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阴阳两界-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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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说:那个破庙在山顶上,只有十平米的正殿。围墙里的草有齐腰深,房顶上的草像瀑布一样泻下来。庙里的门柜,窗框,供桌等等一切可搬可卸的木头,都被人搬走了。正殿里有一小堆碎砖瓦,还有一个砖砌的供台,神像早没了。他想过,这会是个什么庙,照道理,山顶上的应该是玉皇庙,这是因为山离天较近,虽然是近乎其微的一点。作为中国人,他在海外读过有关民间风俗的书。但是在这座庙里,得不到一点迹象来验证这是玉皇庙的说法。而且也得不到一点验证它不是玉皇庙的说法。在这里,什么验证都得不到。因为没有神像,没有字迹,什么都没有。正因为如此,李先生对这庙的存在才坚信不移。
李先生还说:那个庙里的墙该是白的,但是当时很多地方是黑的。房顶露洞的地方,下面就是一片黑。这是因为年复一年漏进来的雨水,把墙上的雨水都冲走了。墙皮剥落的地方也是一片黑。墙上有的地方长起了育苔,有的地方发了霉。地上是很厚的泥。泥从房顶上塌下来,堆在地上。在房顶露洞的地方,椽子砒牙咧嘴地露出来。那些椽子朽烂得像腐尸的肢体一样,要不也会被人拆光。地上的泥里还混有石子,石子的周围,长着小草,小草也是黑色的。院子里长着去年的蒿子,它们是黄色的。房上泻下的草也是黄色的。风从门口吹进来,从房顶的窟窿吹出去,所有的草都在括,映在房子里的光也在摇。但是线条没有来。李先生爬到香台上往外看,透过原来是窗子的洞,穿过路上的窟窿,可以看到很多地方,但是看不见线条。他又退回院子里,从门口往外看,只看见光秃秃的石山和疏疏落落的枯草,还是见不到线条。但是线条一定在这里,李先生刚决定要找一找,线条就像奇迹一样出现了。她从庙后走出来,把大衣拿在手里,小脸上毫无血色,身上甚至有点发抖,怯生生地说:龟头,你不会整死我吧。
线条则说:当时确实害怕了。虽然从来不知什么叫害怕,以后也不知什么叫害怕。当时害伯的滋味现在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很慌,这感觉有点像六七年我带她爬实验楼,从五楼的一个窗口爬出来,脚踏半尺宽的水泥棱,爬到另一个窗口去。但是爬窗口比这回的感觉好多了。
李先生说:线条把大衣铺在平台上,自己坐上去,说道:你什么话也别说,也别动我,一切让我自己来。好吗?说完了这些话,就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动。
线条说:李先生果然什么都没说。
李先生说:后来线条抬起头来,想朝他做个鬼脸,但是鬼脸僵死在脸上了,好像要哭的样子。她哆嗦着解开制服的扣子,然后把红毛衣从头顶上拽下去。那一刻弄乱了头发,就用手指抚了好半天。她穿了一件格子布衬衣,肩头开了线。然后她就像吃橄揽一样,一个一个地把扣子解开。那时的时间好像会随时停止一样。然后她又把乳罩解下来。那东西是细白布做的,边上缀着花边。然后她把裤子(包括罩裤、毛裤和线裤)一下都脱下来,钻到大衣里,坐在供台上发呆。
线条说:那一回好像我把自己宰了。
线条说:李先生露出那秆大枪来,真是吓死人。
线条还说:最可怕的是第一次,只觉得小肚子上一热把下身弄得很脏。后来知道,所谓的做爱,原来还没有完。然后只好像要生孩子一样,拼命用手把腿分开。经过了这些事以后,就再也不想爱别人。
十六
在似水流年里,有件事叫我日夜不安。在此之前首先要解释一下什么叫似水流年。普鲁斯特写了一本书,谈到自己身上发生过的来。这些事看起来就如一个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流光,落叶,浮木,空玻璃瓶,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这个书名怎么译,翻译家大费周章。最近的译法是追忆似水年华。听上去普鲁斯特写书时已经死了多时,又诈了尸。而且这也不好念。
