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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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说话的那人顿时一缩脖子,不敢再作一声。
他们这十多人已在平昌宫外看守了好多天,据闻若是上头没有传话下来,他们便得一直这样守下去。他们这些守卫自然知道这里面关押的人是谁,也知道那个新继任的少年国主是多么的不顾伦常,竟然将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幽禁起来。
这个地方平日鲜有人至,里面关押的那个年老的国主也绝对没有可能自己逃出去,于是这些侍卫们便不由放松了戒备,更是令这个地方处处显透出一种荒败与松懈之感。
然而今晨,却有个穿着一袭朴素青衣的女子独自骑着马行来。他们见她沉默着下马、缓缓走近,每走一步都踏着极其沉稳的步子,而正是这样一种缓慢,却让人迎面感觉到无形的压力。
这女子正是北靖国华翎公主,禁凌叶。然而华翎公主流离在外多年,这些侍卫们并未见过她,因此都不识得她。那侍卫长警惕地盯着慢慢走近的禁凌叶,粗声喝道:“你是什么人!这地方不能随意靠近,识相的就快些走开。”
然而,那女子却没有理会他,径自往宫门口行去。那侍卫长待要上前拦阻,就见一物迎头飞来,他蓦地伸手接住,却见是一枚金色的小令——那,正是国主御赐的通行金牌!
见到国主的令牌,这些侍卫们都不敢再加阻拦,自觉地低头让开一条道来。
禁凌叶头也不回地昂首走入宫门——甫一踏入这座平昌宫,便觉寒气顿生。
荒木衰草,长长短短地纵横布满了整条路,几乎已分辨不清原来的小径;墙苑上处处显出剥落的痕迹,也不知是多少年没有翻新过了。
一想到父王住在这样的地方,禁凌叶心中就悲愤交加。
正茫然不知该向何而去之际,蓦地听到东北方一间屋子里传出隐隐约约的咳嗽声,她慌忙紧张地奔了过去,急呼道:“父王!”
砖瓦残旧的屋前、那扇木门的锁已遍布锈迹,被她轻而易举就推开。禁凌叶快步走进去,但见光线昏暗的室内,一个满头银发、容颜憔悴的老者穿着极其朴素单薄的衣衫,正艰难地伏在一张覆满尘灰的简陋木床上,抬手去够桌上那一杯水。
禁凌叶顿时回想起,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长发大半还是乌黑的,一双眼睛虽有些浑浊,但绝不似现在这样模糊不清。
禁凌叶鼻尖一酸,立即冲上前将茶杯递了给他,即又一手将他扶起,让他在床头靠好,颤声道:“父王,对不起,叶儿……来晚了。”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禁凌宏德的手臂蓦地一颤,似乎没有料到能够再见到这个女儿,登时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腕,“是叶儿吗?叶儿回来了啊?来……快让父王好好看看……”他浑浊的老眼中绽出一丝光亮,凝目打量着面前这个已近双十之年的娉婷女子,语气责备中带着某种宠溺的味道:“你母妃说你一大清早就出去骑马,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了,可有伤到哪儿了?来,父王这就去叫御医来看看。”
禁凌叶目光一滞,两行清泪顺着她秀丽的脸颊滑落下来,“父王……”
她记得,那还是自己七岁的时候,边疆的将领进贡了两匹珍贵的幼龄塞北宝马,她第二日就吵着要骑,结果那天早上露水重,幼马脚步也不稳,没走两步就连人带马一起摔下去了。其实由于她人小体轻,又随国师添朝袭学过功夫,因此伤得并不重,不过脚上擦破了点皮,说疼也不疼,而她仗着父王疼她,非要皱着鼻子大哭,哭到后来父王免了她一个月的课业,让她偷偷高兴了许久。
那些年,是她这倥偬颠簸的一生中,最单纯、也最珍贵的回忆。她记得那些年里,她牵着父亲的手,在天华殿的回廊上奔跑嬉戏着,身后是年幼的弟弟,在母妃怀中喃喃学语,一家四口,在欲雪的傍晚,坐在凤宣殿的正殿里,喝着暖暖的香醇。
原来,当人老去的时候,新的事情记不住,而过往沉淀的记忆,却会越发清晰地在脑海中一遍遍重现。
此刻的禁凌宏德仿佛孩子似的,固执地守着心中那一段最美好的记忆。
禁凌叶好久才止住了眼泪,倾□去,轻轻抱住父王的肩膀,哽咽道:“父王,是叶儿不好,当初只想着阿雪一个人入质帝都会受人欺凌,却没有顾及到父王会不会孤独……我真的想不到,如今会变成这番模样……十多年了,阿雪终于长大了,父王却老了……”
“叶儿……”年老的君王不知有否听进去女儿的请罪,只是呢喃着女儿的乳名,老眼中却有泪珠蜿蜒流淌,一滴滴浸湿了身下破旧的床褥。
禁凌叶抬袖为父王拭干了浊泪,自己目中泪滴却潸潸落下,“叶儿……叶儿不孝,此次是来向您辞行的。”她的声音顿了顿,“阿雪或许恨着您,但是叶儿不恨……我知道父王向来疼我,所以……所以请原谅女儿这最后一次的不孝吧——离开北靖国的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任性过一次,但是……这一次,我不得不任性,因为……因为我怕我这次不去找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此刻,禁凌宏德的神智虽然已有些痴癫,但也听出禁凌叶要走的意思。他抬起浑浊的双眼,愣愣地问道:“乖女儿,你刚刚说……你要去哪儿?”
