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鼓-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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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桥西侧,山高盈丈,峻峭凌云的太湖石后,是内廷乐坊。想必是排了什么新舞,数十名乐伶齐齐手舞丝线,扯动空竹,绿衣玉面、动作轻盈,很是动人。其中不知哪一位只顾留心听丝弦曲乐,忘了手中动作,空竹向高处抛去,“嘭”得一声落在雪地上,乐伶们你推我攘地去捡,嘻嘻哈哈,银铃般的笑声撒了一地。
卫绰儿听到笑声驻足看了一会,见她们虽身份低微,却不知忧虑,欢声笑语,又看了看自己那身青黛描金的诰命服饰,心中苦极。
“乐坊霍兰见过夫人。”身后突然响起低沉惑人的声音。卫绰儿没有回头,连应都不应,只管自己往前走。她身后的两位侍女却晕生双颊,羞涩地盯着霍兰看,连脚步都挪不动了。
卫绰儿走了几步,见侍女们没有跟上来,便回头斥道:“发什么浪啊!还不快走?”
“是!”两位侍女万分惋惜地又看了霍兰几眼,只得跟了上去。
“没出息的东西!不过一张臭皮囊而已……有什么好看的,也不怕给我丢人!告诉你们:男人长得越好看就越不要脸!”
霍兰面色微变,他心念一转,急步赶到卫绰儿面前,再次对她行礼道:“霍兰见过夫人。”
霍兰人品出众,普普通通一身黑裘穿在他身上,都显得出尘脱俗,翩然若仙。可看在卫绰儿眼里,就只有厌恶。霍兰受太后赏识,能常常出入涵碧殿这件事早就被贵妇们传得变了味。太后盛年,坊主俊美,此中除了风月韵事还能有什么?她向来看不起这样的男人,便微昂起头,冷冷地“嗯”了一声。
“听闻侯府添丁,在下给夫人道喜了!”霍兰噙着一抹笑斜睨着她。
一阵揪心揪肺的痛隐藏在平静的伪装下,卫绰儿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她咬紧牙关,好半天才硬邦邦地回一句:“多谢!”
“侯府家大业大,美人儿也多,夫人操持打算,实在费心,往后还要教养侍妾之子……难怪人人都说夫人贤良淑德,既能容人,又有慈母之心,朔阳侯好福气啊!”霍兰满意地看着她肩头抖动,面色苍白,心中好不痛快。
绰儿咬着嘴唇,气得发抖,明知他是故意刺激自己,想要反唇相讥说几句狠话,偏偏气苦之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霍兰悠悠然地继续道:“我这个人呢,和夫人不同,最喜欢恩怨分明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谁让我不痛快我也就让她不好过,谁夺走我的东西我就让他加倍偿还!”
“你……”字字句句锥心刺骨,卫绰儿脸上实在挂不住了。她正要发作,霍兰却从袖中拿出丝线空竹来。丝线扯动,空竹高抛,反复几次后,递到她面前,“夫人喜欢玩空竹吗?”
卫绰儿脸色灰败,既不伸手去接也不说话。霍兰收手,自顾自说道:“空竹之妙,在于任你诸多变化,全凭自己双手操控。这人啊,若是有了掌控生死的大权,其他人还不是他手中操纵的空竹一般吗?谁敢不把他放在眼内?就如同朔阳侯府里的人,是荣是辱,是生是死不也是由夫人说了算吗?”
卫绰儿怔了怔,睁大双眼死死地盯着他。
霍兰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天色,拱手道:“夫人怕是要去涵碧殿吧,那在下先退。”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得意地笑道:“空竹之舞排演若成,还望夫人移步,来此一观。”
他回头一笑的风采惹得卫绰儿的两个侍女又是一阵赞叹。
卫绰儿到涵碧殿内阁时,宫婢们正在布菜,太后习惯巳时用膳,她见怪不怪了,径自往里头走,边走边唤:“姑母万安,绰儿来了。”
新春将近,诸事繁杂,奏事问安的人络绎不绝,太后刚忙过一阵,正想闲下来吃顿饭,突然听到她的声音,想是她又要来向自己抱怨诉苦,不觉皱眉,很不高兴。
“姑母,你将韦璧遣走吧!”卫绰儿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
“遣走?”太后起身,出来入席,边净手边问道:“遣去哪里?”
在太后面前,卫绰儿不想再装平静,她颤声开口道:“管它哪里,南越、琅琊、肃州,滇南,天涯海角,只要不留在雍州城,我不想看到他。”
“胡闹!”太后浅啜了一口酒,缓缓搁下酒杯,笑道:“韦璧是重臣,又不是你侯府家仆,任你搓圆捏扁,亏你想的出来!”
