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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江山别夜-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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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慈……”
  忽然一旁众人眼尖地再度跪了下去:“奴婢向婕妤、殿下请安!”
  方才还在她们的话题中央被奚落着的两个人,此刻也在宫婢内侍的簇拥下迤逦而入了。
  这一打岔,皇帝便收回了那种莫名的神色,一拂袖便坐到了殿中上席去,“文婕妤来一趟长安不容易,阿慈,梁王如此人才,都是他母亲栽培出来,你要多向文婕妤学学。”
  皇帝在众人面前直唤梅婕妤的闺名,亲昵不避,直教一众嫔妃眼红牙痒。却唯有文婕妤轻轻地冷笑了一下。
  皇帝抬眼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又移开了目光去。
  顾渊掸掸衣襟,朝梅婕妤跪道:“孩儿向婕妤请安。”
  梅婕妤连忙侧身避过这大礼,转头向皇帝嗔道:“陛下您看,梁王殿下这是要折煞我呢……”
  将殿中闲杂人等都礼送回去之后,皇帝与梅婕妤一边,梁王与文婕妤一边,四个人礼貌地叙了一会子话,日影偏斜,便觉无味。皇帝要摆驾回清凉殿去,梅婕妤欲留他用晚膳,皇帝只是不应。梅婕妤便又转向梁王:“殿下您可来劝劝您父皇,人都来了,怎么不用膳呢?”
  梁王不尴不尬地站起身道:“父皇勤于王事,孩儿又怎么留得住?”
  皇帝回过头来,定睛打量他半晌,几乎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脸上有字——他今次觐见,特地穿了玄纹朝服,金印紫绶,确认自己全身上下都端端正正了才入宫来的。怎么皇帝还要用这种眼光看他?
  末了,皇帝终于发话,却是冷冷地道:“看你衣冠济楚,朕还道终于出息了一些,却原来皮里阳秋,终究不可教也!”
  梅婕妤连忙抢上前来,“陛下息怒!梁王殿下只是一时言语不慎——”
  “言语不慎。”皇帝的目光是冷漠的讥诮,“倒真是随了他母亲。”
  这话说得重了。
  殿中的空气瞬间沉滞了下去,好像虚空中有一只大手将所有的呼吸都一把抽去了一般。
  文婕妤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皇帝身边,跪下,行了一礼,而后便顿住,竟不再站起身来。
  梁王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皇帝,最后,也与母亲一同跪了下去。
  皇帝的眉头再度高高地皱起——
  就在这时,顾泽忽然哇哇大哭了起来。
  梅婕妤松了口气,连忙去乳娘手中接过孩子,一叠声儿地哄着,又将顾泽抱给皇帝看:“陛下您看,泽儿闹着要父皇陪他用膳呢!”话没说完,她自己先笑了,笑得温润可喜,“陛下这便留下罢!说去清凉殿,我还不知道么,清凉殿的尚食哪里做得来这边的口味呀!”
  皇帝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许,转身与梅婕妤一同逗弄婴孩,又不耐地对跪着的母子俩甩甩手道:“下去吧,下去吧。”
  梁王转过头,看见母亲清瘦的身形觳觫在锦衣华袍之下,容色冷淡,背影苍凉。
  他谢过恩,扶着母亲站起,走到门边时,忽然被皇帝叫住:“你这番来京,住在何处?”
  “回父皇,孩儿仍旧住在明光宫北边的旧府。”
  “那宅子太旧了,你也是顶天立地的藩王,不能再那样委屈。而况文婕妤也不应当住在宫外——”皇帝摇摇头道,“朕让他们将建章宫收拾收拾,你过些日子,挪到玉堂殿去吧。”
  梁王的眸光突然一盛,好像有两团火几乎不能忍受地要冒了出来,却终竟被压抑了下去。他沙哑着声音伏下了身。
  “谢父皇恩典。”
  第一天入京就直奔明光宫北边的梁王宅邸,顾渊洗沐过后便与文婕妤入未央宫面圣,留了下人们在宅邸中洒扫。这宅邸往日里只有几个老仆守着,虽然四壁无缺,但比起梁王的洁癖要求来实在是差之远矣,一整天下来阿暖忙得腰都酸死了,还只将将打扫铺排好了她分内的那一间梁王主寝。
  熏炉放好,莲灯放好,书案放好,简册放好……她揉着腰一一点检过这些物事,一旁孙小言阴阴地插了一句:“真这么累?”
  阿暖面色一僵,立刻放下了腰上的手。
  就在这时,一个丫头突然狂奔进来,对阿暖道:“快快,阿暖,快去前院!”
  “怎的了?”阿暖温声问。
  那丫头已急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殿下回来了!殿下在骂人呢!”
