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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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这番对话的时候,得胜居宅院场内一片安静,即便是掩雨廊外的那些鸟儿都紧张地不敢发声。随着谈话的进行,人们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精彩,越来越古怪,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宁缺这个普通的书院学生,居然能和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侃侃对谈,话锋非但丝毫不落下风,反而是字字冷嘲热讽强硬到了极点。
隆庆皇子的表情尚算平静,但谁都能看出他淡漠眼眸里将要燃烧的情绪,和言语间透露出的强悍意味,只听到他寒声问道:“可本殿依然很好奇,在你心中究竟谁才有资格做这小侍女的主人。”
在这股强大的威势之下,宁缺却仿佛一无所觉,眉梢微挑回答道:“其实这依然和你无关,但既然殿下你这么感兴趣,我只能说……至少你是没有资格的。”
“我没有资格,那谁有资格?”
隆庆皇子朗声笑了起来,但笑声中却感受不到几分欢愉的笑意,只有某种强悍的自信与霸道,笑声渐敛,他看了一眼对席沉默的李渔,问道:“莫非是公主殿下?”
宁缺展颜一笑,左颊的酒窝分外小清新,说道:“不,她也没有。”
这句话一出来,又是弄得场间一片哗然。然而在这些震惊复杂情绪发酵之前,李渔便微笑着做出了解答,她看着对面席间的隆庆皇子等人说道:“我曾经向这小子要过好几次桑桑,但他理都懒得理我,所以很明显我是没有这个资格的。至于隆庆皇子你,我想总不至于比本宫还更有资格。”
场间任由隆庆皇子等西陵人和燕人处于上风已久,李渔一直沉默微笑观棋不语,这时候却一句话堵死了对方所有后手,她是大唐帝国最受宠的公主殿下,就算你是绝世天才,是西陵裁决司的大人物,是燕国的皇子,但难道你有资格与本宫相提并论?我都不计较宁缺再三拒绝,你又凭什么计较?
这是很简单从而很有力量的逻辑,这就是唐人典型的道理与风格。
大唐公主出言以为强悍背书,这场小小风波似乎便要告一段落了,桑桑扯了扯宁缺的袖子,仰着小脸说道:“少爷,咱们回家吧?”
宁缺笑着点点头,然而场间众人包括李渔在内,都没有想到他没有就此离开,而是伸手揉了揉桑桑的脑袋,看着上方席间的隆庆皇子很认真地说道:
“皇子,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听到这句话,场间很多人都想到了先前那刻谢承运长身而起时说的话,顿时一片安静,书院诸生震惊望向宁缺,心想先前谢三公子都在辩难之中一败涂地,难道你这个称病避考的家伙,还想凭此一鸣惊人 ?'…'
隆庆皇子神情渐凝,伸手整理衣衫前襟,坐直身体,摊开右手道:“请。”
“不要误会,我对辩难没有任何兴趣,事实上也不怎么擅长,我只是有些困惑皇子你先前的自信,所以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宁缺向前走了一步,问道:“请问皇子,苍穹可有眼睛?”
湛湛青天灰灰阴天飘雪冬天之上哪有什么眼睛,即便是夜穹之上那些繁星也不能看作眼睛吧?然而宁缺虽然说并非辩难,隆庆皇子却依然极为慎重应对,略一思琢便明白此言何意,昊天居于苍穹之上怜悯仁爱俯瞰亿万苍生,那么……
“苍穹自然有眼。”
宁缺接着问道:“天地之间可有元气?”
隆庆皇子应道:“当然有。”
宁缺快速问出下一个问题:“元气波动是否有规律可循?”
隆庆皇子应道:“有。”
“槐树是否有根?”
“有。”
“蜉虫有没有生命?”
“有。”
“正常人有没有思想?”
“有。”
“我大唐有没有天子?”
“有。”
“西陵有没有教律?”
“有。”
宁缺问问题的速度越来越快,但这些问题确实极为简单,与辩难无涉,隆庆皇子回答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两个人的问答就像炒豆子一般明快迅捷。场间众人愈发疑惑,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便在这时,听到了宁缺接下来的一个问题。
“袜子是否有洞?”
