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翻御史大夫-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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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君卿的眉心挤出悬针,却郑重地欠身为礼:「既是如此,老夫便接下这重担了。」
李千里欠身回礼,起身时,脸上却带着一抹令人玩味的奸笑:「请笑纳。」
说完,不待杜君卿多问,他便携了虞璇玑离开等慈寺。
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杜君卿皱紧眉头,他本以为李千里会冷冰冰地一问三不知,但是李千里的反应似乎是已经不在乎御史台,又像是在御史台设了什么陷阱等着他去踩,更多又像是……
「难道他根本就打算脱离李韦二人,自立门户?」杜君卿抿紧了嘴,背着手,在亭畔踱步,他一步三摇,似乎十分悠闲,其实却在心中反复自问:「韦奉正是上皇的党中之党,难道这李千里也想拉起自己的派系?所以才娶了那虞璇玑,要补足他在才子与寒门中不得人心的缺陷吗?否则,又怎么解释一个五姓男子娶这寒门妇人的事?虞璇玑与河北有点交情,又或者,是他要藉此引魏博为外援?是了……所以他才去任宣抚使,成德魏博的两个留后都是他请立的,难道是他想扶植这两个新帅,作为他将来回朝的资本?所以他根本不在乎御史台是谁家天下,只是暂避太子之锋,以退为进?是吗?此次入京,太子与王待诏再三保证无人阻挠,但是看这个势态,就是斗垮韦奉正,李千里若在河北兴风作浪,我这宰相还能当得稳吗?莫若杀了……」
杜君卿皱眉,摇了摇头,在政治场上,杀人是一柄双刃剑,不到最后不能轻用……他回身坐在榻上,想着刚才的景况,突然又觉得也许李千里这样自保,对他也不是坏事……
「太子是个平庸守成之主,王待诏却是位卑心高足智多谋,但是那李贞一韦奉正又岂是好相与的?他们双方斗起来,我若是垫在中间,免不了落个两面不是人,何如两不相帮、占住个关键位置?再见机行事?」杜君卿这一转念,心念遂宽,召来一个亲信:「你去!追上温掌书,跟他说,李千里若是不过淮西便罢,若取道淮西,务必卖我薄面,好生伺候。」
「诺。」
「回来!」杜君卿叫回已经转身的亲信,又交代了一句:「命水驿用我的大舰送李台主东下,通令沿途水军快船,日夜不停轮班,三艘开道三艘殿后,要将李台主与夫人平安送达。」
「诺。」
亲信去了,杜君卿又唤来另一个亲信:「命人收拾,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板渚。」
「可是大帅,那山南东道还没到……」
杜君卿睨了他一眼,「命他到东都寻我!李千里既然已经知道我落脚于此,想必会遣人看住我们的举动,不能在他眼前暴露我们与其他藩镇的关系。」
「诺。」
同时,李千里牵着虞璇玑的手,默默地走回驿站去,此时已近傍晚,有许多百姓或是出城、或是入城,都在回家的路上。但是两人却默默无语,虞璇玑看了李千里一眼,又看向远方:「夫君,我有一事不明。」
「我想也应该要问了。」
「那杜君卿既然与太老师是累代姻亲,怎么会不合呢?而且他刚才扯了这么多韦家人,却决口不提太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李千里没有正面回答,反问:「罗织谱的最后一卷,你记得吗?」
「瓜蔓卷吗?」
「官之友,民之敌;亲之友,仇之敌,敌者无常也。荣之友,败之敌;贱之友,贵之敌,友者有时也……」李千里缓缓地背诵,看向虞璇玑:「杜君卿与老师的关系大致如此,但是还有另一层……从出身上,他们两位都是名门,但是杜君卿是门荫、而老师是进士,他们的交游圈与政治理念完全不同,杜君卿的主张是复古,而老师对于过去毫无兴趣。两边虽然台面上可以笑得脸上开花,实际上,都是牵扯了巨大的利益跟人脉,很难处置。」
虞璇玑点了点头,却又反问:「夫君,那你自己觉得呢?你的想法又是什么呢?」