照我看普鲁斯持的书,译作似水流年就对了。这是个好名字。现在这名字没主,我先要了,将来普鲁斯特来要,我再还给他,我尊敬死掉的老前辈。
似水流年是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只有这个东西,才真正归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欢娱和不幸,转眼间就已跑到那似水流年里去了。我所认识的人,都不珍视自己的似水流年。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件东西,所以一个个像丢了魂一样。
现在该谈谈刘老先生的事。要说这事,还有很多背景要谈,首先要谈刘老先生的模样。当时,他还没死,住在我家隔壁。那时他一头白发,红扑扑的脸,满脸傻笑。手持一根藤拐棍,奔走如飞,但是脚下没根,脚腕子是软的,所以有点连滚带爬的意思,如果不在我家吃饭,就上熟人家打秋风,吃到了好菜回来还要吹。他还是—个废话篓子,说起来没完,晚上总要和我爸爸下棋到十二点。照我看是臭棋,要不一晚怎能摆二十盘。
刘老先生内急时,就向厕所狂奔,一边跑一边疯狂地解裤腰带有一次,一位中年妇女刚从女厕出来,误以为刘老先生是奔她去的就尖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其次要谈谈地点——矿院。当然,它也可能不是矿院。那时矿院迁到了四川山沟里接着办(毛主席说了,大学还要办),可是矿院的人说,那山沟里有克山病,得了以后心室肥大。主事的军宣队说,你们有思想病,所以心室肥大;我没有思想病,所以不肥大。刚说完这话,他也肥大了。于是大家拔腿跑回了北京,原来的校舍被人占了,大家挤在后面平房里,热热闹闹。我爸我妈也跑回来,我正在京郊插队,也跑了回来,带着小转铃。一家人聚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谁知乐极生悲,上面派来了一批不肥大的军宣队。通知留守处,所有回京人员,必须回四川上班,不回者停发工资。只有肥大到三期或者老迈无能者例外。后来又来了一条规定,三期和老迈者只发将够糊口的工资,省得你们借钱给投病的人。出这主意的那位首长,后来生了个孩子没屁眼,是我妈动手术给孩子做了个人工肛门。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随着医学的发展,干点缺德事不要紧,生孩子没屁眼可以做人工肛门,怕什么?
然后就该谈时间,那是在不肥大的军宣队来了之后,矿院的人逐渐回到四川去。我爹我娘也回去了。我爸我妈走后两天,刘老先生就死了。在他死之前,矿院后面的小平房里只剩下三个人,其中包括我,小转铃,刘老先生。这对我没什么不好,因为我爸爸妈妈在时不自由,他们不准我和小转铃睡一个床。
十七
我始终记着矿院那片平房。那儿原不是住人的地方。一片大楼遮在前面,平房里终日不见阳光。盖那片平房时就没想让里面有阳光,因为它原来是放化学药品的库房。那里没有水,水要到老远的地方去打;也没有电,电也是从很远的地方接来;也没有厕所,拉屎撒尿要去很远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远处的一个公共厕所。曾经有一个时候,矿院的几百号人,就靠一个厕所生活。就因为这个原因,这个厕所非常之脏,完全由屎和尿组成,没有人打扫,因为打扫不过来。
库房里的情况也很坏。这房子隔成了很多间,所有房间的门全朝里,换言之,有一条走廊通向每一个房间。这房子完全不通风。夏天使在里面的人全都顾不上体面。所以,我整天都看见下垂的乳房和大肚皮,走了形的大腿,肿泡眼。当然,库房里也有人身上长得好看点的东西,可是都藏着不让人看见。
除此之外,还有走廊里晾的东西全是女人的小衣服。这种东西不好晾到外面,只好晾在走廊里自家附近,好像要开展览会。我倒乐意看见年轻姑娘的乳罩裤权,怎奈不是这种东西。走廊里有床单布的大筒子,还有几条带子连起来的面口袋。假如要猜那是什么东西,十足令人恶心,可又禁不住要猜。最难看的是一种毡鞋垫式的东西,上面还有屎嘎巴似的痕迹。所以我认为一次性的月经棉是很伟大的发明,有时它可以救男人的命。中年妇女在中国是一种自然灾害,这倒不是因为她们不好看(我去过外国,中国的中年妇女比外国中年妇女长得好看——王二注),而是因为她们故意要恶心人!