  阿暖一听,下意识便要往外跑,即刻又一怔:他且管骂他的人,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她这时候过去,不是自讨苦吃么?
  “阿暖快去吧!”那小丫头几乎要哭了,“咱们今天辛辛苦苦弄了一天的宅子,殿下忽然说不要了,这些东西,还得全部重新收起来!婕妤又与他吵了起来,现下前院里已经不可开交了!你再不去,就没人收束得了殿下了!”
  阿暖与孙小言对视一眼,终是慢吞吞往前院挪去。然而他们去晚了一步,文婕妤已径自回房了,一堆的侍婢仆役三三两两地跪在院落中,梁王顾渊立在梧桐树下,说了几句话,便往这边走来。
  于是阿暖险些撞在了顾渊的身上。
  “眼睛呢!”顾渊厉声冷斥。
  孙小言早被吓破了胆,立刻又跪了下去,“殿下!”
  阿暖捻着衣带,却没有跪,只慢慢地道:“殿下……殿下为何命奴婢们将好不容易归置好的东西都收起来?”
  顾渊眯起了清亮的眸,危险地看着她。檐下的梧桐叶枯黄纷飞,这个少女的镇定令他惊异。
  就为了这份镇定,他时常不得不打点出比对待旁人多一倍的精神来对付她。
  “收拾好东西,将就两日,便要入宫去住了。”他冷冷地道,声音放大了些,全院落的人都听见了。一时间众人的表情竟都是惊喜:殿下得蒙殊宠,竟被陛下赐居宫中么?
  她却没有笑。
  他又开口,双眸微眯,声音低了几分:“待得安顿下来,你随孤去见一个人。”
  她看看四周人的表情,又回复到低眉敛首的恭谨,益发感到眼前人的深不可测,于是她也如孙小言一样跪了下去:“奴婢遵命。”
  熙丰十年八月廿二,梁王顾渊正式入居建章宫玉堂殿。建章宫在长安宫城之外,有太液沧波,有奇珍苑囿,朝野都道这是无上殊荣,近来颇有些传言梁王与陛下不和睦的,一时都闭了嘴。便连梁王自己,据说得了赏赐之后也得意非常,游历京师横行无忌,连恩师周太傅的劝谏也不听,尽日里斗鸡走狗,将坊里传闻的“乖戾不逊”之名坐了个十足十。
  这日趁着殿下又外出游冶,阿暖得了空闲,往袖兜里揣紧了孙小言草画的地图和几贯钱,便随着采购的几个宫女偷偷溜出了建章宫。
  秋高气爽,正是长安城最后的明亮时节。帝王之都的气象毕竟不同于小都睢阳,便连市坊中的吆喝好似也是洪亮而仗势欺人的。她将地图又仔细看了一遍,自建章宫往东进入内城,过桂宫往北,内城之西有白虎街,街上尽是达官贵人的府邸,朱门紧掩,石雕森严,守卫面目冷峻,甲戈锃亮,仿佛有一道道无形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是一个来自异地的闯入者,她于这一片富贵楼阁都是陌生的。
  外戚薄氏一门五侯,府邸俱在此街。
  广穆侯薄宵统领南北军,权势无两,他的府邸便在这西街上也是鹤立鸡群。经过广穆侯府便见到广忠侯府,这一座的府门上的铜环铺首是狰狞的饕餮纹;再绕过广忠侯府的西北角,则有一座玲珑小桥……
  “嘚嘚”的马蹄声陡然响了起来,一个少年鲜衣怒马直直跨过那白玉小桥,径往这边冲来!
  ☆、一步百计
  她大惊回头,正见那马蹄高高扬起,骇得她跌倒在地!那骑者也吃了一惊,当即狠狠地拉住了缰绳,骏马长嘶不止,好容易将蹄子踏落在她身侧,溅起大片秋后的扬尘!
  “女郎!”那骑者收束了坐骑便立刻翻身下马,上前扶她,“这位女郎,可有受伤?”
