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碎-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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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一愣,问道,“难道,你真的不恨国主?他可是下令处死林将军……”
黄保仪脸上微黯,凄道,“臣妾不恨国主,他或许有自己的苦衷。”
“保仪……”我突然怜悯起她。
黄保仪原是楚国的官宦小姐,因家国被灭,阴错阳差地成了李煜的嫔妃,不过,她静心淡泊,负责掌管宫中典籍,深得众人的敬重。要不是林仁肇被处死,我就不会知道她和林仁肇居然发生过一段前尘往事,不过,她既不言,我何必问,每一个人必定有一段伤痛往事,或许,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殿宇重重,外面的炮火硝烟,似乎都离我非常遥远。
转眼间,澄心堂外面架起木堆,众宫人忙着搬书——
李煜缓缓地说道:“黄保仪,金陵已破,你就焚尽唐国三代所收集的典籍和书画,不能让它们落入宋军的手里。再说,他们只知兵戈,拿墨宝何用?”
黄保仪郑重点头,伸手拿起柴棒。
火苗腾空而起。
南唐三代人所收集的万卷图书,毁于一旦。
秋水对我们深深一拜,泪流满面。
“吾国已灭,奴婢不敢独生,不能再侍奉娘娘。”说完,她纵身扑入烈火中。
我们看在眼里,不禁落泪。
突然间,他转头对裴公公说道:“带她出宫。”
李煜温柔地笑道:“家敏,宫中有事需要我去处理,你先走,等我随后就到。”
我脸上半信半疑,最终选择相信他的话,“好,我等你。”
我和裴公公等人转身出去,没走出几步,踉跄一下,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不好了,我中了计,他居然这么傻……”
回头一望,李煜在柴堆上面盘膝而坐,闭眼微笑。
蓦然间,我心神俱裂。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开裴公公的手,扑到李煜的身上,拼命打着他的胸膛,哭道:“你骗我……骗我……你既然要与家国共存亡,我就和你共存亡。”说罢,我下意识地抢过内侍的火炬,火苗瞬间将衣衫点燃了。
李煜大惊失色,拼命替我熄灭火焰,吼道:“家敏,你疯了?”
经过众人的抢救,火苗终于被扑灭在萌芽之态。
李煜将我揽在怀中,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长长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
我却紧紧地抱住他,泪如雨下。
“你不许独自死去。”
他方才说道:“好吧,看来,上天也不让我死,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我仰头看去,只见他的眼眸宛如轻雾般,藏着不为人知的伤痛,遂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凄道:“至少还有我在陪伴你。”
现在,我才明白,我爱他,居然是如此卑微,甚至不愿他死去。
徐铉率着一批大臣,匆匆赶来。
“国主……”
“诸卿欲为何事?”
“他们驻军在宫门外,还转来一封韩王的密信……”
李煜看完信封,面上愕然,叹道:“从善居然劝朕开门献降……”
毕珠跪在地上,不禁哭道:“奴婢斗胆求国主忍一己之辱,续万民之命。”
众人一怔。
谁都没想到,小小奴婢竟劝一国之主忍辱降敌。
我怒不可遏,伸手掴去,她的脸上立即红肿。
毕珠依然坚持,磕头道:“国主,请看在国后娘娘一面,求您忍辱偷生……”
“你……”
李煜惊愕半响,痛楚地瞧了我一眼,眼中好似有千言万语。
最后,他终于哑声地道,“朕降了,朕降了……”
晴天霹雳——
我心如刀绞,泪水纷落。
李煜的眼中拂过一缕伤痛,问道:“你以后会陪我在一起么?”