“当然……”
隆庆皇子忽然眉头一挑住嘴不言,然后似笑非笑望向站在场间的宁缺,像看着一个小聪明被碾碎的可怜虫般,用一种淡然冷漠的口吻继续回答道:
“没有。”
这一连串的问题枯燥乏味甚至无聊,但因为事涉隆庆皇子,又和先前那场风波有关,所以场间众人都听得很认真很仔细,当宁缺提问时,诸生都随着一道思考,在心中与隆庆皇子一道默默回答,而当最后一个问题出现时,他们更是在心中默默直接回答道有,而直到此时听到隆庆皇子话锋陡转,回答没有……他们想了会儿方始震惊明白,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宁缺设的言语陷井。
司徒依兰蹙着眉尖想了会儿,看着宁缺摇了摇头,对身旁的金无彩压低声音感慨道:“真是可惜,没能让隆庆皇子出个丑。”
隆庆皇子不愧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不愧是万众瞩目的天才人物,他是局中人,然而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他发现宁缺这一系列问题只不过是在诱使自己陷入某种心理定势以及语言惯性,想要自己在最后这个简单到愚蠢的问题上犯错,想要自己当着场间众人的面承认袜子是有洞的,于是他自然不会上当。
他用垂怜厌恶的神色望向宁缺,说道:“没有想到本殿耐着性子听你的问题,到最后不过是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聪明,实在是有失本殿的期待。”
宁缺也似笑非笑望着他,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确实只是一些小聪明,但是很可惜,皇子你连这种小聪明都应付不来,实在是令我失望。”
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些什么,以为他羞怒之下开始胡言乱语,那些与他本就极有隔阂的书院同窗,更是纷纷转过头去,表现得羞于承认与他是同窗。
宁缺摇了摇头,低头看着桑桑叹息说道:“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讲的故事吗?狗熊最后大多数是怎么死的?”
“笨死的。”
桑桑说道:“少爷你那天说得对,长得太好看的男子大多脑子都不大好使。”
然后她望向席上的隆庆皇子,认真解释道:“袜子如果没有洞,那怎么穿进去呢?”
再一次满座俱静,想明白这件事情的人们瞪目结舌,羞愧低头,还没想明白这件事情但看着身周众人表情能猜明白的人们瞪目结舌,还来不及低头。
席上的李渔和席下的司徒依兰忍不住嫣然而笑,西陵众人的表情则是极为难看,至于隆庆皇子本人,在被桑桑点评为脑子不大好使的男人、想明白这个可恶的言语圈套后,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下水来,像极了张阴雨天绘的美丽水彩画。
“刚才我问过你,你也回答过我,我们都知道昊天是有眼睛的,他正看着俗世里的众生,而你我就像虫子槐树一样,生活在天地的元气里,便要遵循一定的规律。”
宁缺看着隆庆皇子平静说道:“这些规律在我大唐,便是天子金口玉言或是唐律,在西陵则是神圣教律,然而无论哪种,都明确承认每个人的私产不受侵犯,于是我的东西便永远是我的,只要我不同意,那你就不要想着夺走。”
众人这才知道先前那些看似无聊的问题里,竟还被他隐着如此意思。
宁缺继续说道:“我问这些,只是想让皇子知道这些道理。就算你先前答出那个三岁孩子就应该知道的答案,也没有任何意义。袜子当然是有洞的,我的小侍女当然就是我的,只要我不同意,你就不能抢走我身上一文钱。”
隆庆皇子盯着他的脸,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起来,平淡说道:“你说得有道理,但我还知道一些别的道理,如果没有力量的话,哪怕身上只有最后的一文钱,有时候也很难保住。”
宁缺微笑着问道:“皇子,您这是在威胁我?”
然后他望向席上的曾静大学生和李渔,双手一揖,很严肃认真地问道:“公主殿下,大学士,他在威胁我,我该怎么办?”
曾静大学士被他这句话直接顶到墙上,轻捋胡须,强颜笑道:“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大概是你这少年听岔了。”
李渔笑着回答道:“难道凭你那点微末本事,还想打一架找死?”
忽然间,她话锋一转,淡然说道:“不过我还真不知道,有谁敢在长安城内威胁我大唐子民。”
这句话才是真正的威胁。
莫离神官勃然大怒,一拍面前桌案便准备长身而起,然而就在这时,隆庆皇子冷冷看了当年的师长一眼,强行把对方压制住,然后望向宁缺,微笑问道:
“你也是书院学生,本殿会在进二层楼时看见你吗?”
