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1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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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呼厨泉揭开木匣。首先见到的是金光闪闪、瑞气千条。里面是一只昂首挺胸的金铸囊驼。这模样呼厨泉少年时代也不知道见过多少回啦,双目中当即是精光大盛啊。只听“啪”的一声,木匣脱手落地,但他双手却牢牢地抓住了那只金驼,压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仍然跪在是勋面前呢,忙不叠地就把金驼给翻转了过来。
没错,是勋从朝廷求来的,并非仅仅一只金驼而已。而是囊驼为纽的一方金印!
呼厨泉双手都不自禁地开始颤抖,摒住了呼吸,缓缓地倒转过金印来,仔细去瞧上面的文字——唉,不应该是“匈奴单于玺”吗?他的脸瞬间便又沉了下来。
呼厨泉是识不得几个汉字的,更别说印章上的篆文了,但作为匈奴最顶层的贵族,少年时代也多次有机会得见王庭的金印,那五个字的大致形状,早就深深地镂刻在了脑海当中。不对啊。貌似有点儿象,可是又有所偏差……
呼厨泉终于站起来了。双手仍然捧着金印,却把疑惑和不满的目光投向是勋,心说你给我的这是什么印章?随便刻个什么王侯印、将军印来糊弄我可不成,我要是的单于金印!
自前汉元帝时南匈奴呼韩邪单于降汉,汉朝赐下“匈奴单于玺”,一直保存在单于庭,就没有更换过——不,曾经王莽想要换印来着,把“匈奴单于玺”给换成“降奴服于章”,这直接导致了南匈奴的背叛,并且趁着新莽乱世二度膨胀,至东汉初又成为北方强大的外患。呼厨泉心说你可别给我来这套,你信不信我一怒之下,当场就砍下你的狗头来!
要是从前没跟是勋打过交道,不知道这位是太守最喜欢先占稳一个“理”字再当面打脸,要不是是勋刚进来的时候先耍个花样浇灭了呼厨泉的气焰,单于这会儿说不定就已经拔出腰刀来了。但基于上述种种原由,呼厨泉这回却不敢孟浪了,他得先问清楚喽——“这、这是何印?”
是勋莫测高深地微微一笑:“何不先用之,容勋为单于指明。”
呼厨泉赶紧招呼从人,取牍版和封泥来。匈奴本无文字,但既降汉,偶尔也需要使用汉字,加盖印玺——比方说向汉天子上书——加上此处本就是平阳县署所在,所以这两样东西总是不缺的。很快,从人取来用具,呼厨泉仍然双手捧印,先在牍版上加了封泥,然后盖章、显字。
这字一正过来,他终于瞧清楚了,还是五个字,后面“单于玺”三字无错,但前两个,肯定不是“匈奴”。
是勋缓缓地伸出左手,撩起右袖,一边坦然说道:“自先单于南迁以来,单于庭之势日蹙,鲜卑、乌桓等皆无以为制也。昔中原之地,天子治之,草原大漠,单于居之,而如今所谓‘匈奴单于’者,便只能统驭匈奴一族而已……”
其实他这话说得不尽不实。狭义的匈奴族,不过是以栾鞮氏为核心,兰、须卜等数氏为辅翼,一个很小的部族而已,从战国时代开始崛起于草原大漠,到冒顿、军臣二单于时代达到鼎盛,基本上吞并或者臣服了从辽北直到葱岭的绝大多数游牧民族。因而广义的匈奴族,就包括匈奴帝国管辖下几乎所有民族,也包括今天的鲜卑、乌桓和部分羌族。鲜卑、乌桓等族逐渐脱离匈奴统治自立,从窦宪等二度征服南匈奴以后就开始了,跟於扶罗率兵南下,以及羌渠单于的死,其实并无关联。
也就是说,降汉的匈奴,本来就已经不是草原共主了,目前所谓广义的匈奴,也即“便只能统驭匈奴一族”的匈奴,不过是与乌桓、鲜卑等族并驾齐驱的一个中上等草原部族而已。
然而是勋那话呼厨泉爱听,仿佛只要他真的能够正位单于,并且返回单于庭,匈奴便仍旧能够恢复往日的荣光,仍然可以只挂着一个汉朝藩属的虚名,却实际统驭整个草原大漠一般。
只见是勋说着话,右手食指缓缓伸出,开始逐一指点那两个呼厨泉不认识的汉字:“此印文为——天降,单于玺!”
