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思-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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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女子的凶悍是出了名的,这样的事情并不稀罕,贺倾杯只是淡淡地问:“哦,她们怎么说?”
“她们说那侍妾命贱,几世修得的福分能在国公府为奴为婢,却不珍惜,死了白死。母亲以眼神暗示我,转过去与她们谈笑。”抚悠抽出第三支箭,搭弓,问道,“阿舅觉得呢?”
贺倾杯眼看着抚悠拉弓、瞄准,似无所谓地轻轻说道:“嫡待庶若奴,妻视妾如婢,这在北朝是司空见惯的事。何况横竖一个侍妾,聊做谈资罢了。”
“嗖”,抚悠的箭飞出的瞬间贺倾杯就知道偏了,果然那箭擦着箭靶,失力落在后面的树丛里了。贺倾杯将弓从发呆的外甥手中拿过来,抽出箭斛中最后一支箭,道:“你一定是觉得国公夫人如此行事太过残忍,觉得你母亲如此反应太过冷淡,是不是?”
抚悠想起那侍妾死前的情景,总觉像是一场噩梦。在突厥主人也会凌□□隶,打死打残的也不在少数,她不是没见过流血死人的小娘子,可被强迫作为看客,像观歌舞、看斗鸡一样“轻松愉悦”地“欣赏”一个人被活活打死还是头一遭。然而虽则同情死者,但单只是这样,还不足以使她有如此触动,毕竟魏晋以来,将婢女头颅割下,置于盘中相互媲美,以至随意打杀、甚至蒸食这种事情她也早有耳闻……
“侍妾这等贱口被主母‘一不留神’打死,根本不会有人追究。何况事发在国公府内,谁敢过问?我知你心善,但你阿娘做的是对的,你要记住,你、你阿娘、国公夫人才是一样的人。当然,人非草木,相处日久即便对奴婢也不可能全无感情,可你怎么就知道那奴婢没有做出令国公夫人忍无可忍之事?国公那么多妾媵,夫人为何单单容不下这一个?世人之心皆同情弱者,这是常情,然而弱者未必‘是’,强者未必‘非’,将此混淆,就不是善良,而是是非不分了!”他表情倏然一凝,嘴角绷直,将弓拉满,射出一箭。
那箭以电闪之势直扑靶心,连同抚悠先前射中的两箭一齐将靶心洞穿。
“啊?哈哈!射中了?”贺倾杯指着箭靶,一脸不可思议地大笑。抚悠则郁郁地望着露出个大洞的靶子,心道:“见鬼!”贺倾杯放下弓,招呼站在远处捧了鱼洗手巾的婢子,一面洗手擦脸一面道:“吕雉帮汉高祖打下天下,戚夫人只凭年轻美貌就要夺走一切,也怪不得吕后心狠吧。”
侍妾的真正罪名当然不是偷窃,至于原因所有人也都心知肚明:国公位高德重,夫人家世显赫,国公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侍妾开罪夫人,做全洛阳的笑柄。小小侍妾自不量力,枉自送命。
“不是这样。”抚悠想说——那侍妾真的有些不同。受辱挨打的人她见过,求饶的有之、诅咒的有之、惶惧的有之、哭嚎的有之,但惟独没有见过昨天那样……平静的,没有哭喊,不带怨愤、从容赴死,骄傲高贵得胜过在场所有的贵妇,波澜不惊的眼神中似乎映出她们来日的灭亡……
“换了你,你能怎么办?”贺倾杯笑问。
抚悠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小侍妾肃然起敬,她原想告诉阿舅,可见他认定那不过是一桩再普通不过的妻妾争风,思忖着若说出自己的怪诞想法,大约要被取笑……
“好了,”贺倾杯拍拍外甥的头顶,“你自己想吧,我还有事。”
“阿舅又有事?”自从上元过后,贺倾杯难得在家。
“不是大事,”贺倾杯扔了手巾在盆里,“我出资在伊阙修建的佛像,去看看。”
“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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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悠随贺倾杯骑马出了别业,一路往南,折向西,过石桥,便是自北魏孝文帝时开凿的伊阙佛窟了。几百年间,换了几家圣人天子,伊阙上的“叮叮当当”声却从未间断。那些或是饱经离乱,或是生活艰辛的人们还是虔诚地祈祷着,将希望托寄来世,而富贵人家则为了纪念先祖和为自己、家人祈福而开凿石窟。时辰尚早,前来拜佛的善男信女还不太多,石匠们则早早披星戴月地开始了一天敲山凿石的劳作。或清脆悦耳、或沉闷浑浊的凿石声伴着伊河的水流如同一曲古老的歌,流向远方。
二人下了马,由北向南看去。北面的石窟造型秀骨清像,越往南,就越像中原人了。大的石窟前通常还有多层的楼阁为佛像遮挡风雨。贺倾杯在一处小佛窟前停下,指着一个供养人的名字道:“你看。”
“杨金儿。”抚悠念道。有钱人出资开凿的石窟高大雄伟,供养人的形象可以雕刻在石壁上,而穷人则合众开凿一个小窟,刻上自己的名字。这个“杨金儿”便是其中之一。抚悠看向贺倾杯,不知他为何单指这个名字给她看。后者道:“这就是燕国公府上被打死的侍妾了。”
抚悠惊讶,作为商人消息灵通是必然的,但她想不到贺倾杯的消息竟是这样无孔不入!