“他轻视我,就是轻视卫氏!难道姑母你也不管吗?”
“他又怎么了?不过就是让别的女人生个孩子。也怪你自己没本事,一天到晚只知道吵闹!”太后见她脸色白的和纸一样,念着终归是自己侄女,口气缓了下来:“莫说了,既然来了,就好好陪哀家吃顿饭吧。”
终于下起雪来,打在瓦檐上,簌簌有声。卫绰儿更觉烦闷,一坐下就闷头连饮了数杯酒,一时被呛住了,咳得厉害,眼泪忍不住落下来。
太后最烦她动不动就掉眼泪撒娇,心火又起:“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平常,庄稼汉子若遇上好年景都寻思着再娶一房呢!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奚琳以前是我身边的人,也是个聪明本分的,本还想着你们能姐妹同心,不成想你这么不能容人!再说了,韦璧是你自己执意要嫁的,他好色风流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哭什么哭!你不嫌丢人,哀家还要脸面呢!自你嫁韦璧以来,哪一天消停过?你说!”
“是!”卫绰儿本不善饮酒,又是空腹喝得太猛,酒入愁肠更是满面通红,她哽咽道:“是我丢人,也害得姑母失了脸面。我知道人人都在笑话我,由她们笑话去,可姑母……我是你嫡亲的侄女儿,你怎么宁愿帮外人也不肯帮我?”她一边说一边呜呜咽咽起来。
“别喝了!你们,陪夫人去更衣。让她洗把脸,清醒一下。”太后不耐地挥了挥手,卫绰儿的两个侍女,一左一右,忙扶着她往偏室走去。
“夫人,你喝多了。”
偏室内,两位侍女拿来银盆,为她洗面。冷不防卫绰儿劈手来夺,遭她一推,其中一个“哎呦”一声摔倒在地。卫绰儿看了,也不顾自己还是满脸泪水,竟哈哈大笑起来:“我要喝!我偏要喝!你们都不许拦着我,谁都不许拦着我!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她醉眼惺忪指着她们,吃吃笑道:“人人都来恭喜我,你们也恭喜我,我只能陪笑脸,冲所有人笑,因为我是朔阳侯夫人,我不能失礼。可你们到底在恭喜我什么啊?那小杂种又不是我生的!我有什么可欢喜的?呸!”卫绰儿捶着胸口,泣不成声。
“夫人!”两位侍女刚想走近来,却又被她重重推开,她又哭又笑:“她忙活了半天,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她宁愿帮着那个小贱人都不肯帮我这个亲侄女!我爹娘说我咎由自取,说我不听话,不待见我,现在连姑母也嫌弃我!我生不出儿子,明珠不也生不出吗?凭什么,凭什么就该我一个人受苦?!嫌我丢人,我丢什么人了我?我就算丢人,可我又没偷人!”
“夫人,求你别说了。”侍女们都是聪明人,怕卫绰儿惹祸,忙跪下求她。
“我说错了吗?我错了吗?”卫绰儿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所有压抑在心中的痛苦和怨恨借着酒意,倏然爆发出来:“她还有那个小白脸霍兰,连明珠……明珠都有张崇白,我呢?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她缓缓跪坐在地上,无意识地反复叨念。
“夫人、夫人!快别说了,祸从口出啊,奴婢怕……”一名侍女话还未说完,突然脸色煞白,盯着前方,浑身发抖。
偏室帘前,太后脸色铁青,正冷冷地盯着她们。
乐歌午觉睡得颇沉,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冬日的天暗得特别快,顷刻间已经黑透。雪也停了,内廷各院都在上灯,远远望去稀稀疏疏的灯火,光彩流离。
她起了兴致,说要去看白美人,吴初人担心道:“雪滑难行,明日去不成吗?”乐歌摇了摇头,吴初人知道拗不过她,便备下绸伞,替她穿上红裘,两人一同去了清秋阁。
还未入阁就听到笑语不断,隐隐约约像是有男子的声音,乐歌以为是尚隐,连忙停下脚步,一时犹豫该不该进去。清秋阁外为她引路的小宫婢不禁奇道:“昭仪怎么不走了,请!”
