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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的阴阳两界-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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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干他们什么事?为什么不同意?吃错药了?”

“不要这样。我们新建的学校,缺教师这是事实。再说,你也太不成体统。大家说,放你这样的人出去,给学校丢人。同志们对你有偏见,我是尽力说服了的。你还是要以此事为动力,改改你的毛病……”

校长不酸不凉把我一顿数落,我全没听进去。这两年我和矿院吕教授合作搞项目,凭良心说,我干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作。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到他那儿做试验。受累不说,还冒了被炸成肉末儿的危险。因为做的是炸药。我这么玩命。所为何事?就因为吕教授手下有出国名额。只要项目搞成,他就得把我借到他手下,出国走一圈,到外边看看洋妞儿有多漂亮。这本是讲好了的事,如今这项目得了国家科技一等奖,吕教授名利双收,可这点小事他都没给我办成。忽然听见校长喊我;“喂喂,出神儿啦?”

“报告校长,我在认真听。你说什么来着?”

“我在问你,还有什么意见?”

我当然有意见!不过和他说不着。“没有!我要找老吕,把他数落数落。”

“你不用去了,吕教授已经走了。他说名额废了太可惜,你既然不能去,他就替你作主,凭良心说,他也尽了力。一晚上给我打七次电话,害得我也睡不着。我是从矿院调来的,你是矿院的子弟,咱们也不能搞得太过分。最主要的问题是:这件事你事先向组织上汇报了吗?下次再有这种事,希望你能让我挺起腰杆为你说话。首先要把许由管管,其次自己也别那么疯。人家说,凡听过你课的班,学生都疯疯癫癫的。”

“报告校长,这不怪我。这个年级的学生全是三年困难时坐的胎。那年头人人挨饿,造他们时也难免偷工减料。我看过一个材料,犹太孩子特别聪明、守规矩,全是因为犹太人在这种事上一丝不苟。事实证明,少摸一把都会铸成大错……”

“闭嘴,看你哪像大学教师的样子?我都为你脸红。回去好好想想,就谈到这里吧。”

我从校长室出来,怒发冲冠,想拿许由出气。一进实验室的门,看见许由在实验台上吃饭,就拼命尖叫起来:“又在实验室吃饭!!!你这猪……”吼到没了气停下来喘,只见他双手护耳。这时听见校长在隔壁敲墙。走到许由面前,一看他在吃香椿拌豆腐,弄了那么一大盆,我接着教训他:

“你这不是塌我的台吗?这东西产气,吃到你肚子里还了得?每次我在前边讲,你就在后面出怪声,好像吹喇叭。然后学生就炸了窝!”

“得了,王二,假正经干嘛。你看我拌的豆腐比你老婆弄得不差。”

“里面吃去。许由,你净给我找麻烦!”

“嘿嘿,你别拿这模样对我,我知道为什么。你出国没出成。王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别放在心上。人没出国,还有机会,我还有什么机会?老婆还不知上哪儿去找哩。”

说到这个事,我心里一凉。也许他不是这个意思,是我多心。我和许由三十年的交情,从来都是我出主意他干。从小学到中学,我们干尽了愉鸡摸狗的勾当,没捅过大漏子。千不该万不该,“文化革命”里我叫他和我一块到没人的实验室里造炸药玩,惹出一场大祸来。现在许由的脸比得过十次天花还要麻,都是我弄出来的。

他的脸里崩进了好几根试管,现在有时洗脸时还会把手割破,这全怪我在实验台上挥了一根雷管。没人乐意和大麻壳结婚,所以他找不着老婆。我们俩从来没谈过那场事故的原因,不过我想大家心里都有数。我对他说:

“你用不着拿话刺我!”

“王二,我刺你什么了?”

“是我把你炸伤的!我记着呢!”

“王二,你他妈的吃枪药了,你这叫狗眼看人低。嘿,在校长那儿吃了屁,拿我出气。我不理你,你自己想想吧!”

他气冲冲走开了。

和许由吵过之后,我心里乱纷纷的。这是我第一次和许由吵架,这说明我很不正常。我听说有些人出国黄了,或者评不上讲师就撒癔症,骂孩子打老婆搅得鸡犬不宁。难道我也委琐如斯?这倒是件新闻。

我在实验室里踱步,忽然觉得生活很无趣,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种酷刑:把人用湿牛皮裹起来,放在阳光下曝晒。等牛皮干硬收缩,就把人箍得乌珠迸出。生活也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紧起来。这张牛皮就是生活的规律:上班下班、吃饭排粪,连做爱也是其中的一环,一切按照时间表进行,躺在牛皮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奢望:出国,提副教授。一旦希望破灭,就撒起癔症。真他妈的扯淡:真他妈的扯淡得很!

