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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地海故事集-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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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干燥尘土,形成点点稀泥,小小黏黏的泥点。

他就地而寝,与大地间不隔半张床垫或毯子。日出时分,他起身走上大路,前往锐亚白。他没进村庄,只经过,继续前行至孤立于其余屋舍之北,位于高陵起始点的屋子。房门开着。

最后一批豆子在藤蔓上长得硕大粗劣,包心菜日渐茁壮。三只母鸡绕过尘灰前院,咯咯啄食前来:一红、一褐、一白,灰色母鸡正在鸡舍孵蛋。没有小鸡,也不见公鸡的影子——赫雷都叫公鸡「国王」。国王死了,欧吉安想。也许此刻便有一只小鸡孵化,好取代它的地位。他认为他嗅到一丝狐狸气味,从屋后小果园里传来。

灰尘与落叶从敞开门口吹入,落在光滑木质地板上。他扫出灰尘与落叶,将赫雷的床垫及毯子放在太阳下透风。「我要在这里住一阵子。」他想:「这是间好屋子。」半晌,他又想:「我可能会养几只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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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泽上

偕梅岛位于黑弗诺西北、英拉德群屿西南,以帕恩海相隔。偕梅岛虽是地海群岛王国的大岛之一,故事却不多。英拉德岛有光辉历史、黑弗诺坐拥财富、帕恩岛恶名昭彰,而偕梅岛只有牛只、绵羊、森林、小镇,还有一座笼罩全岛的无言火山,名叫安丹登。

安丹登山南面,是上次火山爆发时灰烬堆积百呎深而形成的土地。江波河流切过那片高耸平原,朝大海流去,一路上蜿蜒聚池,布散漫游,将整片平原化为沼泽,成了一片广幅荒寂的水乡泽国,有辽阔天际、稀少树木、些许居民。土壤灰烬密杂,孕育沃饶碧翠的草地,当地居民便以此饲养牛群,为南方人口密集的海岸都市增肥牛只,让牲畜在数哩宽的平原上恣意行走,仰赖河流作天然栅栏。

安丹登如其他高山般,决定天气变化,身旁聚集云朵。高泽之上,夏日短、冬日长。

某个冬日的早暗天色中,一名旅人站在狂风呼啸的小径交会口,两条路都仅是牛群在芦苇间踏出的小径,不太可靠。旅人寻找下一条路的指引。

之前走下最后一段山路时,旅人看到沼泽地零星散布人家,不远处有座村庄。他以为他正朝村庄走,却不知不觉转错方向。高大芦苇在小径两旁密密窜长,即便何处有灯火亮起,他也看不见。水流在他脚边不远处轻声咯笑。他先前绕行安丹登山周严酷的黑熔岩道,已赔上了鞋。两只鞋跟磨透,双脚也因沼泽小径的冰冷湿气而酸痛。

天色迅速转暗。一阵迷雾从南边升起,遮蔽天空,只余巨硕幽暗山形上方灼亮星辰。风窸窣穿过芦苇丛,轻柔、忧伤。

旅人站在路口,回应芦苇吹哨。

有东西在小径上移动,黑暗中一个巨大阴影。

「妳在那里吗,亲爱的?」旅人说,他说的是太古语,创生语。「那就来吧,乌拉。」小母牛朝他走了一、两步,走向它的真名,他也向前迎接。他凭触觉辨认出巨硕头颅,抚摸双眼间丝滑凹陷,轻搔新角根部的前额。「很美,妳很美。」他说,吸入它满是草香的气息,倚向庞大温暖。「妳愿意带领我吗,亲爱的乌拉?妳愿意带领我到我要去的地方吗?」

他很幸运,遇上农场小母牛,而非四处放牧的牛只,那些牛只会领他到沼泽更深处。他的乌拉很喜欢跳栅栏,但四处闲走一会儿后,便开始眷恋牛棚,以及偶尔仍让她偷喝一、两口奶的母亲。如今,它心甘情愿领旅人返家。乌拉缓慢果决地走上一条小径,他尾随其后。路够宽时,他一只手放在母牛后臀;它蹚入及膝河川,他便拉住它的尾巴。乌拉左晃右摆,爬上低矮泥泞河岸,拍松尾巴,等着他在身后更笨拙地爬上岸。它继续温吞前行。他紧靠乌拉身侧攀抓,因为河川冰冷透骨,他全身颤抖。

「哞。」向导轻声说道。他在左前方不远处,看见一点昏暗的方形灯火。

「谢谢。」他说,同时为小母牛打开栅栏。它上前迎向母亲,他则步履蹒跚,跨越黑暗前院,来到门前。

门口一定是阿瑞,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敲门。她喊:「进来啊,你这个笨蛋!」他又敲了一次门。她放下手中修小说下載到~www。umdtxt。com补的衣物,走到门前。「你难道喝醉了吗?」她说,接着看见来人。

