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5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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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一处最大的豁口,看上去就像是被天外飞石击中一般。
宁缺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在荒原之上。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他只能从身旁青草上的水珠和泥泞的土地,判断出这里曾经下过好大的一场雨。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但想来已经是段很长的时间。
很多天食水未进,他的身体虽然强横,依然感到了虚弱,被夫子填饱的肠胃早已空空如也,但他什么都不想吃。
他坐在雨后的草地里,坐在泥泞的原野间,抱着双膝,瑟瑟发抖,看着雨后的天空,瘦削的脸颊被天光照得非常苍白。
天还是那个天。
没有任何变化。
老师与昊天的这一战,应该是输了吧?
老师死了。
桑桑是昊天,回去了,也就是死了。
他很痛苦。
最令他痛苦的是别的事情。
直到此时,他才想明白老师登天之前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他本来有可能改变这一切。
但因为很多原因,他没有想到,或者说不想想到,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眼睁睁地看着昊天找到了老师。
他眼睁睁地看着老师登天一战,然后失败。
宁缺抱着双膝,看着天空。
他就这样坐着。
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想。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就这样,从白天一直坐到日落,坐到黑夜来临。
宁缺看着渐黑的夜空,忽然呆住了。
他站起身来,摇摇欲坠。
他放声而笑,笑声越来越大,因为声音很嘶哑,所以听着像是在哭。
他躺倒在湿漉的草地上,纵情地笑着哭着,像孩子一样打滚蹬腿。
一轮明月,出现在夜空里。
那当然不是真的月亮,或者说,不是宁缺熟悉的那个月亮。
他的视力很好,没有看到环形山,只看到温暖的光明。
荒原深处传来几声狼嚎,它们从来没有见过月亮,不知道这是什么。
宁缺知道这轮明月是什么。
夫子还活着,还在天上战斗,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夫子说过,那一定很美。
这画面真的很美。
他对着夜空里那轮明月喊道:“一定要赢啊!”
明字卷上面写着:“日月轮回,光暗交融,生生不息,自然之理。自然之理谓之道。道以衍法。法入末时,夜临,月现。”
佛陀观明字卷后,曾在笔记里写道:“日月轮回,光暗交融,月便应在夜里。然无数劫来,万古长夜不见月。”
夫子便是月。
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
第79章 不战而别亦无憾
这是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里,时间最长、覆盖范围最广的一场雨,从盛夏一直持续到秋意渐至,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雨水不停自天而降,落在山川原野湖泊之上。被雨水冲刷浸泡后,山崖崩塌,官道毁坏,河流决堤,洪水泛滥成灾。
如此严重的天灾,足以令整个人间都感到绝望,好在西陵神殿及诸国皇室迅速展开了赈灾,人类再一次在严重的自然灾害面前,展现出可怕的生命力与忍耐力,没有被击倒,而是平静接受,然后努力抗争。
大雨同样落在荒原上。原野被浇灌得泥泞一片,酥软不堪,在上面行走变得异常困难,牧民无法放牧,只好躲在帐篷里苦苦捱日,就连马贼群,都藏回了梳碧湖畔的山林里,对着雨水不停哀叹。
荒原战争结束后,大唐军队分两路回撤,其中东北边军一属,在雨落之前,便抵达了南方的土阳城,而跟随御驾的北大营铁骑,在贺兰城多停留了一段时间,然后便被这场延绵不绝的大雨强行留了下来。
虽然帝国不惜人力物力,连续数百年不停投入,但贺兰城毕竟远在荒原深处,城中建筑有限,数万北大营铁骑,把所有的营帐和城中的住宅征调住满,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被迫安置在城楼里。
