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燎旧梦-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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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千雪又惊又喜,她本想上前,却被崔砚拦下,她只好隔着一段距离唤道,“青鸦!”
突然崔千雪看到青鸦的左袖有些空当,就觉得哪里奇怪,一时半会她也没往坏处想。
最纠结的是单正九,本来此案已经有人可以作为“凶手”结案了,偏偏半路杀出个青鸦。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江湖人士不同于平民百姓,他们可不会乖乖听话,最棘手不过。
青鸦朝崔千雪略一点头,目光游过崔砚的脸,竟生了前尘旧梦、物是人非之感,最后他的视线钉在陆燎背上,他一步一步走向他,单正九拍着惊堂木问了什么话,他全然不听,区区几步路,像走完了一辈子。每走一步,青鸦的的慌惧更深一分,直到到了他的身边,直到自己仅剩的一只手,搭在了他清瘦的肩膀上,青鸦这才觉得心里有了着落,从此不再漂泊。
你是我的今生今世。
“小师叔,我们重新认识一回,好不好?”青鸦说完,不等陆燎回复,疾道,“我叫青鸦,你叫陆燎,今日幸会,以后承蒙照顾,一起走完余生。”
陆燎取下灰色的麻布斗篷,一头银白的长发飘然坠地。
今生今世不多时,白发已是三千丈。
青鸦用手不可置信地穿过陆燎的发间,眼里满是心疼与悔恨。他扳过陆燎的身体,阅过他脸上每一条皱纹,即便已经一忍再忍,可是泪水仍在眼里打转。
“小师叔……不,你不会这样。”青鸦的手覆盖在陆燎的脸侧,老去的皮肤如枯树一般,青鸦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疼,揪心得呼吸都像是罪过,都是自己错,都是因为我……
陆燎侧过脸,任由苍苍白发遮落,“你不该来。”
“以前你总是要我跟你走,我真后悔,为什么就不好好听你的话呢。现在还来得及,换你跟我走。你告诉我,雪灵山在哪里,清性池在哪里,我马上带你去。你是不会死的。”青鸦越说越坚定,“我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以后我专门陪着你,我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青鸦是个深情厚意的人,崔砚自小知道。但他不曾想过,青鸦会爱上别人。也不知是酸楚还是不甘,是难过还是替他开心,心里百般滋味,细细分析起来,又无一丝情绪。曾经是爱不得,后来是不能爱,到如今各自有了安定的人,究其根本,人生有时候不能幸免,却终有陪你同度月圆时的人。但是,为什么你偏偏选他,还在这种时候。
照理说,青鸦出现,是立刻得缉拿归案的,但是之前已经和清河崔氏有了暗约,拿陆燎为凶手,所有的罪恶,他一人顶。皇帝要怎么处理,崔氏绝不插手。就像判白虎误杀崔陵那样,崔氏也无可置喙。折中的处理方式,两边都不得罪,自己保住全家性命不说,还能保住官位,今后崔氏肯定也少不了打点,单正九刚以为解决完了这个烫手山芋,现在眼见着就要泡汤了,心急如焚。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屁股就要坐不住了,单正九叫讼师下去给崔砚传话,自己先到后头去避一避风头。
既然在山东的地盘上,谁也掀不起什么浪,那不如把这个难题交还给清河崔氏自己解决。这就有了讼师向崔砚传达的那句话——要么陆燎,要么青鸦,总归要有一个人押回京问斩。
连门都没有了的衙门,空呼呼地灌风的公堂,底下的人不敢擅自进来,只好肩并肩地站成一堵人墙。
单正九回避之后,马上有人把霍橘又收押监。
崔砚抿唇不语。
崔千雪静坐太师椅。
堂上静得连风吹进蓝花,舞落在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小师叔,你跟我都是过去太过沉重的人,可是水远山长,以后还有那么多时日,你把一切给了我,我绝不会一个人独活。”青鸦拉着陆燎青白的手腕,像瓷器一样轻薄脆弱,脉搏的跳动几乎微不可察,“小师叔,我们走吧,这回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陆燎想抽出手,可他已经不是之前弹指之间取人性命的武林第一,“我走了,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我当然跟你一起走!只要到了雪灵山,你能好起来!”
陆燎扫了崔砚一眼,幽幽地说道,“那他怎么办?”