禁凌叶擦了擦眼泪,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女儿说,女儿这就要去找寻自己的幸福了,不论结局如何,父王……都请您、不要为我难过。”
禁凌宏德听到“幸福”二字,垂暮的脸上皱纹绽开,露出了一个深远的笑容,“那很好……很好。”
禁凌叶帮他理了理鬓边的华发,黯然道:“这里现在连个下人也没有,父王一个人也未免太冷清了些。我会尽量说服阿雪,求他把您接回宫去,颐养天年。他虽然变成了现在这样,却终究……我知道,他不是个真正冷心无情之人。”
禁凌宏德恍恍惚惚地点着头,不知听懂了女儿的话没有,脸上笑容宛若孩童。
禁凌叶跪□,恭恭敬敬地伏首叩拜了三下,轻声道:“父王,叶儿这就……别了。”
言毕缓缓起身,最后深深凝望了禁凌宏德一眼,便即推门离去。
无人看见,这位北靖国唯一的公主随风洒落的泪珠;也无人看见,在她身后那间空洞而简陋的屋子里,那位北靖国老国主唇边滑落的、一声悠远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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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禁凌叶一身青衣,乘着爱马紫电骝,飞步奔出了天虞城。而被阴云笼罩的天幕下、高耸的城楼之上,一身红袍的少年君王披着一袭雪一般洁白的披风,遥遥凝望着她渐去渐远的身影,眸子里神色飘忽。
终于……要去找他了吗?我的姐姐。
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如此义无反顾——一如,当年待我一般。
我终究未答应你最后的请求——将父王接回宫中、颐养天年,只望你莫要怨我恨我。如今的我,就如从前的你一般,同样是……身不由己……
只是,从今日起,你终于自由了——我亲爱的姐姐,安心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和幸福吧……
封大哥是个好人,必会好好珍惜你。即便……自此你我姐弟二人将天人永隔,你永远是我在这个世间上最敬、最爱、最思念的亲人。
你,依然有为之奋不顾身的理由。而我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送别禁凌叶离开后,新任的北靖国国君摈退了随从,独自缓缓步下城楼,返回王宫。
漠然经过一路上对他叩首问安的侍卫及宫人,他径自来到凤宣殿——那是那个绯衣女子临时的住处。
自那日得知她怀上身孕后,禁凌雪已有多日未曾来过这里,却也未有过将那个女子逐出王宫的意图。
今日,或许是送别了王姐,心情有些萧索寂寥的缘故,他茫然地游荡在宫中,不知不觉,再度来到了这里。
然而,当他一步跨入凤宣殿,却赫然看见一众跪列在阶前的宫人。
他心蓦地一跳,厉声叱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就听那为首的宫女颤声答道,“君上息怒!王妃她、她……从今早起,便不见了!”
“什么?”禁凌雪勃然作色,来不及训斥这些宫人,急急传来宫中侍卫,怒然下令道:“你们即刻搜索整个王宫,务必要给我找到她的下落!”
