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第3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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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零水镇十余里后,高遵惠便放缓了速度,按绺徐行。一干随从见他双眉紧锁,神不守舍,都不敢打扰,只是远远跟在他马后,徐徐而行。如此默默行了四五里,高遵惠才似乎忽然间缓过神来,勒马回头唤道:“象先。”一个三十多岁的黑袍男子闻言,双腿一夹,连忙疾驰几步,赶到高遵惠马后,欠身道:“高公有何吩咐?”
高遵惠看了一眼这个他最为倚重的幕僚宋象先,却又不说话,只是驱马缓行,宋象先素知他性情,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等待高遵惠开口。
“唐康去哪了?”半晌,高遵惠忽然道,“你曾说在零口镇驿馆看到了唐康入住之记录——六月初六——他去哪了?”
“极难说。”宋象先沉吟道:“不过,以唐康时之所作所为来看,临阵脱逃不太可能。他打的什么主意,学生猜不到,但我敢肯定,此事章惇定然知情。”
高遵惠嗯了一声,“章子厚故弄玄虚,只好欺欺范纯粹这样的书生。叛兵仓促作乱,无人统率,不过乌合之众,其忧诛不暇,岂敢西向长安?他在零口镇,看起来孤身犯险,实则安若磐石。乱兵若要流窜,北过渭水则缺舟楫,南下商州则阻于洛水,只需扼住潼关,最多便是散入华山为盗贼。章子厚非糊涂之人,这番做作,不过是欲彰己之功而已。他与唐康时必另有所谋。”
“高公所见甚是。”宋象先点头道:“然公为外戚,明哲之道,只有一句话:‘不为有功,但为无过’。公绰公实是前车之鉴。官家虽委公以重任,然公非止要报皇恩,还需知谦退之道,朝野之间,能少树敌便少树敌。我观今日海内之事,实有如一锅沸水,沸水眼见着要喷溅出来了,下面却还有人不断在添柴加薪……依学生看,渭南兵变,只怕便是个导火索!这锅沸水,不可避免地溅将出来了。当此之时,上智及大勇者,亦不过能勉强保住自己不要被这锅沸水所伤及而已。”
“唔?”
宋象先看了高遵惠一眼,又继续分析道:“今国家之兵,一在陕西,一在益州。陕西虽无战事,然平定西夏后,兴灵驻扎之禁军、厢军各三万余,兰会驻扎之禁军二万余,平夏亦有万余禁军、四万余厢军,以上单禁军即有六万余众,总兵力十三万有多,若仅以驻军而论,较之恢复灵夏前其实好不了多少。这十三万大军,虽有屯田,朝廷又是军屯又是募民实边,但一两年内实难见效,其粮草供给,依然有大半要靠国内转运。且朝廷还要经营河套,章质夫在河套筑了三座城与辽人周旋,朝廷所费国帑以亿万计!平心而论,陕西百姓较之战前,的确稍得息肩,然转运之苦,依然未绝——若只是陕西,倒也罢了,经营灵夏,再有数年,必见成效,国家由此获利非用财货可衡量者。然偏偏陕西路之外,尚有益州路……”宋象先说到此处,不由得再三嗟叹,“而今这益州路,便果如石越当年所预言,真不亚于一个大泥潭,大宋已然一只脚踩进去,泥足深陷,便是想拔也拔不出来了!”
“西南夷之叛乱此起彼伏,牵连至数郡。朝廷屡番派兵镇压,然当地瘴疠横行,地势险峻,南兵不堪战,北兵不习水土,王师屡战屡败,泸州一战,两万禁军竟被五千蛮夷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朝廷为此连诛数员大将!学生估算,至今丧命于益州之禁军总数已超过五万余众,其中七成以上是死于疾病——若非不得已,朝廷如何会从河北抽调禁军入蜀?那雄武二军中之谣言,亦并非全无根据之辞!但依学生看来,这雄武二军之兵变,还只是癣痢之疥;蜀中百姓因供给军需,赋税加重,困于徭役,才是最危险之事。万一有陈胜吴广之徒振臂一呼,蜀中局势,只恐要无法收拾!”
“而且,据学生观察,而今国库只怕也早空了——别处学生不知,但陕西一路,交钞泛滥,物价上涨,却是明摆着的事情。朝廷这几年究竟印了多少交钞学生无从知晓,但以陕西一路之情况看,绝不容乐观。兼之传言这两年圣体时有违和……许多事,学生真是不愿想,也不敢想!”
