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思-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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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异族少女在这三个月中产生的感人友情,于是欣然答应。抚悠与绮斯丽依依难舍,两人又到小帐篷里说了好些悄悄话,这才出来,挥泪告别。目送商队走远后,抚悠骑上另一匹马,打马往相反的方向奔去,她走得很远很远,在那里,她约了夏尔。
夏尔虽然搞不清抚悠为什么神神秘秘把他约在这么远的地方,又是在天寒地冻的大冬天里,但还是早早守在了那里。见那一袭红衣乘着快马飞奔过来,夏尔高兴地迎上去,可牵住马缰抬头一看,他便看见了皮毛帽下露出的那一双碧汪汪的眼睛。“怎么是你?”夏尔大惊。绮斯丽从马上跳下来,快速道:“抚悠已经跟商队走了,可汗,你现在必须把我当成抚悠,拖住那些监视她的人!”
夏尔是聪明人,一听便明白了:抚悠被那拓的人监视得无法脱身,故借为绮斯丽送行之际调换身份,蒙混过关。因是冬季,一个带着沿了一圈蓬松狐尾毛的皮帽,另一个除了皮帽还裹着面纱,两个人身高差不了几分,不仔细分辨,真的很难察觉,而更重要的是,没有人想到她们会这么做!
虽然夏尔不得不称赞抚悠的高明,可还是对她连他都隐瞒而耿耿于怀,但他更知道不能坏了计划,于是翻身跳上绮斯丽的坐骑,将她拽上马抱在怀里,双腿轻夹马肚,缓缓闲行——要让跟踪的人追上他们。绮斯丽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寒风也不能让眼泪凝结:“谢谢你,抚悠,给了我如此靠近他的机会……”
这之后,据说玉都兰可汗把辛叶护的女儿抱进大帐里,三天三夜都没出来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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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丈可还认得我吗?”
抚悠跟商队走了一天,第二天亮了身份,扯了夏尔这张虎皮做大旗,告诉古勒这都是玉都兰可汗的决定,并暗示他以后若想从商道平安经过,就不要把事情张扬出去,并送了古勒些金子,说是夏尔买下绮斯丽的钱。古勒当然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可商人不会多嘴招惹惹不起的麻烦。况且抚悠自己有公验,商队的公验上只要说明路上病死了一人便可,于古勒也并无不便。抚悠跟着商队穿过大漠,一直到了敦煌城,前面的路也好走了,才与商队分开,日夜兼程,就这样,十一月中旬终于到了长安。找到了上次和母亲寓居的老秦客舍,见到那个热心的老翁。
老丈眯眼认了半天,一拍大腿:“原来是小娘子啊!你这一向可好?来我这里投宿吗?”
抚悠向老人问好后笑道:“来客舍不投宿做什么?”
“小娘子不是在贺家有亲戚?”
“我家亲戚也只是在贺家做事,而且我打听他最近不在京中,所以就不去麻烦他们了。”
老丈看了看抚悠的高头骏马,啧啧道:“好马!”因又笑道:“小娘子今时不同往日,想必身上也充裕了,我这客舍寒酸破旧得很,住得人多,也杂,小娘子还是别处投宿吧。”
抚悠笑道:“老丈说得没道理,哪有往外推客人的?”压低声音解释说:“我只来过长安两次,人生地不熟,去别处怕被人骗!”老丈听她说得合情理,便不再推辞,忙招呼了自己的女人,殷勤地准备了最好的房间。“不知小娘子是否劳顿?”老丈脸上笑开了花,“若是还有精神,今天可赶上个大日子!”
抚悠一听有新鲜事,该劳顿也不劳顿了,忙问:“什么大日子?”
“说起来还是西域那边传过来的节日,叫做‘泼寒胡戏’,也叫‘乞寒’。这大冬天里泼一盆水在地上都能结出冰碴碴,可那些年轻小伙子们啊,光着膀子相互泼水为乐。先时只在坊间流传,后来皇室和贵族的年轻郎君们也都参加进来,成了举城的欢庆。”老丈呵呵笑道,“我这客舍在城南,没什么气氛,往北边走,几乎哪个坊里哪条街上都有乞寒的年轻人,但要说最热闹的,还要说朱雀门前!”
阿婆也从旁道:“小娘子不觉今日客舍里格外冷清吗?客人们和小崽子都往朱雀门去了,只剩下我们两副老骨头,跑也跑不动,也受不住寒。”抚悠心想这样的大热闹不能错过,可又犹豫,阿婆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事,笑道:“唉,这可是长安城,长安城的娘子们厉害着呢,我要年轻个二十岁,准也凑这个热闹!”
