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7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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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缺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说道:“师兄来悬空寺应该有些时日,不知道遇见过什么新鲜事?”
君陌举起手中铁剑,遥遥指向远处那座雄峻的山峰,说道:“在这等腌腑地方除了腌攒的人和事,还能有什么?”
宁缺心想自己问的确实有些白痴,以二师兄的性情,哪里会有访古探幽的兴趣,说道:“师兄在原野间讲讲经杀杀人,倒也快活。”
君陌摇头说道:“你们来的巧,我今天才刚开始杀人前些天一直在给牧民和那些农奴讲佛经里的故事。”
宁缺觉得有些不好理解,心想师兄你此生最厌佛宗,最恨和尚,便是连佛经都没怎么看过,又如何给那些佛宗虔诚信徒讲经?
君陌说道:“在后山读过些佛经旅途上又读了些,这些牧民连字都不识拣些浅显故事来说,更有效果。”
宁缺赞道:“师兄大德,讲经之时,想必也能有所感悟。”
君陌神情漠然说道:“在我看来,佛经都是骗人的,能有何感悟?”
宁缺不解。
“这里的人们世代生活在地底,用他们的血肉供奉着悬空寺,然而竟从未听过佛法所以我讲经时,他们欣喜若狂,视我为真正上师。”
君陌望着渐渐变得寒冷幽暗起来的原野,声音也渐渐变得寒冷起来:“佛宗说普度众生,却把众生视为猪狗佛宗说佛经里有无尽妙义,却连自己的信徒都不给看那么这些佛经和废纸有何区别?他们和骗子有何区别?”
宁缺问道:“师兄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君陌说道:“我本是来静心修佛的,哪里想到,这佛竟是如此可恶,观三千悲惨世界,哪里能够静心?这些秃驴都该死。”
宁缺提醒道:“七师姐说了,不能用秃驴骂人。”
君陌轻抚新生的青黑发茬,说道:“既生新发,自可痛骂。”
宁缺赞道:“有理。”
君陌望向夜穹里那轮弯月,说道:“老师在与昊天战,身为弟子,我本应服其劳,奈何修为低末,登不得天,又胜不得她,那便只能在人间做些书院该做的事情,行人间道,先把这悬空寺除了再说。”
宁缺再赞:“师兄真正慈悲。”
君陌转身望向他,说道:“今日既然开始杀人,其后必然每天杀人,我要杀越来越多的人,你的事情,我只能暂不理会。
先前湖畔一战,那贵人断耳舍臂削脸而走,宁缺知道那是师兄的安排,不然那人必死无疑,目的自然是为了明日杀更多的人。
“杀了那些贵族,必然引来僧兵,杀了僧兵,便会引来什么上师和活佛,师兄剑撼世间,最终必然会惊动悬空寺,只怕杀之不尽。”
宁缺有些忧虑。
“我对那些牧民说,崖壁再高,只要肯爬,那么总有爬到上面的那一天,杀人也司样如此,只要不停地杀,总有杀完的那一天。”
君陌望着夜色里威势更盛的巨峰,说道:“看那边黑洞洞,待我先将地底的那些狗杀干尽,再赶将过去,杀光寺里的秃驴,再一把火烧了这山。”
宁缺再次赞道:“修佛便是杀佛,师兄大德。”
君陌说道“错,杀佛才是修佛。”
宁缺说道:“或者这才是真正的佛家慈悲。”
君陌说道:“不错,即便是佛祖重生,站在我面前,我也是这句话。”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佛祖或者……真还活着。”
“莫调皮。”他说道:“当然,就算佛祖还活着,还不是一剑斩了。”
遇佛杀佛,这就是君陌修的佛。
第112章 晨钟惊心,有佛光再至
宁缺问道:“若斩不死怎么办?”
君陌说道:“那便是我死。”
他说的云淡风清,宁缺却听的惊心动魄,沉默不语很长时间后再次开口说道:“师兄,佛祖真的可能还活着。”
君陌断然不信,肃容教训道:“糊涂,佛祖早已涅盘,若他还在人间,老师怎会不知,昊天她又怎会不知?”
宁缺叹息说道:“她确实不知佛祖生死,不然为何要来悬空寺探看?”
君陌沉默片刻,说道:“那便先找到再说。”
二人回到湖畔的小帐篷里,桑桑正在睡觉。
原来昊天竟是觉得困了。听到脚步声,她睁开眼睛望着宁缺说道:“我饶他一命,就算斩了这道尘缘。”
君陌说道:“青峡之前,我便说过,我之命何须天来饶?”