我听说有人做了个研究,发现大杂院里的孩子学习成绩差,容易学坏,都是因为看见了这些东西,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我没有因此学坏,这是因为我已经很坏,我只是因此不太想活了。
在我看来,与其在这种环境里活着,还不如光荣地死去。像贺先生那样跳楼,造成万众瞩目的场面,或者在大家围观中从容就义。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都给自己安排一种死法,每种死法都充满了诗意。想到这些死法,我的小和尚就直挺挺。
临刑前的示众场面,血迹斑斑酷烈无比的执行,白马银车的送葬行列,都能引起我的性冲动。在酷刑中勃起,在屠刀下性交,在临终时咒骂和射精,就是我从小盼望的事。这可能是因为小时候,这样的电影看多了(电影里没有性,只有意识形态,性是自己长出来的——王二注)。我爸爸早就发现我有种寻死倾向,他对我很有意见。照他的说法就是:你自己要寻死我不管,可不要连累全家。照我看,这是十足恶心的说法。要是他怕连累,就来谋杀我好啦。
我爸我妈对小转铃没有意见。首先,她是书香门第的女孩子(我爸有门第观念)。其次,她长得很好看。最后,她嘴甜,爸爸妈妈叫个不停。弄得我妈老说:我们真不争气,没生出个好点的孩子给你作女婿(这是挑拨离间——王二注)。小转铃就说:爸爸妈妈,够好的啦。这话像儿媳对婆婆说的吗?可是你见过婆婆非要和媳妇睡一个房间的吗?我爸和我睡在一起,他打呼噜。我提出过这样的意见:你们两位都不老,人说二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赛过金钱豹。现在妈是虎,爸爸是金钱豹,你们俩不敦伦,光盯着我们怎么成。最好换换,你们睡一间,我们睡一间。我妈听了笑,我爸要揍我。不管怎么说,他们只管盯死了我们,不让我们干婚前性交的坏事。直到他们回四川,还把我们交给刘老先生看管。
十八
刘老先生我早就认识,早到他和贺先生关在一个屋里时,我就见过他。那时我和线条谈恋爱,专拣没人的地方钻,一钻钻上了实验楼的天花板,在顶棚和天花板的空里看见他在下面,和贺先生面对面坐着。贺先生黑着脸坐着,而刘老先生一脸痴笑,侧着脸。口水从另一边谈落下去,他也浑然不知,有时举起手来,用男童声清脆地说:报告!我要上厕所!人家要打他,他就脱下裤子,露出雪白的屁股。爬上桌子,高高地撅起来。刘老先生就是这么个人,似乎不值得认真对待。我爸爸和刘老先生攀交情,我很怀疑是为了借钱。
我爸爸走时已是冬天,别人都回四川去了。他们不仅是因为没有钱,还因为留守处的同志天天来动员。但是谁也不敢到我家里来动员,因为他们都怕我。这班家伙都和我有私仇,我既然还活着,他们就得小心点。我爸爸能坚持到最后,都是因为我的关系。但是我们也有山穷水尽的时候,不但把一切都吃光当净,还卖掉了手表和大衣,甚至卖光了报纸。能借钱的全搬走了,不能撤走的全没有钱。库房里空空荡荡,到了好住的时候,可是我们二老没福消受了!
我爸爸虽然一直看不起我,但是那时多少有点舐犊之情;到了那般年纪,眼看又没什么机会搞事业了(后来他觉得可以搞事业,就重新看不起我甚至嫉妒我——王二注),看见眼前有个一米九的儿子,一个漂亮儿媳——一双壁人,有点告不得离开,这可以理解。但我心里有点犯嘀咕:你们这么吃光当净,连刘老头的钱也借得净光净,走了以后叫我们怎么过嘛。当然,这话我也没说出来。
我爸爸临走时,要我管刘老先生叫刘爷爷。操他妈,我可折了辈了。他还朝刘老头作揖说:刘老,我儿子交给你,请多多管教。这畜生不学好不要紧,不要把小转铃带坏,人家可是好女孩。刘老先生满口答应。我爸还对小转铃说:铃子,把刘爷爷照顾好。小转铃也满口答应(我爸爸向刘老先生借过不少钱,有拿我们俩抵债的意思)。临了对我说:小子,注意一点,可别再进(监狱——王二注)去。说完这些话他们就走了。矿院派了一辆大卡车,把他们拉到火车站,不让人去送。我的二者一走我就对刘老先生说:老头,你真要管我?老先生说:哪能呢,咱们骗他们的。王二呀,咱们下盘棋,听贺先生说,你下一手好棋!
刘老先生要和我摆棋,我心里好不腻歪。你替我想想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