“好!”乐歌点了点头,还是走了进去,谁知一入内,来相迎的除了白子盈,还有白子安。
白子安对她到来感到十分意外,他见她长发如墨,红裘如朱,又恰好立在一盆盆碗盏大的白茶边,素颜青鬓,雅致脱俗,不禁直直望着她,移不开眼去。
“雪大路滑,烦劳昭仪走动。”白子盈瞧见白子安神情异样,心中又气又无奈,同乐歌行礼时,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一把。白子安立刻回过神来,心中大窘,连忙行礼道:“见过昭仪。”
“白姐姐,白大人。”乐歌还礼。
“昭仪,请饮茶。”白子盈摆下茶案,三人围案而坐。
乐歌见阁中敞亮,十分洁净,窗前花架边放了一张紫檀长案,案上堆着不少稀罕精巧的玩意儿,想是内廷诸妃们送的礼,忙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递给白子盈:“白姐姐,竹品高洁,常寓君子,这东西往后可以给孩子抓周用。”
白子盈打开来,见是一把紫竹搁臂,搁臂上山石气魄,湖石剔透。石间斜插红杏一支,春燕穿梭其中,既讨喜又吉利,忙谢道:“昭仪费心了。”
“红杏枝头春意闹!好兆头!都说茅大家‘传神只作萧疏笔,经久由来以朴存’,倒也不虚。”白子安附和道。他号称文武双全,又是世家子弟,自然识得这是吴中雕竹名家茅三宏的作品。
乐歌只笑笑,不自觉望向白子盈的腰腹,见她衣裳宽大还看不出什么来,自己却觉得一颗心骤然收紧,连忙别过头去。
白子盈有心借此机会断了白子安痴傻的念头,便突然提起他的婚事来,含着笑说:“红杏枝头春意闹,宏远你也沾沾喜气,好早日成婚生子。”她别有深意地看着乐歌,又道:“让昭仪你见笑了,我这个弟弟啊别的什么都让我放心,就是对婚姻大事全不着急,你说烦人不烦人 ?http://。”
白子安料不到自家姐姐会在乐歌面前提起这个,微微一怔,心被高高吊起,砰砰乱跳。
“白大人人品贵重,英气果敢,不知有多少名门淑女想嫁给他呢,白美人不必担心。”乐歌说罢,白子安更觉刺心,看了她一眼,眸光渐渐黯淡下去。
白子盈笑得更甜了,“那就借昭仪吉言了,只盼今年能有好消息。”
闲话几句后,天色更暗,乐歌说要走,白子盈也不留。行过礼后,乐歌带着吴初人离开清秋阁。
“你等等!”还未转出影壁,白子安居然也跟了出来,对乐歌说:“我也要走,可否同行?”
“好。”寒风吹过,乐歌缩了缩肩膀,与他拉开些距离,缓缓而行。
四下寂静,吴初人走在他们前面,手中的风灯在风中轻轻摇曳,掠过一道道好看的弧线。白子安突然忆起一事,从袖中掏出块玉玦递给她:“申儿让你帮他打个穗子。”
“他肯理我了?”自从那日乐申负气出走后,乐歌一直以为他还不肯原谅自己,此时听到他居然让白子安拿东西给她,心中大喜,眼神骤然明亮起来。
“他是个聪明孩子,全都想明白了。”
“这玉玦?”玉玦捏在手心里,有点凉,乐歌认得是韦璧所赠那块,不禁问道:“这不是还给朔阳侯了吗,怎么还在他手上?”
白子安道:“申儿说了,公孙大人家里有的是钱,不拿白不拿!”
两人不禁相视微笑。
白子安注视着她,双眸如墨,看得乐歌很无措,她低下头,轻声说:“白大人,其实白美人说的不错,你也该……成家了。”
此话一出,四周似凝结了一般,更加静默。
白子安脚步一滞,冷冷说道:“我自己的事,不劳昭仪费心。”
“你!”乐歌本是好意,见他如此态度,微微有些不快,便只一个劲地往前走,不去理他。两人一前一后,渐渐拉开了距离。待到了御河边,乐歌回头见白子安还在后面闷头跟着,顿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一弯新月不知在什么时候升起来了,清辉映雪,衬得白子安年轻的脸庞,眉目柔和。他的目光真诚而热烈,克制又压抑,乐歌突然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垂眸问道;“你又跟着我干什么?”
白子安嘴唇动了动,轻声说:“我……我怕你生气。”
乐歌心里一软,又不知该作何回应,两人相对无言。
雪后初晴,空气清新。天幕一片浓黑,群星似孩子调皮的眼睛,茫茫点点。过了好久,乐歌见白子安又不作声,便只得仰头望着天空,开口打破尴尬:“这星光真美。”
“美吗?”白子安也抬起头来仰望苍穹,轻声道:“不及陈留。”
“陈留?”乐歌一怔,突然想起尚隐说过的话。
“嗯。”白子安遥思以往,“那一年我们三个去陈留城外的邙山打猎。”他顿了顿,正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