贺倾杯叹息道:“同是杨姓,弘农杨氏为晋国皇后,而这个杨金儿生为奴婢,死未善终,名叫金儿却没有金贵命,也只有祈求佛祖让她来世托生个好人家,再不吃苦受辱了。”说着双手合十,虔诚一拜。
抚悠看在眼里,心想:“他之前明明说那侍妾不值同情,此刻安静垂首,却如佛般悲天悯人,真让人捉摸不透。”她那个隐下的心思,直到多年之后一个偶然又必然的契机才重新闪现和连贯起来。真相来得晚了些,然而终究无关要旨。就像这刻在石上的小小名字,少人祭奠。
抚悠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石窟开凿的顺序由北而南,愈往南凿石声愈清晰,渐渐看见石壁上修建的栈道和石匠忙碌的身影。贺倾杯在一尊露天开凿的佛像前停了下来,对抚悠道:“到了。”便有小仆笑嘻嘻上前牵马,还与贺倾杯顽笑几句,惹得贺倾杯敲他脑袋。抚悠并不信佛,于是她问:“阿舅为何要修造佛像?”
贺倾杯笑道:“这佛像非我供养。”抚悠惊讶。贺倾杯在她耳边道:“名义上是我出资,实际却是皇后崇佛,相王为母亲祈福而建。”
“相王?也太嚣张!”是的,不是别的,就是嚣张!两国势均力敌,甚至他国还略胜一筹,却敢在别人的地盘上给自己的母亲兴建佛像,那是即便不把打下梁国视作探囊取物,也至少是胸有成竹、十拿九稳了。
贺倾杯深以为是:“我就是欣赏大王这样的性格,自信,有魄力。”
抚悠却不以为然:“但愿他能用弓刀说话,而不是刻刀。”
贺倾杯大笑:“好好,咱们就拭目以待。”抚悠莞尔。
两人退后几步,仰观大佛。这佛窟以三世佛为主题,主像释迦摩尼高约五丈,宽衣博带,面容慈祥。佛祖身后有莲花、祥云、飞天造型,南北壁上则有男女供养人雕像,女供养人还未完工,北壁的男供养人相貌似个英俊青年,却翘着两撇老气横秋的胡子,故此神态很是诙谐,抚悠不由近前观看。
贺倾杯见主像已经完工,只剩下边边角角尚待修饰,对进度很是满意,可他见女供养人的头像还未雕刻,便喊道:“鬼斧张。”鬼斧张是负责整个佛窟雕刻的老石匠,手艺精湛,人称“鬼斧”。
左手握凿,右手持锤站在女供养人像前冥思苦想的老石匠听见有人唤他,转过身来,见是贺倾杯,连忙上前行礼。贺倾杯问道:“这女供养人怎么还没刻好?”
鬼斧张一听这话便没好气:“原本不是主像,也不难,只是上回十三郎你带来的那个白衣郎君,他不但对男供养人像指手画脚,还用计激我,让我按他的想法雕刻女像。”
“他怎么说?”贺倾杯暗觉头痛:我的大王,你又生的什么鬼点子?