抚悠也知道长安风气开化,看看自己幞头、圆领衫、小皂靴的利落打扮,浑身上下无一扎眼物事,当下不再有什么顾虑,便对老丈、阿婆行个礼:“那我也去瞧瞧热闹了!”
朱雀门前横街与朱雀大街相交的地方就是一个巨大广场,抚悠赶到时,早就人山人海,一点不比洛阳城的上元节逊色,而且她还隐约听路人说当今要登朱雀门,观乞寒戏,与民同乐。且不说这话是真是假,反正这么远的地方也看不清城楼上到底有没有皇帝,消息传开,人群几乎陷入了癫狂。乞寒倒也不是乱哄哄互相泼水完事,而是结阵跳浑脱舞、唱苏幕遮,旌旗摇曳,鼓声助威,煞有阵势。
参与游戏的都是青壮男子,虽然有不少精心打扮了的女子围观,却都远离中心,偶尔有胆子大的窜进去泼一桶水赶紧跑掉,被泼的郎君们开怀大笑,倒也不会“反击”,一来在这一天被泼水是一种祝福,二来长安的年轻郎君可都是有风度的,他们展示力量靠的是不畏严寒的坚实体格,而不是欺负女人——说不定有些远远的还有心上人看着,更要展示出男子汉的气概才行。
这种时候,女性的装扮无疑是很好的保护,可抚悠却不幸穿了男装出门。
灵巧地穿梭在人群中,抚悠很快就挤到了前面。一盆盆带着冰碴的冷水泼向那些冻得发红的结实肉块,成百上千的大男人扑腾地满地泥水,穿什么颜色的裤子早就分辨不出,有的人脚下发滑摔倒在地,更引得阵阵哄笑。身上、脸上沾了泥?没关系,几桶凉水上去就都冲掉了,哈哈一笑,又是一个干净笑容。
这样刺激的场面,又借着周围的嘈杂,抚悠也毫无顾忌地大笑大叫大声喝彩。
场中人很多,可她的目光却被一个光彩夺目的少年郎吸引。抚悠注视着少年的时候,少年也忽然发现了她,对她粲然一笑,大步走了过来。抚悠尴尬地低下头,心想或许自己的直视太过无礼。
“小兄弟别只在一边看啊!来!”那人冷不丁捉了她的腕子,用力把她往泼水的人群中拉。抚悠吓了一跳,怒道:“你干什么!”可惜女子尖细的叫声被起哄的人群完全淹没。
少年没想到遭到这么强烈的抵抗,撇撇嘴觉得好没趣,男人在这种时候就该往前冲,哪能往后躲?若连这点寒冷都畏惧,还能指望他冲锋陷阵、上阵杀敌吗?他撇嘴坏笑,忽然放手,抚悠被诓地往后退,可身后是堵人墙,哪里能退!那人猛地回身,一顿一转间仿佛被弹射出来一样,大手抓着抚悠的前襟,要把她拽进人群。
可是……软软的啊!少年不由一愣,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好像,他抓了个凸起的东西啊,他仔细研究,反复推敲,那应该不是“小兄弟”揣了个蒸饼在怀里吧,捏一捏,还有弹性哟……视线移上去,那“小兄弟”的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怒火“噼里啪啦”地燃烧。
震惊于此,他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松手!
“登徒子!放手!”抚悠的羞怒涨到临界点猛然爆发的同时,只听一个粗豪的男声大声喊道:“二郎小心!”对面的少年机敏得像头豹子,瞬间闪到一旁,一盆冷水“哗啦”一声兜头泼了抚悠满脸满身。怒火中烧中的抚悠一下子从外到内被降到了冰点。
那一瞬间少年显然没料到他的躲闪会引起这样的后果,如果他料到,以他的怜香惜玉一定会为她挡下,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他干笑地看着那个瑟瑟发抖又委屈至极的小娘子,手足无措起来。
“哼!”抚悠吸一下鼻子,裹着上衣抱着手臂转身扎进了人墙里。
“喂——”那少年刚想拦下她,却有一人闪到他跟前,附耳说了几句话,少年望望抚悠消失的方向,又望望朱雀门上,也只好无奈作罢。
朱雀门楼上,皇帝令人准备了干爽衣物、狐帽貂裘、手炉热汤。太子宗长从旁笑道:“二弟定又埋怨阿耶比刘娘子管他还严。”皇帝笑骂一声:“年轻人哪里知道轻重,等老了可要落下病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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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悠冒着寒风跑回客舍时,浑身裹着一层冰碴,整个人都冻僵了。老丈和阿婆吓了一跳,赶紧给她点炉子,裹毯子,烧热水,抚悠洗了个热水澡钻进被里,又喝了阿婆煮的好几碗姜汤,可还是不可避免地发了热。病中,抚悠浑浑噩噩地在心里发着狠:“混蛋!轻薄儿!不管你是谁,我记住你了!别再被我碰上!”