城楼高入崖壁之间,入夜寒风穿行其间,本来夏秋之交的气温应该适合露营,怎奈何大雨连浇了好些时日,秋意提前来到荒原,温度陡然降低,贺兰将军汗青为了这些北大营铁骑的保暖,这些天费尽了心思。
最麻烦的还是粮草给养的问题。
贺兰城中储备着很多粮食,但多了数万唐军还有无数战马,承受的压力瞬间增大,眼下还能勉强支撑一段时间,但如果这场雨再继续下去,南方的粮草运不过来,他们也无法离开,那么贺兰城便要面临断粮的危险。
各种各样的问题,各种各样的麻烦,合在一处便成了各种各样的危险,然而无论是北大营的铁骑统领,还是汗青将军,都不敢用这个问题去请示他们最应该请示的皇帝陛下,更不敢惊动皇后娘娘或黄杨大师。
因为皇帝陛下病了,病得很重。
大唐皇帝李仲易,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但这并不代表他迂腐不通世务,做皇子的时候,他便是世间最强大的将军,登上龙椅之后的这近二十年里他显得很平静低调,但绝对没有谁敢轻视他。
对南晋皇帝、月轮国主、燕齐宋陈这些国家的君王来说,大唐皇帝绝对排在他们想看到的死亡名单上的第一位,无时无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祈祷他患上不治的绝症,诅咒他在重病中死去。
事实上没有多少人知道,在很多年以前,李仲易便得了病,而且这个病很重,一直陪伴着他,入腑刻骨无法治愈。
夫子看过皇帝陛下的病,或者是这个病太麻烦,或者是夫子看到了这场病后的命运的深渊,所以只是开了个药方,而没有动用人间之力。
这场病一直拖到了天启十八年的秋天,随着黄金巨龙降临人间,随着这场连绵不绝的寒雨,随着一记命中注定的流矢而爆发。
皇帝靠在榻上,脸色苍白,手里攥着一块手帕,帕上有血渍。
皇后低头无言,轻轻地揉着他的胸口,想要让他感觉更舒服一些。
“这几年长安城里死了很多人,有很多陪伴过父皇甚至是祖父的老人们,都走在了我的前面,如今便是院长也离开了我们。”
“如今我也不行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说道:“天要亡我大唐,非战之罪……即便如此,我也没有任何畏惧之心,因为我坚信大唐必将获得最后的胜利。”
滚烫的眼泪,从皇后娘娘的眼里滴落,此时皇帝正握着她的手,于是泪珠便在两只紧紧相握的手上摔成了水花儿。
“我是世间最有权力的男人,娶了自己最喜欢的女人,最后死在征战四方的路途上,这样的一生真的没有什么遗憾,所以你不要悲伤。”
皇帝说道。
皇后抬起头来,带着满脸泪水说道:“但我有很多遗憾,我还没有看到你老后的模样,我没有让你看到小六子长大成人,我更后悔当年奉宗门之命南下长安,诱你骗你最终把你害成现在这样。”
皇帝微笑说道:“诱我骗我害我,最终你还是爱上了我。”
听着酸甜情话,皇后终于带泪而笑,问道:“你有没有怪过我?”
“要说从来没有怪过你,那是假话,毕竟谁不想多活一些时间?”
皇帝伸手,擦去她颊畔的泪水,说道:“不过后来想着,你我之间这场战争,终究以我的胜利而告终,那我负些伤也是光荣的痕迹。”
皇后轻轻抱着他,喃喃说道:“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输了。”
皇帝满足地笑了起来,他这一生打过大大小小无数场战斗,但唯独是这一场最令他铭心刻骨,最令他看重胜负。
“我若不为帝,便是书院一学生,现在想来,那样的人生或许更有意思,不过我终究是把夫子当老师的。”
皇帝疲惫地笑了笑,看着她说道:“如今老师去天上做事,我们还要在人间做事,我随老师去后,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皇后娘娘说道:“陛下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皇帝说道:“我让小六子拜大先生为师,是要他学仁爱之道,那两个孩子如果不乱来,便……留他们一条生路。”
皇后娘娘不再流泪,非常平静地说道:“我会把这些事情做好。”
“那我就放心了。”
皇帝说道,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黄杨大师走进房间。
皇后看着仿佛熟睡的皇帝,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把手腕上那串念珠取下,套到他的手腕上,又低身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口。
黄杨大师双手合什。
片刻后,房间里响起颂经声。
往生经。
长安城里也在下雨。
雨势很大,还夹杂着雷声,偶尔有闪电亮起,把寂清空旷的宫殿,照耀得有如白昼,哪怕有罩,烛火依然摇动不安。
如果没有灯罩,大概那些烛火早就已经熄灭了吧?