李千里微笑,望着远方:「我确实是有一些主张,不过连我自己都还在怀疑这些主张正不正确,我想去安南,也是为了远离西京那些烦心事,好好地思考我的这些想法。」
「真的可以有一个正确的政策,是让所有人都受益的吗?」虞璇玑问。
「怎么可能?」李千里的微笑黯淡了些,夕阳从西边照来,映出他半边脸的阴影:「没有人可以筹划出一个完全美好的未来,武力强盛就意味着有许多青壮战死,商业繁荣就表示必有农民遭到剥削,过度崇农轻商,则会使国家失去前进向上的动力。所有的政策,不过是某一部份走向在崩溃的临界点前,把国家往另一部分拉去,这是一门天时地利与人和都要搭配得宜的学问。」
「好难。」虞璇玑非常迅速地说。
李千里一笑,最近他的笑容多了许多:「要是轻松易做,做什么付我们高薪?朝廷也不傻,养着我们这些人,绝不是让我们混吃等死的。御史台的存在,其实就是朝廷在对官吏提出质疑责难,要用最高标准要求。因为这世上不乏愚昧或者偏狭己见者,若不直斥其非便自以为无罪无错。我也明白,责难官吏其实无法改变现实,但是至少要使人知错,使宽容仁慈成为君恩!好让官吏们一想起御史台的严苛,就想到陛下的恩泽,这就是御史台存在的意义!其实我们是在为陛下说她身份不该说的话罢了!」
「我们?」虞璇玑敏锐地捕捉到李千里的话语,狡黠地说:「夫君,你刚才还跟杜大帅说什么来着?」
「乌台毕竟是我待了十多年的地方,哪能说抛就抛?」李千里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看着已经要到驿站了,他说:「我只不过是想以退为进,让御史台至少在杜君卿手上能平静一阵子,你看着吧,朝廷自此多事,无事便是万幸。」
「你怕杜大帅对御史们不利?」
「那倒不是,我怕他对『御史台』不利。」李千里话中有话地说。
妒妇心
几乎与杜君卿同时,李虞夫妻也在隔日就急急南行,约莫两三日后,就弃舟登岸,直奔丰县县衙。走了半日,直入县令官舍,附近的百姓与官吏家属很少见过这种几十人一起移动的阵仗,纷纷跑出来看。
虞璇玑没空理会附近邻居的眼光,连忙奔入官舍,李千里滚鞍下马,稍一整衣冠便跟着进去。却见一个老妇出来,急急拉了她的手,低声说了什么,虞璇玑便提起裙襬奔进院中。
李千里没去问发生了什么,只是跟着过去,那老妇却拦下他来,上下打量他后说:「这位官人,不会就是我家二娘子的郎君吧?」
李千里突然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杀气,连忙说:「在下陇西成纪李千里。」
「我想也是……请随我来。」那老妇不是旁人,正是虞璇玑的乳母,她领着李千里往后堂去,低声说:「自从二娘子回西京后,我家郎君的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这几日实在都只靠汤药针剂吊着一口气,就是要等二娘子回来……」
李千里叹了口气,轻声说:「我晓得了。」
说完,他进到后堂里,堂中浓浓的药味中,还有一股难以掩盖的异味。他听见有人喃喃地说着什么,循声而去,便见虞璇玑坐在榻边,流着泪、紧握着榻上人的手,那人形容枯槁,面如死灰,眼看已是油枯灯尽。
似乎感觉有旁人,那人缓缓地挪动视线,又以目望向虞璇玑,嘴唇吴声地蠕动,虞璇玑连忙说:「姊夫,这便是我的丈夫……夫君,这是姊夫。」
宗县令困难地想招呼他,李千里连忙按住他,低声说:「娅兄请自静养,你我同门之婿,莫要见外。」
宗县令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虞璇玑只能凑在他口边去听,一边拭泪一边说:「姊夫说,他此生没什么遗憾,唯一放心不下,就是两个孩子……孩子们的至亲只有我,若依我与姊姊姊夫的情份,本是没什么可说,只是既然你我成婚,孩子的事,恐怕也要劳烦你,甚是过意不去……」
李千里心知这是交代遗言,临死之人执念最深也最固执,所以他连忙说:「娅兄此言差矣,我与璇玑既是夫妻,娅兄夫妇与两个外甥自是我的手足亲人。只要我们有一口气在,断不会让外甥们无依无靠,必将他们视如己出,好生养育栽培,娅兄莫要担忧。」