  这少年广袖儒衫,眉目纤长,带着一股清隽的书卷气,神色温柔而尽礼,看着她的时候目光恳切而真诚。阿暖诚惶诚恐地往后退,“奴婢无大碍,公子请回吧。”
  奴婢?少年的眸光微微一定,再打量她的服饰,心中明了了大概。然而她这张脸……他看了许久,竟愈看愈疑。
  她被他看得有些恼了,“奴婢先回去了!”便要离开,冷不防脚下一崴,竟又要跌倒——
  一只手立刻挽住了她的臂膀,“女郎小心。”
  这脸的神态是如此温文尔雅,这手的力度却是如此不容置喙。
  今日的行动终究是泡汤了,下回再来西街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无论如何,她不想见到任何薄家的人。此刻她只能无比烦躁地将他甩开,“不劳公子了!”便径自离去。
  少年看着她犹有些不良于行的背影,日光在她的长发上轻轻跳动着,像河水中闪耀的涟漪。他回想起她眼中那层雾一样的戒惧和隐忍,神色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一日后。
  直城门内拐几个弯,便入长安城中有名的花柳巷,巷中衣影芊芊,红粉融融,皇亲国戚到此,没有不流连忘返的。一辆遍体金黑漆饰的马车低调地驶了进来,在一座小红楼的后院门外停下了,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几个仆人立刻上前开了门。
  一只端方的黑履自车厢中迈出,而后便是颀长的身形,着一袭淡青儒衫,袖口缃绲阴描的云涛纹,那是压抑着的富贵,明眼人一眼即可看出。
  青楼的龟公径自将他领上了二楼一间雅阁,阁中四面垂幕,阁外舞影翩跹,琴声清脆,钟声悠扬,都随那舞姬的身姿盈盈投在帷幕上。阁中人已等了些时,正斜倚着凭几闲吃果子;一旁跽坐一名侍婢,广额长眉,容颜清丽,却在打理案旁的香炉。
  来人不由疏朗一笑:“薄某听闻殿下尤好苏合香,行止须臾不可离,未料到果然如此。”
  那斜卧席上的少年正是顾渊,剑眉一皱,“长安的香孤闻不惯。”
  少年走到香炉边,先探手试了试香,又凑近轻轻一嗅,“是好香。”
  当他靠近时,阿暖将头更低下了些,好似一门心思全都专注在这香炉的丛丛孔洞中了。透过袅袅香雾,他看不分明她的脸容,心中感到有趣,有意往侧旁挪了挪。
  不出所料地,她亦身形微动,避开了他的注视。
  他微微一笑,又道:“然则殿下闻不惯长安的香,恐怕只是没闻到长安的好香罢了。”
  顾渊眸光危险地一动,慢慢地坐直了身子,袍袖一拂,“三郎请坐。”
  小红楼的丫头正于此时端上了茶水来,在帘外候着。阿暖敛着衣袖拂开帘幕,与丫头絮絮数语,低头托着茶盘进来。薄三的目光又随着她的脚步晃了一圈,忽然凝定在她的脸上。
  “这位是……”他转头探询地问顾渊。
  顾渊啧了一声,“是孤从睢阳带来的一个丫头罢了。阿暖,来见过广元侯家的薄三公子。”
  她将茶盅放好,仔细地斟好了茶,才终于转身正面向薄三跪下,“奴婢阿暖,见过薄三公子。”
  薄三笑了。长眸中的笑意宛如和煦的春风,柔缓而坚决地催开了春冰,他柔声对她道:“我见过你,就在昨日,广忠侯府门外。”
  她低下头去,顾渊冷冷挑眉:“你何时又出宫了?”
  薄三忙笑道:“殿下且莫怪罪。既然是我的本家,还请殿下给个薄面才是。”
  阿暖一惊,手在袖底猛烈地一颤,眼神却按抑住了:“公子如何知道……”
  “你家殿下三天两头向我说起你呢。”薄三回头对她莞尔,“听闻你姓薄,却不是河间薄氏?”
  顾渊在这时终于懒懒地发了句话:“三郎不必再问了,她与我赌咒发誓许多遍的,说她绝不是河间薄氏。”
  “然而薄氏子弟取名有讲究,我单名是个‘昳’字。”他想了想又道,“你的名字竟然也暗合我们家族谱。当真不是河间人么?遗憾了!”
  顾渊理了理腰间的山玄玉,“你有什么好遗憾的?”
  薄昳笑道:“我原以为你约我在此地见面,当是有佳人美景;谁知见到了佳人,却是与我同姓,自然遗憾!”
  这两人一来一去地打着机锋,偏还要拉她做比,阿暖心中无比烦恶,便躬着身子欲偷偷出去,不防薄昳忽然唤了一声:“这可是女郎丢的香囊?”
  阿暖回头,却见他手中托着一只小小的旧香囊,绣线上的色泽都因年深日久而晦暗了,她心中暗道不好,连忙道:“是奴婢的,多谢薄三公子!”伸手便要去拿,薄昳却笑着将手举起不让她够着——
  “女郎还不肯说么?”
  她一怔,慢慢抬起头来,直视进他那一双温凉的眸子里去。
  “薄三公子想听什么?”
  “这香囊上的刺绣,源出平阳。”薄昳一字一顿地道,“而这样精湛的绣工,在下只在先出母陆氏的遗物上见到过。”
  先出母陆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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