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劫录-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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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话,我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一切全都明白了。藉着芒氏造反,获筇以太尉的权力调动了数郡的郡兵,东挪西移,耍尽了障眼法,其结果就是将自己在虚陆的亲信秘密调来了京都。那可恶的粥恒,他一定在此之前就和获筇有所勾结了,所以才会解释说获筇如此调动,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在虚陆的产业而已——若非他那些话把我们引入了歧途,仔细调查下去,获筇的奸谋定会败露!
料想是我就立储问题将了获筇一军,那老贼后无退路,这才忙不迭地布置政变,其间破绽虽多,一则我们未曾深思,一则有粥恒做他内应,竟然毫无察觉。真是失策呀,然而粥恒既然早与老贼有勾结,靳贤那厮怎么也懵懂无知?原来他也是个粗疏的人,我委之以朝廷重任,实在是瞎了双眼……
靳贤可杀!靳贤可杀!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而这个时候,我与膺飏已经远远地逃离了金台门,接近自己的大将军府邸了。跟随在我们身边的士兵剩下了区区三人,都是步卒,因为快跑跟随也都气喘吁吁,眼看得连武器都难以捏稳了。我们就这样跑去南军么?设路上再有两三道埋伏,就算膺飏勇猛盖世,也很难保证我周全,怎么办?
我向膺飏建议说:“大将军府中尚有百余私兵、仆佣,不如且先归府,聚齐了再入南军去……”“不可,”膺飏叫道,“耽误一刻,获筇就多一刻可收镇南军,他若得手,你我死无葬地!”
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我对膺飏说,自己的妻子还在府中,恐怕获筇也会派人去擒了她作为人质要挟,实在放心不下。膺飏怒目圆睁:“大丈夫志在天下,何故眷恋一妇人?!”
“一妇人”?说起来多么轻巧,那可是我的结发妻子呀,况且我们两人间的重重纠葛,外人是不知道的,你粗豪的膺大侠更不会懂得。
想到妻子,想到她或许很快、甚至已经落到了获筇的手里,我心底就隐约感到阵阵的绞痛。我不再理会膺飏,反而勒住了坐骑,朝向府邸的方向望去——妻子若有闪失,我便得了天下,留得性命,又有何乐趣呢?
我突然想到,乐生惧死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愿意为了某人而放弃自己宝贵的生命?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妻子了,然而自己心目中的妻子究竟是指爰苓,还是指的苹妍呢?我们空有夫妇之名,却无夫妇之实,我究竟为何如此地牵挂她?更况且,她其实并不能算是一个人……
膺飏的坐骑从我侧面直冲出半箭地远,然后兜个圈子又返了回来。我转头望着他,相信自己的目光中充满了哀怜和求恳之色,而膺飏的表情也极为奇特,先是焦急、愤怒,继而转为失望和无奈,最后一瞬间,却又突然露出了笑容——
“罢,罢,你救我妻儿,我也救你妻儿,此真天意也!”
究竟何所谓天意?我隐约感觉到此时此刻的天意就是不容我速死,而要我背负着乐生惧死的宿命继续在尘世中挣扎辗转。生命就是如此可悲,明明知道前景一片昏暗,但只要有一线光亮——那甚至往往只是自己头脑中幻化出来的光亮而已——就会咬紧牙关继续走下去。生命是痛苦的,但死亡是无可想象的,唯无可想象之物才令人恐惧,这种恐惧甚至压过了尘世间的一切老病,一切灾厄,一切无可忍耐。
金台门内,我曾经放下武器,打算束手就擒,但我所放弃的并不是生的希望,而只是对于不可预见的未来的求索而已。未来如同死亡一般飘渺,所以未来也是恐怖莫名的,但人的未来尚有脉络可循,不如死亡一般无人能够提供实证,因此我会放弃对未来的求索,却不会放弃对死亡的抵拒。
一直到进入大将军府,见到妻子的那一刻,我仍然无法确定自己内心深处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真的是因为担忧妻子的安危才折回府来的么?还是因为苹妍所在,料能保护自己性命无虞,所以我才非常急切地赶回来呢?我担心苹妍施展法力,从而被那萦山上的老修道士所殛,是因为爱情呢?是因为亲情呢?还是仅仅为了保护一个相熟的人,甚至是为了保护一个可能会在危急关头救自己一命的法宝?
