬趴在她胸前,两只前爪交替着一踩一踩,不时歪头伸脖子——如果它确有脖子的话——眯着眼睛,伸出湿软的粉嫩小舌尖,心满意足地“喵喵”叫。抚悠放下肩背,重新躺下,将梦中杂乱的思绪整理——那个放猞猁追她的狸花猫的男孩,那个拿桃毛蹭她脸的男孩,那个把她的猧子弄得泥球一样的男孩,那个抱只大鹅扔给她,以至她被鹅啄伤,对扁嘴扁毛畜生从此无不痛恨的男孩,都指向一人——李、忧、离!
  “娘子醒了吗?”阿春声音柔和,声怕惊到她似的,倒是她顺便双手叉在狸猫腋下,把它捞起来,引来狸猫一声不满的“哀嚎”。抚悠睡眼惺忪地看她:“很晚了吗?”阿春道:“巳时了,娘子昨夜睡得迟,该多睡些。不过,岐王已在外等候多时了。”
  李忧离?等我?——抚悠翻身,冷冷道:“让他等!”
  阿春听得一愣,暗想:“昨晚秦娘子不是与大王相谈甚欢吗?怎么睡了一夜就转了性?这是谁招惹了?”——她哪里知道抚悠这十几年的好几笔糊涂账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能不咬牙切齿?
  “不过……”抚悠又不确信,心想,“是他吗?梦由心生,也许我是昨夜听了他的话,不得其解,才在梦中将那些没头没脑的事按在他头上……可别冤枉了人,况且,总也要顾及他的身份。”
  “岐王等多久了?”抚悠翻身坐起。
  阿春正要离去,听抚悠唤她,忙回身应道:“小半个时辰了。”
  “什么事?为何不让你们叫醒我?”
  “究竟何事大王也未交待,想必不是着急的事,他还特意嘱咐我们,不要叫醒娘子。”
  对于对方的体贴抚悠倒有些歉意,于是道:“我这就起了,梳洗吧。”
  阿春笑着应声,招呼早已准备好的婢子们进来服侍。小娥捧来一件枣红色胡服,抚悠十分喜欢,配着这身衣裳,只画了极淡的妆,梳洗打扮完毕,轻快地做一个小胡旋,引得众人拍手称赞。
  帐门拉开,抚悠见李忧离正抬臂擎着一只白鹞赏玩,他穿一件绛色圆领衫,披黑色翻领胡服,翻领赭黄色绣云纹,着幞头。脚步轻快地走过去,行礼,抚悠问道:“大王怎么有此闲情?不是要去议和吗?”
  李忧离抬臂,白鹞决云而去。他打量抚悠,枣红色胡服,翻领袖口等处饰以彩色连珠鸿雁衔枝纹锦,配皂色长靴,金镀鲜卑头(带钩)黑皮蹀躞带,白毛翻边浑脱帽,妆极淡,只眉黛能明显看出螺子黛的青黑色,两颊自然悦泽,白中透红——他点点头,似很满意自己选的衣裳如此般配自己选中的人。
  李忧离笑道:“我是说议和,可没说我去,又不是什么大事。” 
  抚悠想:“倒是符合他一贯的目中无人。”道:“多谢大王送我的狸猫,我给它取名‘毬毬’。”说着观察李忧离,只见他挑挑眉毛,偏过头去,嘟囔道:“怎么取这么个名?”——他是希望抚悠记起他们两小无猜的往事,可总不至于她想起的都是他欺负她的事吧?虽然他不欺负她的时候似乎不多……
  抚悠见李忧离的反应,暗中思忖:“这应该算是心虚吧!”
  “咳,”李忧离道,“我来找你,是有样东西要给你瞧。”
  “什么?”
  “闭上眼。”李忧离神秘兮兮。
  “到底是什么?”
  “闭上眼,这是岐王的命令。”
  抚悠轻“哼”一声,故意拖长腔调:“是,大王——”
  眼睛闭上,耳朵就会变得灵敏,她听见风掣旗帜的声音,听见巡逻士兵锁甲窣窣的声音,甚至听见远处牛羊的声音,不一会儿,她听见马蹄声,心道:“难道是一匹马?即便是岐王的马,无非高大神骏些,还能肋生双翼不成?”“睁眼吧。”她听李忧离道。
  抚悠睁开眼,她的略带不屑的质疑瞬间变成了一声轻轻的抽气——“呀……”
  那是一匹无与伦比的美丽的马!它头细颈高,四肢修长,体型纤细优雅,身形几至完美,淡金银白之间的毛色,即便神女抽纤云做丝,借桂月之色,也再织不出比这更美的颜色!
  李忧离轻轻一拍,马儿轻灵地抬起前蹄,在二人面前兜一小圈,仍又回到他身边。李忧离得意道:“‘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华容婀娜’,怎样?”
  “这是……这是传说中的汗血马?” 
  “好眼力!正是汗血宝马!”
  对爱马之人,这是至宝!抚悠上前,一手托了马颌,一手轻轻抚摸它的额头、脖颈,它的额毛不长,鬃毛也不长,不能剪成如今长安盛行的三花、五花,不过它已经如此完美,何须修饰?
  “‘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抚悠回视李忧离,惊叹道,“我以为世间已无汗血马,不想竟然有幸得见!”
  李忧离抚着马背笑道:“这是前年宁远国进贡的,只有四匹,阿耶留下三匹,送我一匹。”见抚悠喜欢,他也格外高兴,回头道:“思慎。”早在一旁等候的安思慎抱着鞍鞯辔头等小跑过来。李忧离颔首,他便忙将辔头拢上,鞍鞯搭上。“上来试试。”李忧离道。抚悠也不客气,纵身上马,“叱”一声,动若脱兔。
  李忧离骑上自己的青骓,喊道:“敢不敢和我比试?”抚悠回头看他,应战道:“输者罚跳三百个胡旋!”李忧离大笑,驾马追赶:“好,我为你打羯鼓!”。抚悠道:“马上定输赢,休逞口舌之快!驾!”
  二人纵马疾行,如风似电,时而你超我赶,时而两马骈行,难分胜负。不知跑出多远,毡房营帐都已不见,只有连绵起伏的山丘,丘顶上戴着经冬的残雪,地势低处雪水融化成溪流,叶脉一样伸展。
  “吁——”李忧离忽然勒住缰绳,青骓前蹄腾空立起,以几乎与地面垂直的姿态停了下来。“我认输。”虽然他停下时分明还快抚悠近一个马身。抚悠见他停下,先渐渐放缓,令马兜个圈子小跑到李忧离身边停下。论马,是她的好,但论骑术,平心而论,还是李忧离技高,她倒也羞于再提那三百个胡旋的赌约了。
  李忧离跳下马,找块干燥平整的地面,将马背上准备好的毡毯抖开,铺在地上,席毯盘膝而坐。抚悠也下了马。“过来坐。”李忧离招呼她。于是抚悠也跪坐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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