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翻御史大夫-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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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帕头、换下紫袍玉带,披上护身轻甲,穿上皮袍、系好长剑。再用青缎带束额,正中一枚绕金丝白玉托,看来像个十六卫中的上级将领。换了衣裳,这才把官服打成包袱提在手里,出了御史台往左走,过御史台推事院,到推事院后的马院里去牵马,再从皇城西南的顺义门出去,那里是右金吾卫的管区,随时都开着小门,然后再穿过天门街回到东城的自宅去。
却没想到,这一绕路、一耽搁,到天门街时已是人山人海无可回避,好在改装完毕,不似穿着紫袍过街那么招摇,只是挤在人群中还是非常难受,而且旁边的这两位同路人,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又走了半刻钟,几乎还在原地,不远处那个胡商第二十五次说他卖完这批货要卷款潜逃,李千里无奈至极,他的座骑更不耐烦,直往他头上喷气,他只好拍拍座骑「风魄,回去给你吃大麦。」
好不容易前方路况变好,似乎是狮子舞退场,路变得稍稍畅通了些,李千里连忙满口借光、告罪地拉着风魄离开富商跟大婶的视线,虽然走不了二十步又被塞住,但是这回旁边就没那么拥挤了……
天气虽然偏冷,但是刚才被那阵龙火一烧,空气中有种焦臭,加上人群的汗味、食物味与各种味道混在一起,闻起来并不舒服。李千里皱皱鼻子,偏过头去,一阵淡淡的青木香从鼻间掠过,稍纵即逝,他低头看去,旁边是一个男装女子,头戴着浑脱帽,穿一件镶狐毛的白袍,手中拿一根簇新的马鞭,正探头在人群间搜寻,像在找人。右边人群缓慢地推过来,把那缕青木香又送来,李千里感觉右臂似乎碰到什么软软的东西,连忙把手抬高,以免失礼。
『匡啷』两声,从李千里怀中有东西掉到地上,正落在那女子脚边,女子低头去看,是一个金盒子,在黑压压的脚边特别明显,但是两人都被人群夹得动弹不得,遑论俯身去拾,李千里正在为难处,那女子把马鞭往地上一勾一挑,那个盒子便被挑了起来,她手一翻一接,正把盒子接了起来,就手一看,是个线刻孔雀镶钿镏金盒,手心大小,甚是精致,赞了一声「好作工,哪里买的?」
李千里听这声音,便想闪人,无奈人潮拥挤,避无可避,那女子在他身前,只见她侧过身将东西递给他,目光在瞄到他身上皮袍时一闪,抬起头来「是你?」
虞岫嵬……李千里心中有个声音轻轻地说,他伸手接过盒子,金属做的盒子本无温度,此时却带着他怀中与她手中的温热,他将盒子收入怀中,感觉那微弱的温暖紧贴着胸膛,才若无其事地说「有劳小娘子。」
「是你在曲江边上整我的!」
虞璇玑瞪大了眼睛,指着他喊。人潮压过来,把她往右挤,她与他中间挤入了一个老人,她想扯住李千里身上那件松绿袍子,纤细的指尖却只能勉强擦过他胸前。
她奋力在人群中挣扎,横眉竖眼,气急败坏,粉色的唇瓣微张,在灯火阑珊中,隐约可见她唇上一抹温润的亮光,是擦了什么味道的口脂呢?蔷薇吗?