呼厨泉转头望了一眼才刚凑过来的去卑,两人目光中都流露出一种近乎疯癫的狂喜。
“天降单于”,这个名字可以有两解。第一种解释,天是指天子,天降单于就是汉天子册封的单于;第二种解释,那是匈奴单于的本号。“单于”二字为音译,同时也是简称,全称应为“撑犁孤涂单于”,撑犁之意为天,孤涂之意为子,单于之意为广大无边,若是意译成汉语,就是“天子皇帝”,半音译半意译,也可以符合这新的印文——天降单于。
“匈奴单于玺”为先代汉帝所封,刘协不可能原样再铸一方,以赐呼厨泉,想要正了呼厨泉的单于之位,那就只能遣人到单于庭去索要先前的玺印——当然啦,单于庭的长老们肯定不会给。所以当日是勋拉着曹操去觐见刘协,就干脆建议,咱们换个印文,刻块新印吧。曹操提出异议,说当初王莽更改单于玺的印文,惹出了多大的祸事?宏辅你要引以为戒啊。是勋微微一笑:“王莽新印,故改其名,故降其号,又更‘玺’为‘章’,匈奴以是不喜。若今虽更印文,却更增其光彩,安有不喜之理?”
“天降单于”四个字,其实不是是勋的新发明,源于他前世所知,1955年在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召湾汉墓出土过一块瓦当,上面便刻有这样四个字。当然啦,汉瓦当上的字,“降”作降服解,意思是汉朝的天兵降服了匈奴的单于。不过受此启发,他脑筋一转,就想到把这“降”字作下降解,给铸造出这样一方金印来。
——这两个音一平声一去声,到中古才始分化,汉末这年月,其实还不是多音字。
拉回来说,倘若所谓“天降单于”,只不过是“撑犁孤涂单于”的另一种译法,呼厨泉和去卑还未必会那么兴奋。可是是勋事先已经埋下伏笔了,也用语言暗示他们了——“匈奴单于”,只是匈奴一族的君主,可惜如今匈奴族的势力已衰,起码管不到乌桓、鲜卑等族;而“天降单于”不标族号,却可以认为是古老的匈奴帝国的君主,是草原、大漠的共主。
当然啦,汉人最喜欢玩儿文字游戏,他们说怎么解合适,那就怎么解合适,这后一种认识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但根据这几日与是勋交谈中所获得的信息,呼厨泉和去卑也不傻,瞬间就明戏了,这是一种承诺,也是一种要挟——你若助曹,将来便可成为草原、大漠的共主,若不助曹,这一切全都免谈。
而且是勋为此意还加了双重保险,他指给单于看,在金印的侧面,还镂刻着一行小字。那是一行隶书字,去卑认得,当即诵读出来:“建安天子赐封。”
“建安”是当今的年号,“建安天子”自然是指刘协。这意思就更明确了,倘若刘协可以一直呆在帝位上,并且顺利将帝位传承给他的子孙,那么此印便具有官方效力。倘若刘协不居帝位,或者他的正统性遭到抹杀——比方说袁绍另立天子,甚至自立为帝——那么此印便一钱不值。
呼厨泉手捧着金印,反复摩挲。是勋也不催促,就这么抄着手,沉着冷静地望着他,明白此刻这位新单于的内心必然翻江倒海,天人交战,在反复权衡利弊得失哪。
呼厨泉摩挲了半天金印,终究舍不得撒手,不禁心中暗叹一声,转过头去高声吩咐道:“摆宴,款待是太守!”