青鸦随着陆燎的方向看过去,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把陆燎往自己身后拉了一把。
崔砚眼睁睁地看着青鸦那么自然地挡身在前,那种感觉就像永远好不了的伤疤停不住地流血,因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辜负与伤害,就连最亲近的青鸦也有了防备。至亲至爱的人都会像青鸦一样接二连三地离开自己吗?为什么?如今问一句为什么,都像是自己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庞大的家族,如果不是为了这个身份下的责任,如果不是……
出于女人敏锐性的直觉,崔千雪起身用双手把崔砚的右手合在自己掌心。崔砚感觉到自己姐姐的手里传来的温度,眼神尖锐起来。
“青鸦,事已至此,以你我多年师兄弟的情谊,想来你也不用我解释什么。你要走,我放行。”崔砚看着青鸦握在陆燎手腕上的手,眯了眯眼,竟生出一股杀意,片刻之后他才缓平了气息,“陆燎,他要走……我也不拦。”
崔千雪震惊地看着自己弟弟,他要放他们走?那齐王的案子怎么办?于公,身为崔氏家族的大小姐,崔千雪不得不留下一个人顶这次凶杀纵火案,可于私,她巴不得青鸦与陆燎远走高飞,再也不淌这俗世浑水。
“你曾经说过,江湖千斤重,你替我担八百。从小到大,很多江湖上的事,都是你在帮我处理。我已经失去了崔陵,不想再失去你。青鸦,你带他走,剩下的事,你相信我。”崔砚手指之间突然闪出一把刀片极薄的袖匕,“师父在世时就常说,师兄弟之间要相互扶持,生不离,死不弃。他对陆燎没有做到,但我对你,一定做到。”
青鸦弯下腰,对陆燎说道,“上来,这回我背你。”
散漫交错的素雪长发,飞舞在青鸦的背后。他背起他,就像背起了整个世界。陆燎拉起青鸦左边空荡荡的袖口,在他耳边低低地说,“那天我不是不上来。”
青鸦回头,几乎贴着陆燎的脸,他说,“我都知道。没关系,我还有一只手可以护着你。”
陆燎自己主动搂紧了青鸦,他贴着青鸦后背,闷声道,“我自己有手。”
倏然之间,双指一弹,崔砚手里的袖匕已经朝着门口那堵“人墙”旋转掷出,众人立刻躲闪,正当中的那个倒霉蛋,惊吓之下,向左也来不及向右也来不及,眨眼之间就被扎了个对穿。
趁此空当,青鸦背着陆燎极速掠出,绝尘而去。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迅雷不及掩耳。“夺”地一声,穿过血肉的袖匕钉入十尺远后的柱子,只剩刀柄兀自顾晃。
招无虚发。
刀不沾血。
等单正九冲出来,早已不见了“犯人”踪影。他气急败坏地把桌案上的文房四宝都砸到地上,“马上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有干扰法纪者——格杀勿论!”
崔千雪汗涔涔地往后退了一步,小狼眼疾手快地扶她坐下,“大小姐,你没事吧?”
崔千雪咬破了下唇,失魂似的摆摆手,“二弟,你替他们开了路,是好人做到底,还是就此打住。”
崔砚宁定心神,秋水朝沉静,沉静得就像他身上穿的熨平无褶的雪衣锦袍一般。
“暗羽不用跟,我自有安排。”崔砚说道,“走,是他们要走的,与我们无关。追捕犯人,也不是我们的责任。”
“那现在怎么办?聊城外面还围着军队。”
崔砚看向外头蔼蔼低空,霭霭断云,他默然阑意,沉郁无言。
如果可以到此为止,我何尝不想到此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 蓝花风铃:有黄花风铃木也有红花风铃木,但没有蓝花风铃,这种植物是胡诌的(或许以后培育出来了也不一定哎)。只是觉得风铃木开花特别好看,如果是蓝色的,会更美。
关于字数:没想到会比《浮生三叹》还多,对我而言这已经算很长了。毕竟我真是业余中的业余。嗷嗷,继续加油,争取不坑。
☆、四十五
青鸦用手一抹,全是鲜红的血液。
他背着陆燎风驰电掣地出来,撕开聊城包围圈的一道缺口,金月都换了颜色,剑身染血,远远看去,似火焰一般燃烧。
追兵如洪水猛兽,一波未除一波又来。
疾弹而来的钢片,倏倏地刮过耳边。四柄锐刃在身后紧追不舍,青鸦掠几步,停几下,陆燎在他背上沉着地应对,“金月当空,反身破刺,左三步,由下往上攻其椎。”
流星白羽,杀人如翦草。
飞剑幻招如瀑,金月凌决浮云。
青鸦耳朵一动,感觉背后有什么一道劲风,他急忙转身,用自己的正面去挡。
风止,血溅,兵死。
青鸦放下陆燎,他的手捂住他背后的伤口,那里插着一片薄如羽翼的铜刃,“是我慢了一步。”
陆燎咳了几声,一如平常冷着声音说道,“皮肉伤,不碍事。”
“那是以前。”青鸦只怕暗器淬毒,侧身捏住伤口外面的末端,“现在你受不起任何伤。”
话音落,铜刃出。
陆燎身子微微地颤了颤,眼里有精光闪过,“小心后面!”电光火石之间,双手横打推开自己身侧的青鸦。
青鸦被推了一个踉跄,手中的剑已经被陆燎夺走。
“小师叔!你要干嘛?!”青鸦说话之间已经听到不远处似有千军万马之声,他意识到了什么,惊道,“住手!”