高遵惠听他细说当前天下局势,不觉低声叹了口气,道:“吕吉甫的‘熙宁归化’,虽然在荆湖南北路颇为顺利,却是搞乱了整个益州路。但他只怕也是骑虎难下了……”
“荆湖南北路那是苏子瞻积下的家底,屯田厢军遍布各地,熟悉地理民情,兼之蛮夷各皆分散,自然容易制伏。吕吉甫将荆湖南北路之功全归到自己名下,这才让皇上相信益州路之叛乱只是地方官与军队无能,而非他吕吉甫之过!”宋象先冷笑道:“不过,渭南兵变,只怕吕吉甫在政事堂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这么大事,他怎么遮掩得过?事过之后,总会有人要问一声,雄武二军为何会兵变的?!一句官兵不和,能蒙混得过去么?只不过高公要当心,吕吉甫定然要在陕西找替罪羊的。”
“让他来找。”高遵惠淡淡一笑,道,“是祸躲不过。他纵找得到替罪羊,他的下场也好不了——看着罢,说不定,便是石越要东山再起了。”
宋象先也笑了笑,道:“石越能不能东山再起,也不干高公的事。还是那个宗旨:高公是外戚,不必管他谁家得势谁家失意。总之少招摇少树敌,藏拙,认真办好分内的差,便是自全之道。这锅沸水,让石越、唐康、章惇他们去忙罢。”
高遵惠听到此话,不觉自失地一笑,脱口道:“倒是我想岔了,象先说得是。不管他唐康去做什么事,亦不必管渭南兵变后有甚内情,总之我安心办差便是。”高遵惠在高太后家中,是颇为谨小慎微的一个,也最得高太后看重,屡次下旨褒奖,言语之中,多次透露出要举家事付之之意。故此高遵惠不免更加谨慎起来,此时他治下出此大事,更加要顾虑周详,这时与宋象先一番交谈,才醒悟到整件事情其实与自己“关系不大”,顿觉释然,挥鞭抽马,向着商州疾驰而去。
第三节
虽然高遵惠觉悟到渭南兵变与自己“关系不大”,努力地想要独善其身,但命运却与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被命运的漩涡拉扯着,不可抑制地转进了那锅被他与宋象先视为洪水猛兽的沸水旁边,甚至还不得不把手探了进去。
自零口镇南入商洛,当时必须越过冢岭山。当年刘裕伐秦,遣沈田子等入武关,恐其众少,又遣沈林子将兵自秦岭取之——这个“秦岭”,便是冢岭山,当地人俗称为“南山”。而在冢岭山以北,蓝田县与渭南县交界处的堠子镇,便是自蓝田往渭南,自临潼、蓝田往商洛的必经之地。因当时南山多猛虎野兽出没,宋朝在此设立斥堠,以便于保护往来商旅。高遵惠原计划便是当晚在堠子镇歇息,次日再赶早翻越南山,直趋商州。
但当他们一行人在黄昏时分将到堠子镇之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了。数座行军大营安扎在堠子镇外,几十道炊烟袅袅升起,野地里一些解了鞍的战马正在悠闲的散着步……“这是一个营的马军!”几乎只是一瞬间,高遵惠已经准确的估算出了他眼前所见的兵力。“哪来的禁军?”另一个疑问随即在心里冒了出来,他是陕西路提督使,任何军队在陕西境内的军事调动,他都应当知情。堠子镇何时会出现如此规模的一只马军?
高遵惠正要派人前去询问,突然却发现自南边山旁,有数十骑簇拥着两三个人正飞驰而来。他定睛望去,只见这些骑士都扛着、拖着各种野兽,而正中两三个人当中,有一位赫然正是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唐康!
夕阳如同一个淡红西瓜挂在远处的山边上,身后那些层层叠叠的群山,都变成了一片紫褐色,便如同唐康此刻的心情一般阴郁。在高遵惠看见唐康的那一刻,唐康也看见了高遵惠!他原本极为兴奋的心情,在那一刹那,恍如掉进了严寒的冰窟中。但也只是一瞬间,唐康便恢复了镇定。他勒住奔驰的战马,向同行的田烈武、赵隆简单地交代了一声,便掉转马头,迎着高遵惠走了过去。田烈武与赵隆对视一眼,也都随着唐康走了过来。
离高遵惠还有三十步的时候,唐康在马上见着高遵惠已经下马等候,他不敢失礼,连忙翻身下马,牵着马快走过去,远远便抱拳揖道:“高大人,下官有礼了。”田烈武、赵隆也连忙紧随着下马拜见。对唐康这样的后起之秀,一贯谨小慎微当官的高遵惠是绝不会怠慢的,忙上前几步,回了一礼,笑道:“康时,不意在此邂逅。”又扶起田烈武、赵隆,和蔼地笑着问道:“恕某眼拙,这两位将军是?”