“是,君上!”齐整的应答声里,靴声橐橐,侍卫们持枪握刀,四散而去。
禁凌雪的脸色一如今日笼罩着天虞城的天色一般阴晴不定。他抬眸望着欲雨的天空,唇边滑落一个自嘲的笑意:冷汐昀啊冷汐昀,原来你我之间唯一的结局,只能是……错过。
101
101、五 决裂(上) 。。。
一个月后的清晨,彝国王都泰息翡。
这日,看守王城的侍卫们远远便见一骑汗血宝马自远方飞驰而来。
伏在马背上的是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女子,黑斗篷遮住了她的面容,然而那一袭艳烈如血的绯衣,似乎已成为这城中人众皆知的某个身份的标志。
“来者何人?”尽管已猜出了来人的身份,然而守城的侍卫长依旧不敢怠慢,循例大声问询来人身份。
然而,马背上的女子却没有答话,只是蓦然勒住缰绳,揭开斗篷,缓缓仰起脸,望着面前那座巍然高耸的城门。
那一刻,守城的所有侍卫都看清了她的面目。
他们不敢怠慢,当即动身往宫内,将玫瑰夫人归来的消息禀报国主卡索尔。
卡索尔闻讯赶至时,但见那绯衣女子正凝眸望住自己,目光中神色复杂——从那眼神里,卡索尔便已猜悉到她这些日子以来经受的苦难。
他不欲责备她什么,只是纵马上前,定定看了她。良久,发出一声叹息:“无论如何,你回来了便好。”
冷汐昀唇角浮起一个凄苦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后,便任由卡索尔握住她的马缰,带她返回寐园。
不知是不是由于自己背叛在先的缘故,此次再回到泰息翡,她明显察觉到卡索尔待她的态度冷淡了许多。然而卡索尔仍会在处理繁忙的政务之余、抽空来到寐园看望她,而冷汐昀待他的态度不冷不热,似乎往昔二人那些枕边的喁喁私话、那些朝云暮雨的记忆,已成为不可重来的昨日。
直至冷汐昀返回泰息翡的第五日深夜,卡索尔缓带轻袍,来到她的寝居,却见紫檀木桌上的晚膳与宵夜冷汐昀都是一口未动,不由叫来宫人,责问一番,方才知道,自从此次返回泰息翡后,冷汐昀已有多日胃口寡淡,每餐只吃两口,便道没了食欲,吩咐宫人将饭菜撤下。
这些日子卡索尔一直未曾同冷汐昀进餐,而宫人们久居深宫、每日察颜阅色惯了,见卡索尔许久未留宿于寐园,必是以为玫瑰夫人已遭国主冷落,对这位主子服侍得也愈加懒惫起来,甚至已至三更时分,仍连晚膳都未撤走。
卡索尔不动声色地叫来了侍卫,将寐园的宫人们全数责罚了三十大板,旋又走近冷汐昀床榻前,见她面色苍白,容颜极是憔悴,不由俯身近前,放柔了声问:“汐昀,你病了吗?怎么脸色差成这样?”
然而,冷汐昀却是沉默地摇了摇头,旋即侧了个身,向里卧着,似乎不想看他。
这让卡索尔有些受挫,忙唤来太医,为冷汐昀诊脉。
那太医悉心诊断了许久后,终于将手放下,抚须沉吟。
“怎么样?”卡索尔见他面有犹豫之色,不由得急声催问。
便见那太医缓缓站起身,右手平胸,深深俯首,行了一个庄肃的西域礼节,沉声答道:“回禀殿下,玫瑰夫人她……不是病了,而是……有喜了。”
“什么?”卡索尔蓦然一惊,呆怔了半晌后,将目光移向背向他、侧卧榻间的绯衣女子,有些魂不守舍般地喃喃:“是谁的……孩子?”
半晌的沉默,时空犹如在此刻凝滞。
良久之后,就听锦绣丝帐的床帏间传来一阵狂然大笑声,仿佛某种不屑的讥嘲。
那笑声越来越大,听在卡索尔耳中,却犹觉苦涩尖锐。
那太医被这阵猝然的笑声惊住,须臾后才终于缓过神来,忙叩首劝说道:“殿下,玫瑰夫人的身孕,已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也就是九月……九月,她一直都在泰息翡养伤。
也就是说……
那一刻,卡索尔不动声色的面容之下、那青筋暴突的拳头泄露了他心中涌过的惊涛骇浪。
他铁青着面色,一字一句地问,声音听不出是喜是忧:“你确定,真的是三个月?”
那太医沉容答道:“殿下,老臣看诊数十载矣,从未出过半丝差错。”
“本王知道了,你退下吧。”卡索尔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待房门沉沉合上后,他转首看向床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