☆、轻薄儿
抚悠这一病不轻,但她多病一日,就耽搁一日,王庭那边夏尔还在等着她的消息,她拖延不起。打听了上次见到的岐王府记事姓乔名景,字景明,家住休详坊,抚悠便择了最近的休沐日,持帖拜访。乔景家住休详坊东,对岐王府幕僚来说,这位置极其便利,只要出了东边坊门,向北过一坊之地就到了景耀门,过景耀门就是弘义宫。除了少数勋贵高官,坊内各家大门都朝里开,乔景当然还远到不了门朝街开的级别,只是他家在休详坊也实在算是顶不起眼的了,害抚悠险些错过。
“乔兄!乔兄!改日再来拜访,先走一步也!”忽然一家门内蹦出个中等身材,体态微胖的男人。
“好你个杜二,你还跑!还跑!”紧追出来一个手举舂槌的布裙女人,女人边追边打,“你个杜二,也好意思称个大家子,学问都读到狗肚里去了!你躲,让你躲!引我们老乔去平康坊,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两人一躲一追,丝毫不介意路人或惊讶、或嬉笑的目光。
“卢娘子,卢娘子,子曰君子动口不动手……”男人微胖的身材左躲右闪倒还甚是敏捷。那女人更怒:“谁家的子曰过对你这种狐群狗党不能动手?谁曰过我先打断谁的腿!”
“不敬不敬!”男人痛心疾首道。女人啐一口:“你杜二嘴里何时有过几句真话!”
“有的有的,子确实曰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唉哟!”那男人腿上终究挨了一槌,大叫一声不再与女人斗嘴,一溜烟跑远了。女人追他不上,一手握着舂槌主在地上,一手叉腰,大口喘着粗气,边还不依不饶地骂道:“杜二,你要再找我们老乔去平康坊,打不断你的狗腿我就不姓卢!”
北朝女子凶悍,算是开了眼了!碰上了夫妻吵架和如此强势且心情不佳的娘子,抚悠有些后悔出门没看黄历,真不知道该不该此时拜访了。“郎君可是要找人?”抚悠低头沉思之际,那卢氏娘子已拖着舂槌走了回来。抚悠眉毛一跳,真怕她打得不过瘾,顺手给她一槌:“唉,殃及池鱼啊。”
“娘子安和。”抚悠彬彬有礼地问了好,道,“敢问岐王府乔记室可是住在这里?”
卢氏听声音知道面前男装的是个女子,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暗道:“好你个乔景,把小娘子勾引到家里来了!”见抚悠抬起头来一副瘦瘦弱弱、我见犹怜的长相,一愣之下,骂得更狠:“好你个杀千刀的乔景,这样年纪的小娘子你也下得了手,不撒泡尿照照你那死相!”再看抚悠时愤怒中竟夹了一丝怜悯,心道:“若是老乔真做出那样恬不知耻的事,我卢六娘帮你出这口气,不怕闹到岐王面前,休了那个老不要脸!”
抚悠也不明白为何卢氏看她的目光温柔了下去,还带着那么丝同情,可她有什么好让她同情的?“咳,”抚悠轻咳一声,又问了一遍,“敢问娘子,岐王府乔记室可是住在这里?”
这回卢氏听清了,对方要找的是“岐王府乔记室”,莫非是公事?
“正是这里,小娘子找我家郎君?”抚悠送上拜帖,卢娘子不识字,扫了一眼,暗念了一声佛:“幸好没将这小娘子打出去,误了正事。”卢氏将舂槌扔在门外,上前请道:“小娘子请进吧。”乔家门户小,进门是个小院,从大门一眼就能望到厅堂,门没关,屋内一个男人两手抄在一起,没精打采地垂头坐着。
“乔郎,有客拜访。”女人整整衣裙,竟是十分恭谨地压手躬身行礼。男子转过头来,脸上挂了伤,笑起来眼角抽搐,抚悠一眼便认出他确实是岐王府的记室,面如春风,一团和气,十分的,好欺负。
强忍笑意,抚悠叉手行礼道:“乔记室安好。可还记得在下?”
过目不忘是乔景的本事,怎么可能认不出面前之人,只是大病初愈的抚悠气色极差,声音还有些低哑,看起来状态竟比一年前还糟糕,让他忍不住猜想她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