铁马金戈纷至沓来!
剑锋所指,气流翻涌,以波澜壮阔之势,如秦皇扫六合,赫怒唬威神。
蛟龙出海,鲲化为鹏,扶摇直上袭千里,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
撕裂垂天之云,震鸣千重山河!
树枝在气流震动下相互撞击,树干发出裂裂之声,隔得近的树木,即使高耸入云,依旧轰然倒塌,震起草木与尘土在空中弥漫。
鸟兽散尽。
尸块成山血成海。
百里无生还。
水!月!观!音!
一招之内三十三种不同的变换,极度猛烈,无势可挡,佛来斩佛,魔来斩魔。
天下无敌。
可是……
他伸手过去接住他。他的长发像白绸素锦披落在伤痕累累的身上,如裹尸布一般,令人痛彻伤怀。
“你为什么……”青鸦摇头,眼泪流落,他瘫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陆燎,我恨你。”
陆燎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如睡着了似的。
一旁的金月已经断成几截,失去了金属的光泽,就像他怀里的人,在一点一点失去生命的气息。
青鸦抬起陆燎的头为他渡气,扶正他的身体,为他输入内力,可是气也渡不进去,内力也容不进他的穴脉,陆燎的嘴唇冰冷,手也冰冷,并且指甲下还在渗出乌血。
“我不需要你为我这样!我不需要!”青鸦埋首在他颈项,此刻茫然无助得如孩子一般呜咽哭泣。
“小师叔,你别离开我,你别像师父一样,又把我孤零零地抛回世间。小师叔……我求你……醒一醒……我跟你走,我听你的话,我求求你……别再让我一个人!”
“青鸦……”虚弱低沉的声音,陆燎仍然闭着眼睛,他费力地抬起枯藤老树般的手,他摸索着,抚过青鸦的眉眼、鼻梁、嘴唇,最后停留在他的脸颊。
陆燎匀开笑容,这是他第一次对青鸦微笑,“我记住你的样子了,以后都不会忘。”
青鸦欣喜若狂,却动也不敢动,他已经不奢望以后,但求时光凝结在此刻。
“青鸦,我骗了你。”陆燎气若游丝,似断似续,“其实,我没有……没有把所有的内力……都给你。还有——”陆燎放低了手,紧紧拽住青鸦的衣襟,“水月观音……金月剑也能……可是圣无名……他……他也骗了我。”
“小师叔,我们不管以前的事了好不好?”青鸦腾出一只手,想帮他止血,可是陆燎的伤在内里,再怎么点穴也是白费力气,他无措地搂着怀里的人,恨不得痛哭一场,恨不能以身代受,恨无法一切重头,“我先带你去风波镇找田允书,等你好些了我们马上去雪灵山,我听师父说过清性池能够疗伤养身,小师叔,你向来厉害,这回可别让我看不起你。”
陆燎的眼角溢出血珠,他又笑了笑,嘴边扬起的弧度,像一瓣月牙,“世人皆欺我,我亦欺世人。我超越圣无名的武学,得这天下第一的虚名有何用……”
青鸦心中钝痛,“你还想着师父。”
“恨难消,不可断。”陆燎又用力拽了拽青鸦的衣襟,把他拉得更低,陆燎的声音越来越小,“所以……所以你也要……一直记恨我。知道不知道?”
陆燎的手松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