她首先想到的是王、贵族、歌谣中的马哈仁安,高大、挺拔、俊美;下一刻想到的却是乞丐、迷途的人,衣着肮脏,以颤抖手臂环抱自己。

「我迷路了。我来到村庄了吗?」他的声音既哑且粗,是乞丐的声音,但不是乞丐的口音。

「还有半哩。」阿赐回道。

「那里有旅舍吗?」

「那你得走到欧拉比镇,大概在南边十到十二哩。」她只思索片刻,「如果你需要房间过夜,我有个空房。如果你要进村子,阿三那儿可能有一间。」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此留宿。」他用高贵的语法、打颤的牙齿说,一边紧握门把强撑。

「把鞋子脱掉,都湿透了。进来吧,」她往旁边一站,说:「到火边来。」让他坐到炉火旁阿帚的高背长椅上。「拨一下柴火。要不要来点汤?还热着。」

「好,谢谢妳,夫人。」他低喃,在火边蹲着。她端来一碗肉汤,他饥渴而谨慎吞咽,仿佛久不习惯喝热汤。

「你越过山头来的?」

他点点头。

「何苦呢?」

「来这里。」他说,颤抖减缓。赤裸双脚令人不忍卒睹,淤青、肿胀。她想叫他把脚伸到火边取暖,却不愿冒昧。无论他是谁,绝非自愿成为乞丐。

「除了小贩这类人,没有多少人会来高泽,」她说:「也不在冬天来。」

他喝完汤,她接过碗,在自己的位子,火炉右边油灯旁的小板凳上坐下,继续修补衣物。「先把身子暖透了,我再带你去床边。那房间没炉火。」她说道:「你是不是在山上碰到恶劣天气啦?听说下雪了。」

「有点飘雪。」他说。在油灯及火光下,她得以细细检视他。他不年轻,身材消瘦,不如她起先想得高大。脸生得很俊挺,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某处出了差池。他看来受过摧残,她想,残毁的人。

「你为什么到沼泽来?」她问。她有权发问,因为她收留他,但如此追问却让她不安。

「有人告诉我,这里的牛群患了牛瘟。」如今他不再因寒冷而全身僵直,嗓音也美妙起来。他说话像说书人扮演英雄与龙主时的语气,也许他是说书人或诵唱人?可是不对,他说了牛瘟。

「是有。」

「我或许可以帮助这些牲畜。」

「你是治疗师吗?」

他点点头。小说下載到~www。umdtxt。com

「那就更加欢迎。这次牛瘟实在太可怕了,而且愈来愈严重。」

他一语未发。她看得出暖意正渗入他全身,令他舒展。

「把脚放到火边。」她骤然说道,「我有双我丈夫的旧鞋子。」她起先有点为难,但一说出口,就觉得解放舒坦。她到底还留着阿帚的鞋子做什么?给阿瑞穿太小,自己穿又太大。她送掉他的衣服,却留下他的鞋子,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看来是给这家伙穿的。只要有点耐心,终究等得着,她心想。「我把鞋子拿来给你。你的鞋已经完蛋了。」

他瞥了她一眼,黑暗的眼大而深邃,像马眼般晦暗、不可解。

「他死了,」她说:「两年了。沼泽热。你在这里可得当心那病。那水。我跟弟弟一起住,他在村里酒馆。我们有座奶酪坊,我做奶酪。我们的牛群没事。」她比出消灾手势。「我把它们都关起来。山上那边牛瘟很严重。也许天冷会遏止这场瘟疫。」

「比较可能杀死受感染的牲畜。」男子说。他听起来有点困了。

「我叫阿赐,我弟弟叫阿瑞。」

「阿沟。」片刻停顿后,他为自己命名,她想这是他取的假名,不适合他。他的事都拼凑不起来,不完整。她对他却不抱怀疑。和他在一起很自在,他无意伤害她。她觉得他谈起动物的方式有种善意。他一定很懂得照顾它们,她心想。他自己就像动物,沉默、受过伤的动物,需要保护,却无法乞求。

「来吧,」她说:「免得你在这里睡着了。」他顺从地跟随她到阿瑞房间,这房间其实不比房子一角的橱柜大多少。她的房间在烟囱后头。阿瑞一会儿便会醉醺醺地进门,她会在烟囱角落为他铺一块床榻。让这名旅人今晚睡个好床,也许他启程时会留一、两个铜子儿给她。近日来,她家的铜子儿可缺得凶。

