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思-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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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菁娘不也说过“驸马都尉”的舞跳得极好吗?于是故作好奇,怂恿道:“真的?”
李忧离恨得直瞪他那平日最心爱的幼弟:“听他瞎说,哪有的事?”然而他的部下们却决定集体“背叛”,都起哄起来,道:“大王跳一个吧!”——这个说“我为大王弹琵琶”,那个说“我为大王打羯鼓”,那个又说“我为大王吹筚篥”,好不热闹。抚悠以扇掩口,笑道:“看来大王今夜非得要顺应人心不可了!”另一边,调弦的调弦,擂鼓的擂鼓,已经热热闹闹地跃跃欲试了。
李忧离懒懒地起身,两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道:“今日不跳舞,舞剑!”拂下肩披的胡服,左手将衣襟掖在腰间,右手一伸。思慎连忙双手奉上一柄仪刀,道:“大王,只有刀,没有剑。”“无妨,就以刀代剑了。”——刀和剑的使用大相径庭,但舞剑倒也不必拘泥。
侍卫将火盆移开,李忧离阔步走至场中,一立,傲然英风,飒飒爽爽,直与方才那慵懒的贵公子判若两人。接着,剑起光旋、腾挪飞转,一套剑法舞得行云流水、气冲霄汉。他本就是猿背蜂腰、臂长腿长的好身姿,舞动起来,更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郎艳独绝,世无其双。
边舞边吟:“长平桓桓,上将之元,薄伐猃允,恢我朔边,戎车七征,冲輣闲闲,合围单于,北登阗颜。票骑冠军,猋勇纷纭,长驱六举,电击雷震,饮马翰海,封狼居山,西规大河,列郡祈连!”
抚悠第一次见到李忧离,他只是个华装丽服、姬妾成群的富贵闲人,不到五年,他已身担尚书令、中书令、雍州牧、左右武侯卫大将军、陕东道行台尚书令、益州道行台尚书令、凉州总管等职,实实在在的跺一跺脚,就会震动江北,震慑江南的英雄人物。如果说第一次的伐蜀,她还只以为他是一个“没有多大本事,不过沾了麾下一干名将的光”的皇子,那么收河东、降陆长珉、克冯阮、下洛京,以至此次的用人用兵,她不得不承认,不幸因为他的皇子身份,后世那些像她一样自诩高明的人或许会低估他的功绩吧!然而或许会成为文人的宠儿——有魏武帝横槊赋诗的才略气魄,却这样年少俊逸、风华绝代!
抚悠看得如痴如醉,她的心仿佛随他一起跃动,欢喜、羞涩,有一丝甜蜜,又有一丝胆怯——“阿耶,阿娘,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红颜祸
“我们第一次相遇,不是在岐王府外,而是在长安城外……”宴席散后,李忧离提出送抚悠回去。一路上,只听他滔滔不绝地将二人错过的几次相识的机会细细说来:一次是长安城外、一归一迎,他早打探好了她们的行程,派亲信暗中保护,其实抚悠与他的亲信也曾见过,就是平康坊外仗义相助的“路人”连松风;二次是岐王府外赠金,他瞥她一眼,蓝布衣裙、不甚合身,至于当日宴会上的不愉快及他与皇后——他只称她“阿杨”——的矛盾也并不隐晦;三次是九娘馄饨铺中隔墙听议天下事,那次去洛阳是看为母亲在伊阙修建的大佛,其中的女供养人像正如他想象中一般,鬼斧张实在是鬼斧神工,刻到人心里去了——他还不知,鬼斧张原就是描摹抚悠的模样雕刻的呀!四次是泼寒胡戏,自然略去其中尴尬,只说这西域传来的胡节如何热闹,至尊与太子亦亲临朱雀门,与民同乐云云;五次是岐王府定晋突盟,景明还真把她“岐王是成大事之人,天下人当信重”的话当回事,问她是否顽笑,抚悠笑道“不敢自谓许邵,但这话也非毫无根据”,他便大笑起来;六次是北邙山上相逢不相识,这不必细说了,只是怪她不该以身犯险,实在太过“胆大妄为”;“第七次……”李忧离叹道,“难不成是老天有意考验?总教我们错过。”
抚悠静静听着,或是侧首沉思或是垂首微笑,还有一丝惊讶——竟错过了这许多次。
可老天若教两人相爱,兜兜转转总能遇上。
“芳洲有杜若,可以赠佳期。望望忽超远,何由见所思?”李忧离仰望月色,忽然吟道。
李家出身陇西军功贵族,祖上实是一群武人,如今贵了几代,在对江南文化的崇习下,也就出了李忧离这样有文化的武人。话虽如此,陇西贵族们的文化还是让人感觉只是他们华丽武服的装点,而未深入骨髓,譬如,抚悠实在不解两人并肩而行,李忧离何以生出以上“强用典故”的感慨,于是莞尔:“哪里来的芳洲?哪里来的杜若?”——实是问,哪里来的“超远”?哪里来的“所思”?