「喂!你怎么不说话!可恶!滚开让我过去!」
李千里不答,只是微笑,不过这次他感觉到自己唇上明显的弯度。
虞璇玑还在努力伸长手想扯住他,他却没有伸手拉她一把,她离他越来越远,突然心念一动,他从怀中取出那盒蔷薇口脂,往虞璇玑处一抛,正好落在她张开的掌心上,虞璇玑下意识地一收,小金盒大概是刚才落地时碰凹了一小块,却比刚才在她手中还要温暖,她抬头想找那个穿松绿袍子的混帐『假鬼』,却见他依然带着一抹讨厌的微笑,用那有气无力的声音说「口脂送与小娘子点唇。」
「欸!你不会是想毒死我吧!」虞璇玑大喊,『假鬼』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没入人群中。
「死鬼!喂!死鬼!你给我死过来!」
虞璇玑嘶吼着,引得行人都侧目相视,旁边的老人捂住耳朵抗议「小娘子,骂街哪!妳看,郎君都被妳吓走了!」
「什么郎君!就是个死鬼!」虞璇玑怒目而视。
「小情人吵嘴……」一个大婶偏过头去跟丈夫说。
「吓死人了,嗓门这么大。」那位丈夫说。
虞璇玑忿忿地瞪了那对夫妻一眼,不想再被误会,只好住嘴,收回手来,此时才想起『假鬼』丢过来的小金盒,突然又想起翟叔前两天说的另一个鬼故事,说有个被主母冤枉窃物而被打死的小婢,就附身在那个饰品上,有人拿起饰品,就会听见小婢叫那人的名字,然后吐出长长的舌头……
「虞璇玑……」
「呜哇!人不是我杀的!别来找我!」
虞璇玑惨叫一声,紧紧抓住旁边那位大婶,等到李寄兰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分开众人找到她时,只见她像只壁虎似地抱着大婶的手臂瑟瑟发抖,李寄兰对身边的柳飞卿说「这笨蛋一定又是想到什么鬼故事,自己吓自己了。」
等到李寄兰与柳飞卿随便念些不知所云的句子充作符咒,然后把她解救下来、又与大婶赔礼后,才把虞璇玑带走。虞璇玑自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引来李柳二人的取笑「笑什么!都是那死鬼!小八呢?」
「给他家堂房玄叔祖崔老相公拜年去了。」柳飞卿道,小八的清河崔氏与李千里的陇西李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与荥阳郑氏并列梁国第一流名门,人称五姓,名满天下,自然也是谤满天下,原因很简单,树大必有枯枝、人多必有白痴,五姓门第昌隆,只要报出家门就高人好大一等,子孙除了为官与入山隐居外,几乎没有第三种出路,在这种情况下,也就难免有些不肖子孙了。
「欸,金盒拿来我看看。」李寄兰伸手。
「对对对,妳先看,妳是道长不怕鬼。」
虞璇玑双手奉上,柳飞卿也从旁探头来看,那镏金盒打磨得又亮又平、光可鉴人,上面是工匠用粗针一一刻打出来的孔雀纹,只见那一双孔雀毛羽分明,身下的缠枝葡萄藤、飞卷的雀屏乃至脖子上的飘带都栩栩如生,有种西域风格,围绕着孔雀的圆圈用葡萄藤装饰,圆圆的葡萄则以螺钿镶嵌,相当精致。柳飞卿看了,连连咋舌「这金盒价值不菲啊,那死鬼一定是个有钱人。」
「里头是什么?」李寄兰左看右看,简直爱不释手。
「死鬼说是口脂。」
李寄兰双手一分,不过金盒刚才被撞凹了一小处,接缝处有点变形,她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它打开,一阵浓郁的花香扑鼻,就着附近的灯火一看,是一盒淡红色的膏状口脂,用手一沾,不稠不黏,擦在手背上涂开,很是滋润,是上等的口脂。柳飞卿则注意到打开的盒盖上用墨写着『一两三分』,还画着不认识的花押。
虞璇玑看见李寄兰的模样,知她喜欢这个小金盒,便说「妳喜欢就送妳吧?横竖也是不用钱买的,人家是借花献佛,我借口脂献仙子。」
李寄兰一惊,这金盒在西市金银器作里,可以卖到五六贯,抵得上一个下级官员一个月的收入,她本想推辞,却见虞璇玑似乎不是很想看到这个小金盒,也不知怎么回事,就笑着说「这东西不便宜,不是要我以身相许吧?」
「分文不取。」虞璇玑破颜一笑,连连拱手「我那间小庙,供不起李姑姑这位天仙哪!」
柳飞卿冷眼旁观,隐约感觉到虞璇玑似乎不只是她自称的南陵布衣,金盒这般名贵精致,即使轻财傲世如李寄兰,也不免面露喜爱之情,她却随意转手,也不像刻意摆阔,似乎那个金盒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三人并肩走过朱雀门街,都是一派热闹景象,坊街附近,只见胡姬们跨着高头大马、狎邪女驾着果下马、仕女则乘着牛车翩翩而来,服上加遥У氖咳擞虢跻禄母簧坦箅校卜追状映瞪稀⒙砩舷吕矗宄扇航岚槎校褂屑父鲆豢淳椭朗峭豕拥艿男『ⅲ镌诟咦橱詈诘睦ヂ嘏缟希朔艿囟盼魍S蓁嵬熳爬罴睦际直郏肓汕渌邓敌πΓ慌级阃酚ι膊恢雷约河α耸裁础
眼见满城京都繁华,与十五年前几乎没有两样……然而,她已不是当年那个满怀期待与羞涩的少女。那时,她喜孜孜地挑了玉佩、带挎、波斯弯刀要带回凤翔赠与李四公子;那时,她信了他的话,他说「尔如蒲草、我为盘石,此心此情,必不相负」……
那时,她好傻好天真……
昏黄的灯光迷了眼,她迷蒙的目光掠过人群与栉比鳞次的楼阁檐角,浑然不知今夕何夕。恍惚间,她好像还没经历这十五年的物换星移、人事全非;恍惚间,她挽着的不是与她一样历经沧桑的李寄兰,是只长她一岁的姊姊珠玑;恍惚间,充作护花使者的不是柳飞卿,是疼她怜她的父亲虞赓……
恍惚间,她的视线扫过一抹松绿……
「死鬼……」她低声说,李寄兰没有听见,而她睁大了眼睛,看见那死鬼牵着那匹黑马走进亲仁坊,随即翻身上马离去,那个背影、那个骑马的样子,异常熟悉,难道这死鬼早就认识她?