宗县令一听,枯瘦的脸庞绽出一丝笑容,又说了什么,虞璇玑便急忙命人将孩子抱来。老少两代乳母便赶紧抱着孩子来了,她将其中一个接过,塞在李千里怀中,自己又抱了一个,哭着说:「姊夫,你放心,我必定把这两个孩子好好养大,不让他们受半点委屈。」
宗县令从枕下拿出一封厚厚的信,却交在李千里手上。
「身在情长在……身亡情不亡……」宗县令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了这十个字,便伸手摸了摸孩子们的脸,眼角汨出一滴泪,瞑目而逝……
「姊夫!」虞璇玑瞪大眼睛,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摇着宗县令:「不要,拜讬你不要走!姊夫……」
孩子被她一哭给吓醒了,也跟着大哭起来,李千里将自己手中那个交给乳母,又从虞璇玑手中夺过另一个孩子递过去。随后用力扣住虞璇玑的手,不让她再去摇动宗县令,然后将她紧紧圈在怀中:「不要这样!娅兄已经卸了重担,妳要放手,要让他跟大娘子团聚!」
虞璇玑兀自哭喊,这些日子以来似乎平息的丧姐之恸,又一下子涌了上来,也或许是此时有一个地方容许她可以哭闹,于是她便无法控制地沉湎在对于姊姊姊夫的回忆与哀伤中。
李千里没有见过她这样毫无理智地哭闹,而且她一直紧抱着他不放,像个蛮横任性的孩子,虽然理解也很心疼,但是他还是觉得有点手足无措也很无奈,也算是第一次认识了另一个虞璇玑。虞璇玑整整哭了两个时辰,最后是乳母将她劝走,李千里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燕寒云与虞家的老管家走进来,李千里先向宗县令的遗体深深一揖,然后放下帘幕,来到外间说:「大娘子尚未下葬,东西都是现成的,也不必再张罗。主要是宗官人的棺木要先备好,等下让小厮为宗官人净身,今天晚上准备小殓,明日大殓,然后命人将丧闻发往县内跟徐州,先做好这几件事再说。」
「诺。」两个管家同声允诺。
「在分工方面,老执事负责联络丧葬事宜,家中人手连带着我们带来的人,都一体由老执事指挥。」李千里说,又转向燕寒云说:「至于对外的事,你比较熟悉,送丧帖、张罗回夫人原籍的事,由你主持。再派两个能干小厮先到虞家老宅报信,顺便探查墓地,选几个好的,等我们回去后决定。」
「诺。」两个管家又同声说。
「至于我那两个外甥,他们的乳母是这里的人吧?」
「是。」
「老执事问问她,若是愿意随我们去安南,我情愿给她家里一笔安家费,若是她丈夫孩子愿意一起去也可以。只是安南路远,我料她可能不愿意,若是这样,还得再招一个乳母,夫人此时哀痛无法理事,请老执事再辛劳一些了。」李千里说,老执事应了,他又说:「等大殓过后,我们便要尽快南下。家人中若是愿留者,可以随我们到安南或者留在虞家老宅,若是不愿留的也不强求,单身奴按当初卖身价给绸或钱、有家室的再多给一倍。请老执事的娘子与燕娘子一起整理家中财货衣物,或留或送,要清点清楚了。」
两个管家又一一应了,李千里便起身到正堂,去给亡故的大姨子上香致意。站在虞珠玑的灵前,李千里突然想起他其实也曾见过她,只是那时并不太注意,他郑重地祭奠,并深深拜揖。随后便去看虞璇玑,却见她坐在榻上,望着孩子们却一边抹眼泪。
李千里对于哭哭啼啼的女人最没有办法,此时也只能走进去,虞璇玑一见他,又是泪眼汪汪,李千里怕她又抱住不放,只好赶紧握住她的双臂,严肃地说:「爱妻,这里有件事,除了妳真没有什么人能做了!」
「什……什么事?」虞璇玑吸着鼻子,抽抽搭搭地问。
「自然是大姨与娅兄的墓志了,妳是至亲又长于文学,除妳之外实在无人能讬……另外就是娅兄的行状,这东西对士人最是要紧,也只能交给妳了。」李千里说,虞璇玑没说什么,只是昏昏沉沉地应了,李千里便顺势抱了抱她:「爱妻,我明白妳眼下难受,不过此间诸事,不能没有个女主人主持。还有两个孩子,总得要妳照料,还是要打起精神才好。」
虞璇玑闭着眼睛,眼皮轻颤,半晌才重重地呼了口气:「你就不能容我什么都别想吗?」
李千里抿了抿嘴,轻声说:「妳心绪不佳,我虽然明白让妳早些振作是招妳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