李忧离停下脚步,转身看她:“漠北冰天雪地,生活清苦,百无聊赖,思你在南,不知春天杜若开时,会不会这样想我。”那温柔、怅然的眼神、语气,仿佛有只手从耳稍轻轻掠进发根,让人浑身发麻。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李忧离猛然捉住抚悠的臂肘,在她脱身之前,将唇轻轻贴在她的额上,喃喃道:“吾心所爱之人……”他微闭双眼,感觉不到她的挣扎,他放轻呼吸,感觉着她欣悦而又羞涩的表情,不觉勾起唇角,但却听她抽了下鼻子,睁开眼,惊愕无措地问道:“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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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长珉躲在灯树后,远望着岐王与抚悠,被忽然从背后出声的曹延嗣惊出一身冷汗,后者拍拍他的肩令其镇静,将话说完:“岐王想讨女人欢心,可以把洛阳宫的灯树都搬到漠北来,只为美人一笑。大王能吗?”顿了顿,叹道,“甄氏是文帝的皇后,曹子建再有才,一篇《洛神赋》写得再惊天动地,也只能是‘遗情想像,顾望怀愁’罢了。”
“她不是甄氏,我也不是曹子建。”想到甄后死时落得以发遮面,以糠赛口的凄惨结局,陆长珉急于否定曹延嗣这不恰当的比喻。曹延嗣倒像能读人心似的,轻笑道:“谁知道呢,兄长——”他称呼陆长珉“兄长”,而非“大王”,“长安城富贵如云、满城衣锦,太极宫紫庭金墀、卿相王侯,当真世人向往,可又有几个懂得‘滟滪大如襆,瞿塘不可触’的道理?岐王是接近太极宫的人,秦娘子接近了他,也就接近了‘滟滪堆’,一脚踏进去,死生便不由自主。其实我们也一样,你我如今,也身处漩涡。”
“延嗣,”陆长珉直截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既然大王这样问,永就直言了。”曹延嗣收起一贯的漫不经心,“萧子龢冲冠一怒为红颜,以至身败名裂。我知大王对秦娘子情谊,若不未雨绸缪,恐祸将及身,因此永为大王谋三条出路!”
陆长珉精神一振,目视曹延嗣。曹延嗣道:“一,大王从此断了对秦娘子的念想,只当不曾见过她,更不曾爱慕她,即便日后亲眼见她与岐王执手言欢,也能够无动于衷;”陆长珉蹙眉——若能轻易忘情,又何来苦恼?曹延嗣见他不置可否,又道:“二,效萧子龢反晋。大王在江淮的实力仍在,我们兄弟几个更不必说,这辈子只认大王。大王再向南联合赵国,大事未必不可谋。”
陆长珉摇头——那个日夜咏唱《玉树|后|庭|花》的赵国吗?萧子龢叛晋时,北方分裂,梁国大乱,他这才能联络旧部,以图趁乱东山再起。如今北方统一,虽听说山东、河北又有复叛者,但北方平靖是大势所趋,江淮军精锐悉已投晋,留在丹阳的那些老弱残部,还真不够岐王一盘菜的。就是萧子龢,还不是被岐王手下斩杀在熊耳山中?岐王如今总管山东诸军事,想从他手下溜走,更非易事。
看了眼曹延嗣,“下策。”陆长珉道。
曹延嗣毫不意外,道:“我知道大王的想法,我也一样,跟随岐王征战以来,睹他排兵布阵,奇谋迭出,实乃古今之能兵者,当今天下几无人敌。不是说丧气话,论打仗,我们都赢不了他。可从来不只是刀光剑影才叫战场。”陆长珉不解,疑惑道:“何意?”