他一如往常,在大屋房间中苏醒。他不明白屋顶为何低矮、空气为何闻起来清新却有酸味、牛只为何在外嚷吵。他必须静躺,回到这个「别处」、「别人」身边——虽然这人昨晚对一只小母牛或一个女人说过自己的通名,但他想不起来。他知道他的真名,但在这里没有用,无论这是哪里。其实无论在哪里都没用。黑色道路、直坠陡坡和宽广绿原在他面前开展,绿地上河流纵横,水光粼粼。一阵冷风吹送,芦苇吹哨,小母牛领他穿过河流,艾沫儿打开大门。他一见到她,便知道她的真名,但他得用别的名字。他必不能以真名称呼她,必得记起他对她说的自称。虽然他是伊里欧斯,但他一定不是伊里欧斯。也许他终究会成为另一个人。不行,那就错了,他得是这人,这人腿酸脚疼。但这是张好床,羽毛床,很温暖,他还毋须下床。他打了一会儿盹,自伊里欧斯飘离。

他终于起床时,纳闷自己几岁,望着双手与手臂,看自己是否年届七十。他看来还像四十,虽然感觉自己七十岁、动起来也像,令他略略瑟缩。衣服因连日旅程而脏污不堪,但他仍旧穿上。椅子下有一双鞋,陈旧却耐用结实,还有一双搭配的手织毛线袜。他将袜子套上饱受凌虐的双脚,一拐一拐走入厨房。艾沫儿站在大水槽前,扭挤某个包在布中的沉重物。

「谢谢妳给的这些,还有鞋子,」他说,感谢她的礼物,记起她的通名,却只称:「夫人。」

「不客气。」她说,将不知名物品提入巨大陶碗,双手在围裙上擦干。他对女人一无所知。从十岁起,他便住在没有女人的地方。好久以前,他曾惧怕她们,在另一间宽敞厨房里,那些对他大声咆哮,要他别挡路的女人。但自从开始在地海旅行后,他碰到一些女人,发现她们很好相处,像动物一样自顾自,除非被吓到,否则不太注意他。他设法不要吓到她们。他无意,也无由去吓她们。她们不是男人。

「你要不要来点新鲜凝乳?拿这当早餐不错。」她打量他,但为时不久,也没正视他双眼。她像动物、像猫,端详他却不带挑衅。有只猫,又大又灰,四脚伏地趴在壁炉边,凝视炭火。伊里欧斯接下她给的碗和汤匙,坐在高背长椅上。猫跳到他身旁,呼噜作响。

「你看,」妇人说:「它对多数人都不大友善。」

「是因为凝乳。」

「也许它认得治疗师。」

此处有妇人及猫,十分平静。他来到一间好房子。

「外面很冷,」她说:「早上饮水槽里还有浮冰。你今天要继续赶路吗?」

一阵停顿。他忘记必须用话回答。「如果可以,我想留下。」他说:「我想留在这儿。」

他看到她微笑,但她也略微迟疑,好半晌。她道:「当然欢迎,先生,但我得请问,你能不能付点钱呢?」小说下載到~www。umdtxt。com

「喔,可以。」他说,有点迷惘,起身拐回卧室去拿钱袋。他拿来一枚钱币,一小枚英拉德金币。

「只是请你付食物和柴火。你知道,现在泥煤可贵了。」她继续说,接着看到他手中物。

「喔,先生。」她说,他知道自己犯了错。

「村子里没人能兑换这个。」她说,抬头看他半晌。「整个村子加起来都没办法兑换!」她说道,笑了。那应该没事了,但「换」字却在脑海里不断回响。

「这钱没换过。」他说,但他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如果我住一个月,如果我住一整个冬天,能不能把它用掉呢?我在治疗牲畜时,总该有地方住。」

「收起来。」她说,又笑了,双手慌乱挥动,「如果你能治愈牛只,牧场主人就会付你钱,你到时就能付我钱了。你可以把这视为担保,但是快收起来吧,先生!我看得头都晕了……阿瑞!」她唤道,随着一阵冷风进来一名弯腰驼背、皮肤干缩的男子,「这位先生医治牛群时,会跟我们一起住。愿他工作顺势!他给我们保证金了。所以你就睡烟囱角落,他睡房间。先生,这是我弟弟阿瑞。」

阿瑞猛点一下头,嘟哝两句。他眼神呆滞。在伊里欧斯看来,这男人像中了毒。阿瑞又走出去,妇人靠近,语气坚定,低声说道:「他除了爱喝酒,没什么坏处。但除了爱喝酒,他也没剩下多少脑子了,酒吃坏了他大半个脑袋,也吃坏我们大半财产。所以,你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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