我脸上从容,望定李煜,“是,无论怎样,我都要陪伴你。”
战争的后果,或许是玉石俱焚,或许是可以保全生命。
如今,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再也无所畏惧。
晚上,我们带着降书一起出宫。
宫外,宋帐将士手持剑戟。城上的白旗随着寒风而飘扬。
曹彬一身戎装,站在军营,神情淡然,仿佛等候多时。
李煜平静地言道:“李某愿臣服大宋,日后生死听凭吩咐。”
曹彬眼中一愣,很快接过他的降书,怜悯地看了我们一眼,提醒道,“李煜,娘娘,你们还是马上回宫后收拾行装,尽量多带珠宝,要知道宫中财务一旦造册登记后,就拿不出来了。到开封之后,俸禄毕竟有限,你们眼前还是有备无患为好……不过,本将只能给你们一天时间,到时接你们上船,即刻安排启程。”
曹彬的身旁还站着一位宋朝服饰的书生,正是樊若水。他默默地看着我,触到我平静的目光,脸上涌起负荷般的愧色,竟别过脸,不忍再看来。
反正,他投降的原因,已和我无关。
回宫之后,我们直接去祖庙,诵经烧香,三跪九叩。谁知,门外偏偏奏起离别的乐曲,凄切,直叫人心碎。李煜面色苍白,眼中凄泪,移步到屏风前,直接提笔写下了一首《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我顿觉悲凉万分。
这首词,已经道尽了李煜的亡国之痛。
毕竟,江南是他从小到大的地方,住了三十九年,曾有过太多的回忆……
转眼间,南唐尽入北宋的版图,从此不再属于他了……
李煜失声哭泣,紧紧抱住我,道:“家敏,是我的错……我的错……”
“别说了……”
我们相拥而泣,直到天亮。
南唐长达四十九年,最终亡了——。
天色暗沉,烟雨迷蒙。
③我们褪去了身上的绫罗绸缎,一致穿着粗麻素衣。
秦淮河的岸上,不但有押解降俘的官船,也有北宋战舰,分别插着大大的“曹”和“宋”的旗帜,连达十几里,在阴风中猛烈抖动,怒号,凄凉。我们登上船后,曹彬以礼相待,另配最好的房间给我们住,由他们负责护送。
最后,曹彬吩咐船夫抛描。
岸上送别的江南百姓,忽然哭声动天。
船上的甲板依然颠簸起伏。
李煜怔怔遥望着金陵的方向。
江南越来越遥远,最终消失在烟霭迷蒙之中……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他的眼中浮起模糊的泪花。
风冷得发抖。
“你就进去歇息,这里太冷。”
谁知,我的胸臆之间,好似涌现着什么恶心的东西。
我不顾众人的惊异目光,飞快奔往船下呕吐,恨不得将肚子里的污浊全部吐出来,可是越吐越厉害,却无法再吐起来,下颔才泛起一缕酸疼。
李煜眼中焦灼,紧紧地拥抱我,唤道:“毕珠,她身体不太舒服……马上请曹将军,让他派太医……”
毕珠欲出去找人,却被北宋守兵拦阻。
李煜勃然大怒:“今日我家国俱亡,不得自由,连见曹将军一面都不可以?”
守兵面露不屑。
“别忘你们是什么身份,只不过是阶下囚,你们配么?”
李煜脸色愈发难堪。
我的腹里猛然疼痛,紧紧抓住李煜的大手,轻唤:“煜,不用了,稍后就好。”
正巧,曹彬到船头巡查,派人斩了那个傲慢的守兵,又对潘仁美道:“你马上去请太医为娘娘治病,不得有误。”潘仁美点头称是,低头瞧了我一眼,很快转身而去。李煜却抱起我往船内进去,轻道:“你再忍,再等会。”接下来,众太医领命诊脉。他们说我气血虚弱,又身怀六甲,建议我按时服用安胎药,每日三次,就是身体不可忽冷忽热,亦不可情绪起伏。稍有差池,势必小产。
李煜的眼中带着丝丝缕缕的复杂,平静地问道:“此言当真?”
太医平静回答,上天慈悲,所幸保住夫人的腹中胎儿。
我心潮起伏,想不到,我居然有了孩子。
曹彬亦是愣住,淡道:“你们好生歇息,这里绝对没人打扰你们。”说罢,他转身离去。
毕珠奉上药碗,进门,轻声说道:“国后……”
“这里没有国后,就用你‘你我’称呼吧。”
我又问道:“你的脸痛吗?”毕珠泪水一落,凄道:“不痛。”
李煜接过毕珠的药碗,叫她先退下。
他轻抚我的背心,轻道,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眼中浮泪:“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
李煜轻轻地拨开我额角的发丝,眼中仿佛藏着一缕脆弱,“家敏,你在怪我吗?我……已是降国之君……错在我一人,无法再给你孩子更好的身份……”
我抬眼看去,苦涩弥漫在心底。
“其实,江南早就亡了,已亡在你父辈的手上。”
他重重一震,“你在说什么?”