不会吧?没印象见过这个人哪!虞璇玑此时努力思索着见过的人脸,却一个也想不起来,却听柳飞卿高声招呼「老刘!老韩!你们也来?」
虞璇玑抬头,只见七八个同年迎面走来,都是上次在天门街上跟在柳飞卿身边维护过她的,虽然后来不是人人都来探望,但是久历冷暖人间的她,早已不在意这些小动作,只见那被称作老刘的中年士子笑着说「恭喜妳这小鱼游过龙门啦!」
「游过是游过了,前头不但有大浪还有滟澦堆呢!」虞璇玑摇摇头说,众人会心一笑。
虞通鱼,虞璇玑虽在一般女子中算是年长,但是在一干进士中却还算小辈,上次被御史大夫讽为杂鱼,于是大家私下都叫她小鱼。那滟澦堆则是梁河瞿塘峡中一块怪石,四周漩涡奇诡,最难行船,传说滟澦堆上写着「冲我来」,若舵手把得住舵、又有胆量将船直驶往滟澦堆,快要撞上的时候就会因为漩涡的关系转了方向安然度过,若是千方百计想闪过,反而会被漩涡裹卷撞上怪石,用来比喻何人,看官应当知之。
「小鱼的这块滟澦堆可比瞿塘那块恶得多,听说『滟澦堆』要亲试亲策妳?」须发花白的士子老韩捻须微笑。
「是啊,礼部前几天送信给我,让我考试当天去礼部贡院时,直接报虞璇玑就可以。」虞璇玑说,众人闻言一片道喜,因为考试当天还有些搜身检查的手续,十分麻烦,虞璇玑却摇头苦笑「礼部那位令史好心给我透露消息,说御史大夫知道我被礼部下符单召,暴跳如雷,差点没把礼部拆了,还提了一个梁国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黑心策问方法,礼部尚书一辈子没听说过,自然不肯,最后御史大夫百般恐吓威胁,逼得礼部尚书答应,令史还说叫我好自为之,最好出门前先跟家人朋友道别,再来赴考。」
「这……」、「这御史台主也太乱来了!」、「令史没说怎么考?」一众士子七嘴八舌地问。
「没,令史说详细情形他也不清楚,只听发抖的尚书说了个大概,令史说他在礼部混了三十年,从没听说过这种考法……」虞璇玑无奈地说,看看众人,自嘲地说「依传言中的御史大夫个性,没给我上御史台十大酷刑就算是人性未泯了吧?」
「璇玑,到那时,我会为妳写祭文的。」柳飞卿嘻笑着说,引来众人鄙夷的眼光「干什么?御史大夫不会真的把璇玑弄死的啦!」
「谁说的?」、「你认识御史台主吗?」、「他连东川都搞垮了,整死小鱼跟捏死蚂蚁差不多!」、「有点危机意是好不好啊你!」众人异口同声,齐心挞伐。
李寄兰却搔搔头,似乎有点苦恼地说「那,我给妳写墓志,还外带几首〈吊璇玑诗〉跟〈虞璇玑别传〉,妳想变成绝世佳人还是薄命红颜?」
「都不想,可以写成为了理想正义,对抗黑心御史大夫、碰头壮烈而死的烈女吗?」虞璇玑一脸认真地说。
「妳想太多了,玩弄西京官人、被善妒御史大夫所杀的风流豪放女还可以考虑,我可以帮妳写成《虞璇玑变文》,送到西明寺日夜传讲,以警来者。」李寄兰更认真地回答,完全无视于身旁几位男性惊愕的目光「连变文纲目都帮妳想好了,妳听听『几度春风几度恩,巫山云雨落红尘,空有满腔凌云志,却无一个知心人』,这四句好像典故太多,还是妳比较喜欢简明扼要的『乌台主妒狂行凶,虞璇玑纵欲亡身』?」
这也太豪放太惊悚了吧,妳不是出家人吗?一众士子尴尬地想,却听虞璇玑说「我比较喜欢第二个,简单易懂而且非常煽情,虽然真的这样搞,我没脸进祖坟了。」
这已经不是进不进祖坟的问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