这一切念头,高尚与龌龊交相缠结,抗争与消极也交相缠结,当我见到妻子的面容以后,突然间全都消散了。我只觉得脸上发烫,胸口发冷,垂下头去几乎不敢正视自己的发妻。
刹那间,我突然感觉内心变得平静了下来,似乎只要妻子还在身边,死生虽未必可以置之度外,祸福却大可不必萦怀。我只是拉着妻子的手,垂着头默默无语,相信看到我这种表现,膺飏一定会气得跳脚吧。他简单扼要地把经过情形对妻子说了,然后催促说:“请速教大将军点集私兵,前往南军,缓得一刻,则生机渺茫矣!”
这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我妻说的,难道膺飏这家伙真的以为我眷恋家人从而头昏耳聩,所以希望妻子能够说服我把心思都用在对敌大事上么?我缓缓抬起头来,望见了妻子的眼睛,那对美丽的瞳仁中现在显露出来的是惊恐,是忧惧,那分明不是苹妍而是爰苓呀!我陡然放开了双手,转身下令道:“保护夫人先出秀泽门躲避,余众且随我来!”
(。。)
正文 第二部 龙池劫灰 第五十八章 穷途
更新时间:2008…6…12 12:30:40 本章字数:4375
古诗云:铠甲生虮,罹我穷途,途多荆榛,何可芟除?
我回到大将军府中,和妻子见了一面,随即命令一半私兵保护妻子先出最近的秀泽门躲避,自己和膺飏则率领剩下的六十余兵卒,并十数名身高力大的仆佣,各持器仗,涌出了府门。才一出门,就看到数十骑从拐角处喊杀过来,膺飏冷笑道:“这是送马来了,大将军且后,膺某为你开路!”
一摆大戟,膺飏拍马迎着敌人猛冲了过去。瞿侯的威名响彻宇内,敌军未触其锋,先自胆落,当下被连续刺倒三骑,余众星散。于是我们有马骑的三十多人就抄近路直往南军大营驰去,叫那些步卒在后面阻遏追兵。
南军大营在京都东南方的广福门内,这里有一片规模不大的皇家园林“晓苑”,南军五万兵马就驻扎在晓苑东侧。一路上不时有听闻凶讯赶来救驾的金台营官兵加入,等到了南军大营前,我们一行已经聚拢了有百余骑。
来到营前一看,只见大门紧闭,旗幡不展,似乎根本就没有被街上的嘈杂、混乱所影响。是南军将校不明向背,因此闭门置之事外么?还是他们已经被获筇所控制了?我心底不停地打着鼓,就此勒住坐骑,不敢上前。还是膺飏有胆,跑到门前高呼:“大将军在此,速速开门!”
膺飏的嗓门本来就大,此刻情势危急,喊出来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震得我耳中不断地“嗡嗡”鸣响,营中无人便罢,哪怕只有一个人,哪怕蜷缩在营房另一隅,也没有听不见的道理。可是膺飏喊叫才落,突然营内响起震天的战鼓声,随即大门砉然洞开——
我心中暗叫“不好”,倘若南军愿意归附于我,开门迎接大将军只须吹号,不须擂鼓,这擂鼓便是有对敌之意了。果不其然,大门打开的同时,箭橹上现出重重人影,随即一排密集的羽箭射下,逼退了膺飏。然后两队士兵披坚执锐,鱼贯而出,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匹马,马上一人高冠博带,面色铁青,不是别人,竟然是我倚为心腹的靳贤!
怎么?难道竟然连靳贤也背叛我了么?若非如此,他出门迎我,又为何要擂鼓,为何要放箭?霎时间,我的心中如有千刀剜动,虽然一直不喜欢靳贤,一直以来只是把他当作用后可弃的工具,但这工具现在转入敌人手中,还是不由得我遍体生寒,恐惧、愤怒得几乎掉下泪来。呀,我算是感受到“众叛亲离”的滋味了!