“先帝和爹在宫中喂鱼之际,他们在湖畔喂了半天,鱼儿还是不愿离去,先帝就想不明白,就问他,为什么鱼儿总是吃不饱。我记得爹就是这样回答先帝,是他给的越多,鱼儿的胃口越大,要的越多,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索性不给了。说实话,后周跟宋军倒有点像鱼儿,他们吃不饱就在外面打仗,要这要那,欲望像无底洞,即使是再多的金银珠宝,也无法制止他们的野心勃勃。可惜,先帝未能明白爹的意思,最终坐失良机,反而被后周打败,元气大伤,只能去年号,自称国主,割地赔款,奉后周、宋朝为正朔,减制纳贡,无力与中原政权抗衡。即使,你日后登基,也是无心争权夺利,每年进贡财务,亦是为江南百姓的安危,却不能阻止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因为,他们想要的……只是天下一统……”
李煜面色一变。
“当时你还未出生,你究竟是如何得知这段对话?”
我却静静地伏在他那温暖的怀抱里,叹道,“往事不可追,眼下我不想你为此痛苦内疚,至少,亡国并不是你一人的错。”然后,我将他的手带到我尚未隆起的肚子,语气含笑,“不过,我们之中就要多了一人,他会让我们带来真正的幸福。或许,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上天其实还是比较公平的。”
他眼中湿润,再也不追究,轻轻地摩擦着我的发丝。
我慢慢地推开舱窗。
灯芯在寒风中摇曳。
眼前万物苍茫,冷月疏离,芦苇深处有一扁孤舟,依稀传来一缕幽怨的笛声,声声催忆当初。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
笛在月明楼。
突然间,我的鼻尖落下点点的湿润。
我惊呼一声,“下雪了。”
抬手望去,棉花般的雪花,竟然如此铺天盖地。
我们对望一眼,恍若错觉。
李煜轻轻叹道:“此后一去,不知才是何时尽头。”
整个世界笼罩在黑暗中,犹似闲梦。
作者有话要说:①关于枣心笔,古书均有记载,据说是铅笔的祖先,可惜没图。
②“吾本是荷花女”,百度,佚名,也不知是哪个朝代,不过,这首诗倒能表达出窅娘的真实心境。
③李煜开城献降,穿什么衣服,据说有两个版本。 一是“肉袒出降”,二是“白衣出降”。但是,依我对李煜的性格来看,他不大可能肉袒出降,所以,我更同意后一种说法。再说,古代罪人一般穿着白色衣服,是粗麻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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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风雨》卷已结束,蘑菇准备写最后一卷《北宋风雪》卷,大家请关注,勿霸王。
第六卷 :北宋风雪
新愁旧恨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李煜 《望江南》开宝九年正月。
汴河两岸,雾色苍茫,人声鼎沸。
我不禁忆起那段日夜兼程,冰天雪地的岁月。
微雨中的杨柳杏花,江南春水,都成了一段过往。
因为南唐彻底亡了,再也无力复辟。
下车的那一刻,我已经看到了赵光义和其他宋官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曹彬下马躬道:“臣见过晋王、薛大人等。”
赵光义看着我,轻笑:“皇兄适才有口谕,令本王奉迎你们入宫。”
他却直勾勾地看着我,面上带着肆无忌惮的微笑,令我感到如坐针毡。
李煜强作欢颜地答道:“承蒙晋王费心了。”
四目相对,可怕的沉默。
最后,李煜躬身一礼,淡笑如风,缓缓说道:“有劳晋王代为引路。”
赵光义眼中意味深长,喉头一动,不再说话了,转身骑马,命车夫送我们入宫。
我们步入乾元殿之际,阶旁沿列着数名宋朝文武百官,手持笏板,面容严肃,气氛微悚。
赵匡胤身着黄袍,正坐龙座,淡淡地开口道:“你们终于来了”。
我们一致行礼,道:“罪臣叩见皇上。”
“平身。”
他的语气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