不知不觉我在实验室的高脚凳上坐下来,双手支着下巴,透过试管架,看那块黑板。黑板上画了些煤球。我画煤球干什么!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我画的酵母。有些委琐的念头,鬼鬼祟祟从心底冒出来。比方说我出国占矿院的名额,学校干嘛卡我?还有我是个怎样的人干你们球事等等。后来又想:我何必想这些屁事。这根本不该是我的事情。

我看着那试管架,那些试管挺然翘然,引起我的沉思。培养基的气味发臭,叫我闻到南国沼泽的气味,生命的气味也如是。新生的味道与腐烂的味道相混,加上水的气味。南方的太阳又白又亮,在天顶膨胀,平原上草木葱笼,水边的草根下沁出一片片油膜。这是一个梦,一个故事,要慢慢参透。

从前有一伙人,从帝都流放到南方荒蛮之地。有一天,其中一位理学大师,要找个地方洗一洗,没找到河边,倒陷进一个臭水塘里来了。他急忙把衣服的下摆撩起。乌黑的淤泥印在雪白的大腿上。太阳晒得他发晕,还有刺鼻的草木气味。四下空无一人,忽然他那话儿无端勃起,来得十分强烈,这叫他惊恐万分。他解开衣服,只见那家伙红得像熟透的大虾,摸上去烫手,没法解释为什么,他也没想到女人。水汽蒸蒸,这里有一个原始的欲望,早在男女之先。忽然一阵笑声打破了大师的惶惑——一对土人男女骑在壮硕的水牛上经过。人家赤身棵体,搂在一起,看大师的窘状。

有人对我说话,抬头一看,是个毛头小子,戴着红校徽,大概是刚留校的,我不认识他。他好像在说一楼下水道堵了,叫我去看下,这倒奇了,“你去找总务长,找我干什么?”

“师傅,总务处下班了。麻烦你看一下,反正你闲着。”

“真的吗!我闲着,你很忙是吗?”

“不是这回事,我是教师,你是锅炉房的。”

“谁是锅炉房的?喂喂,下水道堵了,干你什么事!”

“学校卫生,人人有责嘛。你们锅炉房不能不负责任!”

“×你妈:你才是锅炉房!你给我滚出去!”

骂走这家伙,我才想起为什么人家说我是锅炉房的。这是因为我常在锅炉房里呆着。而且我的衣着举止的确也不像个教师。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出不了国。这没什么。我原本是个管工,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本。要不是他说我“闲着”,我也可能去跟他捅下水道,你怎么能对一个工人说“反正你闲着”?

太阳从西窗照进来,到下班的时候了,我还不想走。愤懑在心里淤积起来,想找个人说一说。许由进来,问我在不在学校吃饭。许由真是个好朋友,我想和他说说我的苦闷。但是他不会懂,他也没耐心听。

我想起拉封丹的一个寓言:有两个朋友住在一个城里,其中一个深夜去找另一个。那人连忙爬起来,披上铠甲,右手执剑,左手执钱袋,叫他的朋友进来说:“朋友,你深夜来访,必有重大的原因。如果你欠了债,这儿有钱。如果你遭人侮辱,我立刻去为你报仇。如果你是清夜无聊,这儿有美丽的女奴供你排遣。”

许由就是这样的朋友,但是现在他对我没用处。我心里的一片沉闷,只能向一个女人诉说,真想不出她是谁。



我骑上车出了校门,可是不想回家,在街上乱逛。我老婆见我烦闷时,只会对我喋喋不休,叫我烦上加烦。我心里一股苦味,这是我的本色。

好多年前,我在京郊插队时,常常在秋天走路回家,路长得走不完。我心里紧绷绷,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也不知走完了路以后干什么。路边全是高高的杨树,风过处无数落叶就如一场黄金雨从天顶飘落。风声呼啸,时紧时松。风把道沟里的落叶吹出来,像金色的潮水涌过路面。我一个人走着,前后不见一个人。忽然之间,我的心里开始松动。走着走着,觉得要头朝下坠入蓝天,两边纷纷的落叶好像天国金色的大门。我心里一荡,一些诗句涌上心头。就在这一瞬间,我解脱了一切苦恼,回到存在本身。