场间忽然有人回答道:“他连术科都没进,自然无法入二层楼。”
插话的人是钟大俊,先前宁缺那个关于袜子的问题,直接让场间所有人都感到了丢脸,而他的感受最为强烈,此时听着隆庆皇子发问,便在第一时间点明宁缺并无修行潜质,没有资格入二层楼,仿佛如此这般能够羞辱对方一番。
隆庆皇子面无表情看着宁缺,说道:“那真是遗憾。”
宁缺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世界上也许并没有那么多遗憾。”
桑桑扯了扯他的袖角,第二次说道:“少爷,回家吧。”
宁缺看了一眼钟大俊和那些书院同窗,说道:“我知道你们一向耻于与我为伍,今天你们也只会认为我耍了些小聪明,我不在乎,我只想提醒你们把这些道德心思多放些在学业上,日后若还答不出来这种三岁小孩都会回答的问题,到时候就该轮到我耻于与你们为伍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李渔和几位朝廷大员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牵着桑桑离开。
一面走出庭院,宁缺一面感慨说道:“绝世啊……天才啊……中兴希望啊……”
然后他摇了摇头,笑着叹息说道:“PIAPIA啊!”
听着不断飘进来的声音,场间一片尴尬沉默,隆庆皇子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第147章 希望在人间
PIAPIA是鞋底抽打脸颊发出的清脆响声,只可惜长安城里的人们没有看过那个世界里穿裙子的喜剧演员表演,大概无法准确接收到自己想要传达的意思。怀着明珠暗投的遗憾,宁缺带着桑桑走出庭院,与褚由贤说了两句闲话,便出了侧门。然而他们上了马车还未走远,便听到了后方响起的急促密集马蹄声。
桑桑瘦削的肩膀微微一紧,抬头看着他,柳叶眼里满是询问警惕神色。
宁缺笑着拍拍她肩膀,宽慰道:“就算那皇子老羞成怒,疯狂到在长安城里也敢派下属追杀或者殴打咱们,也不可能白痴到这种地步,刚刚出门便跟上来。”
他的判断没有错,街道上那几辆快速跟上来的软索华贵马车,烙着皇室徽章,马车夫看着这等阵势,赶紧提索斥喝把马车让到道旁,然而没有想到,这些带着大唐皇室徽章的马车竟是缓缓停了下来。
青布窗帘掀起,露出李渔那张清丽宜人的脸,她的眉头微蹙,唇角却带着笑意,看不出来真实的情绪。
宁缺带着桑桑赶紧下了马车,恭谨地走到窗口行礼,他内心深处对这位公主殿下或许毫无尊敬,但在这人来人往的长街之上,可不敢稍有显露。
“前些日子,听说过你在书院里人缘不好。”
李渔微笑看着窗旁的他,顿了顿后说道:“今天看着饮宴之上,你即便是在替书院出头,也没有让那些同窗生出同仇之感,由此看来,你在书院里的人缘不是不好,而是极差。”
宁缺笑着回应道:“人缘这个东西说起来很奇怪,就像城墙上面长着的那些野草,风往哪边刮,它就往哪边跑,人缘不好其实有时候只说明你吹出来的风不够大。”
“你这话说得倒也有趣。”李渔笑着说道。
宁缺挠了挠头,看着窗后的女子,回答道:“也就是殿下能听明白,我才说说。”
李渔叹道:“若让旁人听着你敢用这种口吻与本宫说话,一定吃惊于你的放肆。”
宁缺笑着揖手说道:“那是因为公主殿下贤良,而且又是旧识,说话自然不需要太过讲究。”
李渔叹了一口气,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这个少年啊,该放肆的时候偏不放肆,也就在本宫面前放肆得厉害。”
宁缺听着这话有些奇怪,沉默片刻后,笑着回答道:“殿下这话责怪得没道理,至少我相信今天的隆庆皇子会觉得我已经足够放肆了。”
想起先前隆庆皇子难看阴沉的脸色,李渔只觉得浑身上下被春风洗过一般舒爽,满意看了一眼宁缺,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桑桑,赞赏说道:“你今天表现得不错,不过……为一时意气之争,居然不怕同时开罪燕国臣民和西陵神殿,你这胆量真比往年涨了不少,说实话浑不似你当初的性情风格。”
这是一句看似很寻常实则很犀利的问话,只有与宁缺真正接触过的人,才知道这个来自边城的军卒,向来更看重实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