宁缺语重心长说道:“尘缘不是想你斩,想斩便能斩,讲些道理好吗?”
桑桑坐起身来,看着君陌说道:“若讲道理,我极不明白,佛陀若要设局杀我,应是书院最想看的事情,你为何站在我这一方。”
她是昊天,自能从君陌的神情里知道他的倾向,至于她之所以不提宁缺的立场,那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宁缺的跟随。
君陌平静说道:“不耻。”
不耻便是不耻与其同伍。
宁缺的回答更直接些,说道:“书院丢不起那人。”
离开崖壁前的湖泊草甸,宁缺和桑桑在地底的原野间四处行走,想要寻找到佛祖还活着的痕迹或是已经死去的痕迹。
有时候在湖畔烤鱼的时候,他会想二师兄现在在做什么,是在拿着铁剑不停地斩杀贵族和僧兵,还是在和那些活佛不讲道理的讲道理。
在今后甚至可能是数十年的漫漫时光里想来君陌都会握着铁剑,在这个悲惨的世界里不停搏杀,已经沉寂了无数年的佛土,必将掀起无数惊涛骇浪,奴役着数百万农奴的悬空寺,大概会因为恐惧而开始颤栗吧?
想着那些画面,便是冷血如他也觉得有些情绪激荡,恨不得与师兄携手并肩,只是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即便做完了佛祖这笔买卖,再做完昊天这笔买卖,他还要回到长安去做人间的那笔大卖卖。
寻找佛祖的旅程继续,宁缺和桑桑走遍了天坑底广阔的原野,却依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两人变得越来越沉默。
未知令人不安,对原本无所不知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踏遍原野,再度归来,再登山峰,桑桑在林崖间的无数座寺庙来回,在那些静穆庄严的佛像前沉思,站在崖畔对着天空沉默发呆。
在西峰戒律院本堂,他们站在参天古树间,听板子重重落在僧人身上的声音,在东峰,他们站在崖石阴影里,看武僧不停跺着地面。
在峰顶的大雄宝殿里,他们看到禅定的七念在殿后的草屋中看到一名正在熬粥的瘦削老僧,然后看到了一座古钟。
峰间的悬空寺显得那样肃静而宁和,与峰下的世界截然不同,看着这些画面宁缺很是不解,佛宗号称慈悲为怀,他们峰间静修,黎民在峰下受苦坐在峰上想着峰下,怎能静心又如何能够禅定?
在峰顶下方那道崖坪的黄庙里,宁缺看到了一位熟人,正是离开长安回悬空寺重新问佛的黄杨大师,其时桑桑正在别处,黄杨便只看见了他。
黄杨大师有些吃惊,宁缺简单地把这段日子的经历讲了遍,大师才明白世间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说道:“你还是早些离去为是。”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悬空寺有事?”
黄杨大师摇头说道:“我不知有何事,所以应该有事。”
黄杨大师是大唐御弟,在俗世里的身份极为尊贵,这让他在悬空寺自然也备受礼遇,然而这些天来寺中供奉依旧,却没有僧人前来看望自己,给人一种感觉,悬空寺仿佛在刻意地隔离他,这让他觉得有些警惕。
在看到宁缺的那一刻,大师便知道事从何来。
在荒原上,桑桑把讲经首座踩进坚实的大地,但首座并未死亡,悬空寺知道她和宁缺到来的消息,也并不如何出乎意料。
宁缺并不担心,正所谓昊天在怀,谁是敌手。
黄杨大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却有些不一样的想法,解下腕间的那串念珠,递到他的手里,神情凝重说道:“我佛慈悲,亦有雷霆动时。”
在悬空寺里听着我佛慈悲四字,宁缺下意识里便有些不舒服,走到寺前石阶上,指着峰下被云雾遮掩的世界,说道:“那里可有慈悲?”
黄杨大师知道他在峰下的世界里行走了很长时间,说道:“无数年前,佛祖以极大愿力开辟佛国,于峰间起无数黄庙,又集无数罪孽深重之徒于此耕作放牧,以此供养僧众,得佛法熏陶,望能洗去他们身上的罪孽。”
宁缺说道:“都是放屁。且不说当年被佛祖掳来此地的凡人是不是真的罪孽深重,即便是也自有法度处置,他只是个修行者,有何资格定罪?即便那些人真是罪孽深重,甚至是十代恶人,这些人的后代又有何罪孽?凭什么要世世代代生活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黄杨大师心有佛祖,自不能同意他的指责,但也清楚此事辩无可辩,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此生最苦,来世或者最乐。”
宁缺在石阶上转身,看着殿内的佛像,说道:“来世再多欢愉,又怎抵得过无数代苦难?你们拜的这佛,实在是恶心之极。”
黄杨大师说道:“或者是错的,但佛祖定下的规矩,谁敢违抗?