膺飏挺着大戟卫护在我身前,口叫靳贤的表字道:“靳公良,连你也欲背反大将军么?!”靳贤在距离我们大约十步的位置停了下来,只见他摇晃了一下身体,面露苦笑:“瞿侯且往我身上看来。”
我们这才注意到靳贤双臂背在身后,身上着缠绕着几圈麻绳,原来竟是被绑缚着。看我们面露诧异之色,靳贤解释说:“下臣闻变,匆匆赶来营中,欲调南军以平祸乱,可惜手无兵符,无可取信,正争执间,获太尉却已经到了……”
嗯,我明白了,虽然我授意靳贤主掌政务,但他并无军职,调动不了军队,而获筇身为太尉,除金台营无法调动外,连南军并各地郡兵,都是可以用太尉印授直接下令的。当然,我一人独霸朝纲,太尉府的命令没有大将军盖章也等同于无效,然而南军本来就是获筇的部下,事当紧急,那老贼如果亲自在南军营中出现,以靳贤一介书生,是根本无法与其相抗的。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太尉在营中么?”靳贤点点头:“太尉叫我来说大将军,请大将军放下武器,他可保证你一家平安,不过交出朝政,遣散回乡为富家翁罢了,他必不伤你的性命。”
膺飏大喝道:“此言只可哄三岁小儿,如何来诓大将军?!”
话音刚落,只见靳贤突然吊眉上挑,腰臀用力,竟然从马背上直翻了下来,随即跪在地上,朝着我连连磕头。此刻我心中一片混乱,虽然明知道放下武器获筇也不会真的信守诺言,纵放我的残生,但南军已在他掌握之中,靳贤也已被缚,哪里还有回天之力?左右是死,此刻投降,或许还能保住妻子的性命……不,这不会是那狐狸的安排吧,他只要帮助获筇杀了我,就能救走妻子,共证所谓的“仙道”了……
正在愁肠百结,无可排解,突然靳贤停止磕头,挺着胸大喊了起来:“大将军万不可归降,降则必死!下臣已命人去取长乐门,以为大将军退路……”听到他说这种话,当即便有两名南军军官跑过来,揪着靳贤的绑缚,想把他扯回营去。但此时此刻,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突然抖动肩膀,力量变得惊人,竟然把两名军官都搡开了。他随即又大喊一声:“天下之怨,是下臣为大将军结之,今日无能救主,还有何面目独立于天壤之间耶?!”
此后所发生的事情,兔起鹄落,足眩人目。首先是靳贤暴跳起来,一头就往营门前栓马的石墩撞去,当即头颅碎裂,横尸地下。随即膺飏一扯我坐骑的缰绳,朝北方疾跑下去,南军万箭齐发,部下大多中箭而死,我和膺飏却侥幸逃得了性命……
京城彻底丢了。
多亏靳贤事先叫人去取长乐门,当我和膺飏来到门边的时候,敌我双方正在混战,我们趁着混乱,紧打一鞭冲出了京都。随即北上与妻子会合,等到日头西落,晚霞映满天际的时候,残余近百人终于聚拢到了一处。
回想这大半天,如同做梦一般,前一刻我还是一呼百应的大将军,现在家也丢了,国也弃了,变成一个亡命之徒。想起当年正纲军讨伐崇韬的时候,多少还接过几仗,围城数月,而我权柄的丧失不过转瞬之间,似乎比崇韬更为可怜。不知道为什么,前后对比,已经走投无路的我却突然想笑。
只是奔逃了大半天,此刻精神略为放松,就觉得腹内饥饿,四肢百骸也如同即将散架一般。妻子和小丫鬟雪念是坐车出城的,此刻我也顾不得脸面了,把雪念呵斥下车,自己跳下马去,一屁股坐在车尾,双腿下垂,仪态甚是不雅。
膺飏策马来到车前,警告我说:“贼人定不肯罢休,获筇既得南军,料会遣人来追,大将军切不可在此久留。”他说的道理我其实都很明白,但权柄既失,天下虽大,又该往哪里去呢?
膺飏出主意说:“由此向西,石府是大将军祖籍,成寿是先君起兵之地,彼处郡兵或者可用。大将军可持印授前往调动兵马,矫诏以讨获筇,如此,尚有一线生机。”这句话提醒了我,大将军印授还在我腰里挂着,有了这个法宝,或许还有翻本的机会。况且,父亲还在石府,如果我不赶紧赶回去保护他,获筇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呀。
于是下令觅道西行,走到天刚擦黑的时候,终于还是被获筇所派遣的一支追兵赶上了。好在这些追兵大多是南军,战斗力有限,膺飏立马横戟,一声大喝,就吓得他们掉头奔溃。膺飏随即建议说:“还是经小路往成寿去罢,若走通渠,实难万安。”
万安?现在哪里还有什么万安之策?不过我这个人本来就很少主意,一步步从白身走到上公高位,全是时势推动,自己付出的努力很少,自己所定的方向更几乎没有。现在膺飏是我唯一的依靠,他说怎样,那便怎样吧。
突然之间,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