曹延嗣道:“晋国不只是有岐王,还有陛下,有太子,有皇后和相王。来突厥之前,我在长安盘桓几日,无事闲游,不意结识一位友人,他对岐王当下处境之剖断可谓入木三分。岐王是陛下爱子不假,但当他的威望超越陛下,陛下就会是皇帝,而不是父亲;太子多病,欲让贤于岐王的传言虽也十分盛行,但谁能说清这是不是他哄着弟弟给自己打天下?皇后与相王更不必说,早视岐王为肉中芒刺,自从相王联姻右仆射,与朝中重臣关系更加密切,岐王却大大吃了常年在外的亏。因此,岐王在战场上的胜利,恰是他在朝堂上的弱点,所以我说,在战场上胜岐王,难,在朝堂上胜岐王,易!”
陆长珉凝眉。曹延嗣续说道:“大王,还记得我说过‘岐王与相王夺嫡之势已成’吗?”
陆长珉摇头,肃容道:“一位浴血沙场、为国朝打下半壁江山的英雄不该败于阴谋,况且,岐王待我们不薄。”“话虽如此,可自古败于阴谋的英雄还少吗?若论厚薄,岐王今夜领王府文武、诸亲信之行军总管与将军凯歌《破阵乐》,可有你我一席之地?”曹延嗣感慨道,“大王,你我终究是外人。”
陆长珉默然良久,道:“延嗣,我对秦娘子从未有非分之想,不过赞赏罢了,你不也一样欣赏她吗?”说罢径自走了——他究竟是聪明人,岂不知第二条是死路,第三条是险路?他不想为一己私情连累兄弟。
曹延嗣也不追,抱臂倚在灯树上,已经起风,灯盏多被吹熄,只有几点微弱火光仍在残喘,他抬头望去,一轮圆月,满天清辉,不禁喟叹道:“如此月色,不知明年此时,同谁来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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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阿耶去世后,发生了许多事,有些事措手不及,有些事无能为力,刚才也不知怎么,忽就想哭……”抚悠也说不清方才那一刻为何会如此脆弱,仿佛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力量一下子被抽空,一任压抑许久的懦弱在身体里无孔不入——真是自己都觉得没出息,说着便要拭去腮边泪痕。
“别!”李忧离抓住她的手。抚悠愣住,他的手心有一层茧,因此并不柔软,但宽大而温暖,神奇地让人觉得,若是被这只手牵着,走到哪里都能心安。李忧离低下头,轻轻啄干她的泪:“我真后悔为什么五年前没有见你,让你吃了许多苦。自今往后,那些措手不及和无能为力的,都有我帮你扛。”
“我……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抚悠慌忙退后。
她知道至少这一刻,他们两情相悦,然而李忧离的心意能否长久,她没有把握——毕竟他不是寻常男子,他身边的女人太多、诱惑太多,而他们相识太短、相知太少。
李忧离见她一味闪躲,叹气道:“为什么要这么生疏?阿璃,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叫她“阿璃”,他第一次叫她“阿璃”,然而语气似乎毫不陌生。可……抚悠关于他所有的记忆,始于五年前那次还长安,之后他们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何况李忧离刚刚还梳理过,不可能忘记什么,哪怕是最小的细节,所以——“我……应该记得什么?”
李忧离看着她,眼睛清亮得好像天上的星辰,他舔了舔唇,似有万语却欲言又止,只是温柔地笑道:“我送你回去吧。”——那笑让抚悠觉得自己真的忘了极重要的事,心里觉得对不住他。
沉默一阵,李忧离开口道:“明天我们就要跟阿史那夏尔议和,只要他撤回金山以西,我们也会撤兵。”“嗯。”抚悠低头看走路时裙摆晃动,胡乱应声。“虽然很可惜,但如今实在没有灭人国的实力,我们的财帛、军队、战马,都已到了耗竭的边缘,刚刚拿下的梁国,境内也不安定,我收到长安来信,父亲已经催我班师了。”抚悠安慰他道:“汉历文景之治,始能击破匈奴,晋立国二十二年,统一江北才几个月,大王莫急。”“我恐怕等不了一个文景之治。”李忧离道。“为何?”抚悠问。
“因为在我有生之年,不想看到边境的百姓再受欺凌,不想看到晋国的将士身死他乡……”顿了顿,他唱起了《国殇》,“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嗓音低回沉郁,分外苍凉。抚悠不禁接着唱道:“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那日我与玉都兰狭路相逢,唱歌的人是你吗?”李忧离虽如此问,心中却早断定是她。“是。”抚悠道,“我是跟父亲学的,那时我们常常坐在山坡上,他唱,我也跟着唱,我不懂,他就告诉我《国殇》讲的是战事的惨烈和将士为国捐躯的忠勇。”两人默契地沉默了,自从五胡之乱,突厥崛起,百年之间,杀伐不止,征夫去不返,白骨无人收,国之殇,民之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