是勋心说成了,下面就该正式谈条件啦。(未完待续。。)
ps: 今天争取二更,晚上再努一把力。
第十一章、借胡杀人
是勋通过一番舌灿莲花外加一枚金印,勉强可以算是把以呼厨泉为首的这一支平阳南匈奴势力,忽悠上了曹操的贼船。当然啦,真要匈奴兵为自己,或者更准确点儿说为了曹操去拼死拼活,那是不现实的,但起码在袁、曹争霸的过程中,匈奴人应该愿意站在曹操一方摇旗呐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算是达成了此番北上的最基本目标,匈奴兵完全可以负责面对太原方向的防御,即便袁军杀来,以是勋的分析,他们起码可以阻挡某支偏师超过半年的时间。有金印和自己的忽悠在,呼厨泉短期内不大可能临阵倒戈,也不会允许袁军深入自己的平阳四县领地。
当然啦,匈奴人肯定是以利益为先的,呼厨泉能够手握金印,当上单于,固然是曹家赠予的难以拒绝的利益,袁家却基本上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名义暂且不论,即便粮饷、物资,如今的袁家只有比曹家更为捉襟见肘,根本不可能大规模资助匈奴人,从而促其倒戈。然而,倘若袁军确实势大,在对曹战争中占据了绝对的上风,那么匈奴朝秦暮楚、瞬间转向也并不奇怪。
只是就目前来看,这种可能性并不算大。不说如今曹家的势力已足以与袁家相拮抗,即便在原本的历史上,两军在官渡相峙,史书所言军势比不可尽信,根据后世的分析,根据是勋的认识,袁三打曹一,顶天了。在这种情况下。长期对峙。曹操虽处弱势。却并未后退半步,远在平阳的匈奴也是瞧不清最终胜负可能的,不会认定曹操必败无疑。
因而是勋算是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第一步计划,下面就该开始第二步,向呼厨泉提条件了。
然而提什么条件才好呢?要匈奴守备平阳,抵御袁军可能的侵攻,这自然是题中应有之意,但也基本上不必要明说。其它方面。是勋原本提前访问平阳,是想尝试从匈奴方面获得一定的物资、粮秣,或者直接索要,或者通过互市获得。但他前两天便已经基本上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啦。
通过对摩利的讯问,也通过与去卑交谈时试探所得,是勋悲哀地发现,匈奴的财政状况只有比自己更为捉襟见肘。首先,呼厨泉根本就拿不出什么物资来资助自己,其次,自己原本希望可以用新打造的武器、铠甲来与匈奴方面交换粮食、马匹。但如今的平阳匈奴,粮食都不够自身吃到翌年秋收。在进入中原以后,马匹也数量剧减,就连维持本族的骑兵都很困难了,哪有余力再资助郡府呢?
是勋原本以为匈奴能够成为自己的臂助,如今却悲哀地意识到,或许他们只是个甩都甩不脱的包袱而已……
要不是前日退至临汾县,偶尔在县中得见一物,是勋几乎就要空手而归了。
酒席宴间,是勋、张既、呼厨泉、去卑四人觥筹交错,表面上其乐融融,但实际上,双方的内心都颇为紧张。是勋紧张,是不知道自己随后提出来的要求,对方肯不肯答应,更重要的是,会不会因此得罪了匈奴人,反而使同盟存留下不必要的裂隙;呼厨泉和去卑紧张,是不知道这位是太守会开出什么条件来——俺们现在可是一穷二白,几乎啥都没有啊!
但是终究不可能好吃好散,终究还是必须转入正题。所以当呼厨泉先表决心:“吾等自先祖以来,便尊奉汉室,先单于亦曾于安邑、雒阳,卫护过天子,天子若有所命,吾等必不敢辞。”然后拐着弯地问:“太守新牧河东,不知对地方民情已熟稔否?若有所询,吾等知无不言。”
表面上说,我会向你提供情报和建议的,其实是在问:你究竟想拿单于金印换些啥来?要实际的东西,我可没有!
是勋想了一想,干脆明言:“吾闻平阳秋粮未丰,府库不充,果然否?”你们今年歉收了吧,粮食不够吃吧?
呼厨泉瞟了去卑一眼,那意思:你都跟他说清楚了,咱们粮秣不足?那就好,别让他狮子大开口,跟咱们要粮食。当下注目是勋:“诚如君言,不知郡内可能相资?”
是勋摇摇头:“安邑周边,今岁中平,然恐大战在即,吾须积草屯粮,召兵募卒,亦无钱粮以资平阳也——虽然……”他不等呼厨泉假模假式露出失望的表情——自己根本不可能资助匈奴人,这点呼厨泉也肯定早就明戏啦——话锋突然一转:“单于若须钱粮,却也不难。”
呼厨泉“哦”了一声:“请太守教我。”
是勋伸出两枚手指,给呼厨泉出主意:“单于镇守平阳四县,设有贼来扰,则临阵斩之,献其首于许都,朝廷自有钱粮赐下。”要是袁军打过来了,你能帮忙守住这四县,并能杀伤敌众,还怕朝廷没有赏赐吗?终究你们跑中原来,本来就是客军,跟我们这些原本便守土有责的地方官不同啊。
呼厨泉心说这话倒是不错,问题袁、曹之战到底啥时候开打呢?袁军会不会真的杀来河东郡呢?要是袁军先等我们饿得半死了再来打,我们哪儿还有力气去挣朝廷的赏赐啊?“倘若无贼扰边,却又奈何?”
是勋笑道:“无贼扰边,更佳。则请单于出河东以向太原、西河,以清贼氛,沿途所得,难道朝廷还会征其贡赋不成么?”终究袁、曹还并没有正式撕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