宁缺说道:“修佛要的便是静心,僧人们坐在峰间,享受着那些奴隶的供养难道你们真的能静心?真的能入禅定?”
黄杨大师说道:“绝大多数寺中僧人,终其一生都未曾到过峰下。”
宁缺说道:“但他们不是傻子,很清楚峰下的世界如何,而且悬空寺也要入世,那些去往人间的僧兵,或像你和七念一样的强者,要出天坑,便必须经过原野,你们的眼中怎么能没有那些可怜的人 ?'…'”
黄杨大师说道:“你说的有理,悬空寺传承无数年,自然会有真正慈悲的高僧大德,哪怕违反佛祖的戒律,他们也想做出改变,然而他们都没有做成,最令那些高僧大德感到茫然的是当他们试图做出改变的时候,峰下的那些人竟会变得无所适从,苦难竟仿佛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依赖。”
宁缺说道:“信仰便是瘾,要戒除,最开始的时候自然难免痛苦,然则怎能因为一时的痛苦就这样放手不管?”
黄杨大师说道:“可如果佛国都开始崩塌,又能怎么管?”
宁缺说道:“这等鬼地方,塌便塌了,何必去管。”
黄杨大师无奈摇头,心想你身为方外之人,这般想自然无错,然而寺中僧人身为佛祖弟子又怎能眼看着佛国毁灭?
宁缺又道:“若那些高僧真有慈悲心又如何能忍?”
黄杨大师说道:“不能忍,又无法管,便只能离去。”
宁缺说道:“所以你当年便离开了悬空寺,回到了长安。”
黄杨大师说道:“不错像我这样离开悬空寺的僧人还有很多。歧山大师少年时便通读所有佛经,悟所有佛法,被悬空寺当时的首座视为不二传人,然而大师不忍见峰下黎民苦楚最终破山门而出,去了烂柯寺。”
宁缺看着殿里这尊金身佛像想着瓦山洞庐里久劳成疾的歧山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不忍之心,才是佛心。”
宁缺回到那道偏僻的崖坪,拔开青藤,来到莲生旧居前的树下。
他不知道这是棵什么树,只记得前些天来时,整棵树只结了一朵白花,被风吹到他的肩头,现在正插在桑桑的发鬓间。
只过了数日,这棵树上便结满了小白花,在并不繁密的青叶间吐蕊展瓣,散发着极为清怡的花香,混入清风渐行渐远。
桑桑走到他身旁,就像她前些天说的那样,无论宁缺在哪里,她都能很轻易地找到他,绝对不会让她走丢。
山崖间的清风拂过,青叶和小白花微微颤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青叶渐厚,小白花渐渐枯萎,画面显得极为神奇。
只有桑桑鬓间的那朵小白花依然娇嫩欲滴,新鲜如初。
青叶渐厚、白花渐萎,并不意味着凄凉,也可能是丰收,因为只有花落时才会结出果实,没有过多长时间,树间便结满了青梨。
宁缺这才知道,崖畔这棵树竟然是梨树。
他伸手在枝头摘下一颗青梨,发现这梨比世间常见的梨要小很多,梨表的青色极淡,嫩滑如玉,看着就感觉极为香甜多汁。
宁缺见过这种青梨,桑桑也见过,那是数年前在瓦山佛像后的洞庐里,歧山大师拿出一颗青梨请桑桑吃,然后桑桑分了他一半。
这青梨确实很好吃。
宁缺看着手里的青梨,有些犹豫,甚至有些警惕不安,因为上次他和桑桑吃了这颗青梨便进入了梦乡,被收进了佛祖棋盘。
如果是别的时候倒也罢了,然而现在他和桑桑是在悬空寺中。
宁缺一直不解,为什么悬空寺里的僧人始终这般平静,即便他们找不到桑桑和自己,总该有些紧张才是,然而峰间的无数座寺庙依旧如常,颂经的颂经,入定的入定,戒律堂还在惩罚僧众,武僧不停跺地。
晨钟暮鼓,依然清心,现在的悬空寺太过平静。
悬空寺里的僧人们究竟在等什么?等佛宗讲究的缘法?他们在等待缘法到来的那一刹那?那刹那在哪儿?难道就在这颗青梨上?
宁缺看着手中的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