唐康连忙替田烈武与赵隆引见,“这位是致果校尉田烈武,这位是翊麾校尉赵隆,皆是种太尉的爱将。”
“失敬,失敬!久闻田将军是天子门生,灵州城前,威震西戎,某素仰威名,不料今日在此邂逅,也算是有缘……”高遵惠拉着田烈武的手,称赞不已,田烈武连连谦谢。高遵惠又打量他身边诸将,他目光移到赵隆身上时,忽然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忽笑问道:“这位赵将军可是秦州人,字子渐的?”
赵隆不料高遵惠竟也听说过自己,不由一怔,忙抱拳道:“正是末将。”
高遵惠转头对宋象先哈哈笑道:“象先,这便是上回姚君瑞大人提到的赵子渐将军了。当年姚君瑞随故王襄敏公开熙河,君瑞为大将,出战,被重创,因道‘吾渴欲死,得水尚可活。’当时亦是黄昏,而泉近贼营,一军当中,无人敢往,惟子渐将军独身潜往,渍衣泉中,为贼所觉,子渐将军且斗且退,竟全身而退,持衣裂水以饮君瑞,君瑞因此得活。常谓西军当中,义勇双全,首推秦州赵子渐。”
宋象先忙笑着上前拱手道:“赵将军,学生宋象先,久仰将军威名。”又分别向唐康、田烈武见礼。唐康一面还礼,一面拿眼神瞥赵隆。他自然知道高遵惠口中的姚君瑞是便赫赫有名的“二姚”中的姚麟,而“王襄敏公”便是在几年前病逝的名将王韶,“襄敏”乃是他死后的谥号。唐康原不知道赵隆的事迹,此时听高遵惠说起,心里不禁要对此人另眼相看。他又看看高遵惠,心里更是暗暗叫苦,这三言两语中透着的精明,表明这个高太后的从叔,高遵裕的从弟,绝非只是个糊涂可欺的勋戚。
高遵惠听到“田烈武”三个字之时,心里早已是雪亮。“原来唐康时是去找田烈武了!”但他心里还是禁不住有几分诧异,须知擅调禁军绝非小事,唐康与章惇倒也罢了,这两人他虽没有多深的交往,但自传闻中也颇有了解,这二人行事,说得好听一点,那是“刚毅果决”,若说得难听点,那是“鲁莽妄为”!都是胆大包天之徒。唐康在戎州的所作所为,当初就没少被弹劾,甚至还与益州路四司衙门都打过嘴皮官司。若非唐康的背景实在太硬,早没了好下场。所以唐康与章惇皆可不提——这二人擅调禁军,既不是图谋不轨,也不是为了个人私利,大不了就是个某州编管、某州安置的罪名,天塌下来也就是流放边疆——这在绝大多数的官员来说,也许便是末路穷途,畏如蛇蝎了,但这两人却都是赌徒般的性格,好的就是“非常之功”——若是赌对了,被皇帝赏识,则又是青云路上一颗大大的砝码!所以他们冒多大风险,做多出格的事情,高遵裕也不奇怪——可田烈武,还有他们的军法官护营虞候,冒的却是处死的风险!不见兵符擅离防地,是朝廷最为忌讳之事,纵然有功也不可能赏赐。田烈武与那个护营虞候如何敢拿他一生的功名甚至是生死,来冒这个奇险?!高遵惠以己度人,在心里只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他也没有多少心思在这个问题纠缠太久——唐康、田烈武擅调禁军,若是他没有碰上,自然皆大欢喜,他高遵惠也无心挡唐康、章惇们的路,但天公不作美,竟让他在这堠子镇遇上了,且是人多眼杂,他高遵惠却也不敢装瞎子、聋子。否则的话,这中间的干系,他又如何逃得掉?
一时间,高遵惠也陷入两难的尴尬处境。装聋作哑,已不能够;若是与之同谋,他高遵惠却也不敢;但若是阻止,非只是得罪唐康、章惇,耽误国事,而且他自己同样也脱不了干系——将来追究起责任来,谁知道这是不是一条罪状?制度国法能容他,可这情理如何能容他?明明能及时镇压渭南兵变的,却因为他高遵惠尸位素餐,蝇营狗苟,导致坐失战机——朝议,清议,只怕都不能容他……这短短一瞬间,高遵惠脑海中转过无数的念头,但归根结底,却只能有一个结果——他不想找麻烦,却被麻烦找上他了。无论他怎么样做,前面竟都有个罪名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