我看到天蓝得像染过一样。薄暮时分,有一个人从小路上走来,走得飞快,踢土扬尘的姿势多熟悉呀!我追上去在她肩上一拍,她一看是我,就欢呼起来:“是他妈的你!是他妈的你!”这是我插队时的女友小转铃。

我们迎着风走回去,我给她念了刚刚想到的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

而阴茎倒挂下来。

虽然她身上没有什么可以倒挂下来,但是她说可以想象。小转铃真是个难得的朋友,她什么都能想象。

我应该回劲松去,可是转到右安门外去了,小转铃就住在附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到这儿来,我绝没有找她的意思,可是偏偏碰上了。

她穿浅黄色的上衣,红裙子,在路边上站着,嘴唇直哆嗦,一副要哭的样子,看样子早就看见我了。我赶紧从车上下来。打个招呼说:

“铃子,你好吗?”

她说:“王二,你他妈的……”然后就哭了,我觉得这件事不妙——我们俩最好永远别见面。

小转铃叫我陪她去吃饭。走进新开的得月楼,一看菜单,我差点骂出口来:像这种没名的馆子竟敢这么要钱,简直是不要脸。这个东我做不起,可要她请我又不好意思。过去我可以说:铃子,我有二十块钱。你有多少钱!现在不成了。我是别人的丈夫,她是别人的妻子。所以我支支吾吾,东张西望,小转铃见我这个洋子,先是撅嘴,后来就火了。

“王二,你要是急着回家,就滚!要是你我还有在一块吃饭的交情,就好好坐着。别像狗把心叼走了一样。”

“你这是怎么了,我在想,这年头吃馆子多少钱,等付帐时闹个大红脸就不好了。”

“这用你说吗!我要是没钱,早开口了!王二,你真叫我伤心,你一定被你那个二妞子管得不善!”

“你别这么说。我就不会说这种话。”

小转铃的脸红了。她说:“我就是想说这个。好吧,不谈这种话,你好吗?最近还写东西吗?”

我说顾不上了。近来忙着造炸药。她听了直撇嘴。正说着,服务员来叫点菜。她像怄气一样点了很多。我不习惯在桌面上剩东西,所以她可能是要撑死我。

十年前,我常和小转铃去喝酒。我喝过酒以后,总是很难受,但每次都是我要喝。而小转铃体质特异,喝白酒如饮凉水,喝多少也没反应。天生一个酒漏。夏天在沙河镇上,我们喝了一种青梅酒,这东西喝起来味道尚可,事后却头疼得像是脑浆子都从耳朵眼里流出来。酒馆里只有一种下酒菜,乃是猪脑子。铃子说看着都恶心。我还是要了一盘,尝了一口,腥得要命。她不敢看那个东西,把它推到桌角,我们找个题目开始讨论。

所谓讨论,无非是没事扯淡罢了。那天谈的是历史哲学。据说克莉奥佩屈拉的鼻子决定了罗马帝国的兴衰,由此类推,一切巨大的后果莫不为细小的前因所注定。而且早在亿万斯年之前,甚至在创世之初,就有一个最微小的机缘,决定了今日今时,有一个王二和小转铃,决定了他们在此喝酒,还决定了下酒菜是猪脑子,小转铃不肯吃。你也可以说这是规律使然,也可以说是命中注定。小转铃说,倘若真的如此,她简直不想活了。为了证明此说不成立,她硬着头皮吃了一口猪脑子。这东西一进了嘴,她就要吐,我也劝她把它吐了,可是她硬把它吞了下去,眼见它像只活青蛙,一跳一跳进了她的胃。小转铃就是这么倔!

小转铃对什么都认真,而我总是半真不假。坐在她面前,我不无内疚之感,抓起啤酒瓶往肚子里灌,脸立刻就红了。

铃子说:“王二,我今天难得高兴。请你把着点量,别灌到烂醉如泥。记得吗?那次在沙河镇上,你出了大洋相!”

那天晚上我出的什么洋相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她把我扛回去的,很难想象她能扛得起我。但她要是硬要扛,好像也没什么扛不动的东西。我站起来到柜台上买了一瓶白兰地。回来后铃子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我今晚上不想回家,想和她上公园里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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