鬼斧张面色沉重,倒不似方才的不满,将白衣郎君的想法如此这般一说——对一个手艺精湛的石匠来说,这个不合理的要求却正是对他技艺的挑战。鬼斧张欣然应战。只是应战之后便一筹莫展了。
贺倾杯听了又是摇头,又觉好笑,安慰鬼斧张道:“老张啊,你也别太把他的话放心上,他就是那样想起什么是什么的脾气。这要求我看强人所难,不听也罢。”
“阿舅,你看这像有趣吗?”抚悠一面指着男供养人像一面回身。
贺倾杯还未说什么,倒是他身边的鬼斧张板起脸来教训:“礼佛敬佛是庄重之事,什么有趣?”抚悠被老者一喝,不由一脸错愕,解释道:“我……我是觉得分明是个年轻郎君的模样,这胡子……倒是将一个毛毛躁躁却非得要向人证明自己沉稳的年轻人刻画地惟妙惟肖……”
老者见这年纪不大的小娘子对石刻能有这番领悟,欢喜得像是遇了知音,一副吹胡子瞪眼的表情立即变得眉眼舒展,连胡子都好像要飘起来,比那雕像还要诙谐。老者道:“小娘子说的正是,原本没想要刻胡子,可那郎君非要添上。”抚悠与贺倾杯对视一眼,见后者点头,知道老者说的郎君就是相王了。
她忽然对这毛头小子有了些兴趣。
贺倾杯是知道鬼斧张的,手艺是真的好,脾气是真的坏,倒真怕吓坏了外甥女,可见两人相谈甚欢,很投脾气的样子,不由暗道:“这草原上长大的小野马果然不同于养在深闺的娇娘子。”看着抚悠,他忽然有了主意,大笑道:“老张啊,你也别发愁了,就照着她的样子刻吧。”
“我?”抚悠大惊。
鬼斧张上下打量这位“小知音”,合掌称赞:“我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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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的天气即使阳光明媚,也清冷异常。伊河封冻,云凝不流。白衣郎君双手合十,不知祈祷些什么。他转身,对老石匠说:“我心里有个人,却不知道她的模样……”
☆、李忧离
“不可!”抚悠反对,低声埋怨阿舅道,“男女供养人应是一对,怎么能把我和相王扯在一起?”
贺倾杯不以为然,恰有北归雁阵经过,贺倾杯将所携弓箭递给抚悠:“你若射中,便听你的,若射不中,便听我的。”抚悠目测这距离不在话下,爽快答应,凝神、静气、弯弓、长空射破。
与此同时,长安的上空,也正弓如霹雳,弦惊!
显隆十七年,三月初二日。李绀次子,岐王李忧离,领征西大元帅,合军十五万,水陆并发。李绀斋戒沐浴,太庙祭祖,授节、钺,亲为次子执缰。正这时,由南而北飞来一只孤雁,其声凄厉异常,发人心悲,有如壮士断腕,英雄自戕,三军将士鸦雀无声,连同送行的皇帝、太子与文武百官都暗觉出征在即,此兆不吉。低沉的气氛如阴云般蔓延开来。
忽而,一人大喝:“若天赐神力,助我平定西蜀,就让我射下此雁!”只听弓弦拉伸到最大弧度瞬间松开而爆发出的一声争鸣直戳云霄。鸿雁应声而落。再看那射箭之人,正是主帅李忧离!
岐王弓马娴熟,射只大雁并不稀罕,可奇在情急之下岐王竟没有搭箭,这一怒,是空弦射雁!
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三军将士此刻只有一个信念——天助晋国!晋军必胜!数万将士瞬间气势飙升,爆发出如潮欢呼——“为陛下尽忠!晋军必胜!”
李绀仰望苍穹,喜极而叹:“天意,天意啊!”他执起次子的手,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对他说:“为国尽忠,报效朝廷,那都是对别人说的。对你,为父只有一个要求——平安归来!”
李忧离心头一震,好似这一刻,父子间多年的隔阂完全消解。他跪下,最后一次向父亲行礼。
太子宗长与相王君儒送行至潏水,兄弟三人把酒话别。李宗长无非嘱咐弟弟保重身体,平安归来,被后者嗤笑“说话的口吻跟阿耶一般”;而李君儒一路上都在思索岐王射雁的一幕,此时不由虚心请教:“二兄今日空弦射雁当真震撼三军,不过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李忧离得意道:“三弟不会连《战国策》中‘惊弓之鸟’的故事都没读过吧?”
“呵呵,当然。”可事情能有那么凑巧?“二兄长怎么知道彼时彼地会有一只受伤的大雁飞过?”
李忧离拍拍弟弟的肩,那微笑仿佛在说“你还嫩呢”,凑近他面前轻轻道:“你说呢?它怎么能不出现呢?啊?哈哈,哈哈哈!”李忧离开怀大笑,仰头将壮行酒一气喝干。
李君儒完全明白了,这从头到尾都是岐王的安排,不得不说,很高明。可战争是要真刀真枪,是要流血死人,可不是靠这点小伎俩就能取胜。
“岐王,我再敬你,风萧萧兮易水寒……”
“相王!”《易水歌》虽是送别的歌,但典故着实不好,太子宗长出声喝止。
相王笑着改口道:“我祝岐王出师大捷,早日凯旋!”
李忧离再干一碗,脸已泛红,眼角开始乱飞桃花,他揽过相王的脖子,低声问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