李渔坐在案后,看着柱旁如珊瑚般美丽的烛台,想得有些走神。
她的黑发微湿,身上的宫裙也有些湿漉,应该先前是冒雨去了某处。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不是因为害怕雷电暴雨,因为她认为自己做的事情都是对的,哪怕居于昏暗殿室,亦不亏心。
看着殿外的夜雨,两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淌下,滑过苍白的脸颊,落在案上的奏折上,把其中一行墨字洇湿。
李渔醒过神来,命太监取来蘸水粗纸,仔细地将奏折上的湿痕抹掉,然后擦掉脸上的泪水,平静而专注地继续审看奏折。
这封奏折是帝国各郡的水灾情况汇总,非常重要。
她拿起毛笔,开始批示奏折。
守堤,蓄水,赈灾,防疫,军力调动,盯住东荒上那些游骑。
大唐很大,事务繁多,她已经适应习惯,处理得井井有条,随着审批奏折工作的继续,她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平静,甚至显得十分坚毅。
深夜时分,结束了一天繁忙的政务,李渔披上大氅,没有带太监宫女,孤身一人,在羽林军和侍卫的重重保护下,离开了皇宫。
她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皇城对面的南门观。
笼罩在大雨里的南门观,显得格外凄清安静。
李渔走进道殿,道殿黑色桐木地板深处,软褥之畔点着一盏油灯,照亮了大唐国师李青山憔悴而瘦削的脸。
她走到李青山身前,缓缓双膝跪下,声音微颤说道:“父皇,走了。”
李青山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眼眸里只有悲伤,没有震惊。
数百年来,贺兰城在连续数月内,连续动用了两次千里传书符阵。
第一次是因为那辆黑色马车。
第二次是要把皇帝陛下离开人间的消息传回长安城。
此时整座长安城里,只有寥寥数人知道这个消息,李渔依靠南门观的帮助,暂时守住了这个秘密,此时看国师李青山的神情,便知道对方已经知道——既然她是靠南门观才能守住秘密,自然无法瞒过南门观观主。
李青山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她,虚弱说道:“你要做什么?”
李渔说道:“我要看遗诏。”
大唐皇位传承的遗诏,竟然不在皇宫里,而是在南门观中!
李青山说道:“按照唐律,遗诏应在文武百官之前当众公布。”
李渔低头,看着自己湿透了的裙摆,说道:“文武百官现在还不知道。”
李青山说道:“他们终究是会知道的。”
李渔说道:“我没想把父皇离世的消息隐瞒太长时间,稍后便会通知各处。”
李青山说道:“那殿下为何会提前来到这里?”
李渔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因为……我不放心。”
李青山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李渔的头垂得更低,水珠从乌黑色的发端滴落。
她的身体随着水珠一道下落,额头触到乌黑色的地板上。
第80章 故事新编(上)
“请您帮助我。”
“我为什么要帮助殿下?”
“因为我是唐人。”
“六皇子也是唐人。”
“但他母亲不是唐人。”
“我大唐开明包容,向来不在乎这些事情。”
“请您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相信殿下?”
“因为您不相信皇后娘娘。”
李渔看着遗诏上熟悉的字迹,忽然很悲伤。
那是父皇的笔迹,就如同传闻里那样,无论他怎样爱书法,怎样勤勉地练书法,都没办法把自己的字练得好看一些。
不过从一丝不苟的笔迹里可以看出,父皇在写这些字的时候,心情很平静很笃定,没有任何犹豫和挣扎。
李渔捧着遗诏的手微微颤抖,手指用力,似要陷进黄色的布帛里,颤抖从小臂传到肩头,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感到了极度的失望与悲伤,然后开始愤怒,不止因为遗诏上写的内容,更因为遗诏上父皇的笔迹是那样的稳定。
“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低声说道。
然后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满是委屈与不甘。
“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的声音比先前大了些,但依然无法传出道殿,无法穿透殿外的夜雨,被人们听见,甚至还不如她牙齿撞击的声音更响。
李青山说道:“这是陛下御驾亲征之前才写的,既然留下遗诏,说明他也隐约察觉到了天意的指向。不过你也应该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