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5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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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人间,没有人会再喜欢她。
桑桑低头看着探出裙摆的鞋尖,看着脚下那两朵盛开的冰雪莲花,低声说道:“老师死之前,一直看着北方,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他当时看到的就是现在的我,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确定,我就是黑夜的影子。”
宁缺走到她身后,伸手牵起她的手。
桑桑的脚踩在冰雪凝成的莲花上,与地面似触非触,她的身体此时似乎已经没有任何重量,只是透明的无质的存在。
宁缺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桑桑低声说道:“感觉……好像很强大。”
宁缺说道:“喜欢吗?”
桑桑摇头说道:“不喜欢。”
宁缺说道:“忍忍。”
桑桑说道:“忍不住。”
宁缺问道:“为什么不喜欢?”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南方,说道:“因为没有人会喜欢我了。”
宁缺说道:“有点儿出息,至少也要清醒一些。”
桑桑问道:“怎么叫清醒?”
宁缺说道:“你长这么难看,脾气也不好,除了我,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人喜欢你,现在就算没有人会喜欢你,只要我还喜欢你,那和以前就没有任何区别。”
桑桑想了想后说道:“好像是这个道理。”
第55章 黑梦(上)
无穷无尽的黑与寒从大黑伞注入天空,把荒原北方的天空染得漆黑一片,有如黑夜到来。无穷无尽的光与热从神杖顶端注入天空,把荒原南方的天空染得光明无比,有如神国降临人间。
血色神辇内,叶红鱼看着被切割成截然不同两半的天穹,美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她擦掉额上淌落的血水,望向北面的桑桑。
桑桑是冥王的女儿,任何事情在她身上发生都可以想像,叶红鱼虽然震撼却没有投注更多的精神,目光最终还是落到东方数里外的西陵神殿掌教的身上。
她的眉尖微微蹙起,因为她无法看清楚那道圣洁的光柱,究竟是从掌教大人身体里喷出,落到天穹之上,还是从天而降落到他的身上。
荒原南方数十里外的草甸间,有数十骑正在注视着北方的天空。
银色面具上反映着诡异而令人心悸的天空,光明与黑暗在他的眼间相遇,隆庆的眼眸颜色变得越来越灰淡,情绪变得极为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如今的他不在乎什么是光明什么是黑暗,他只是嫉妒于那个撑着大黑伞的小姑娘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连带着宁缺此时也成了世界的中心。
站在那里的人应该是我才对,隆庆皇子如此想着,又想起两年前逃离知守观后,他以为自己才是冥王的儿子,于是愈发嫉妒。
贺兰城内,大唐皇帝陛下看着天空,沉默不语,黑夜来临预示的冥界入侵,并没有让这位人间最强大的君主,产生任何畏怯的情绪,相反他的眼眸被天穹上的光明与幽暗照耀得愈发清晰,显得有些兴奋。
黄杨大师站在皇帝陛下的身旁,对着天空里的光明与黑暗合什低头为礼,嘴唇微微翕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书院后山,绝壁雨廊上的紫藤果正在开花,小楼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藤,幽暗的崖洞里没有人,人都在崖畔。
大师兄带着所有的师弟师妹,站在悬崖畔,沉默望向北方被黑暗与光明切割开的天空,雄伟的长安城笼罩在金色的光泽里。
“我们现在应该在那里。”二师兄说道。
大师兄说道:“就算在那里,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二师兄说道:“但至少我们是在那里。”
大师兄说道:“老师不同意我们在那里,我们便只能在这里看着。”
南晋剑阁,幽暗的山腹空洞里一片安静,深春染绿了山后的树林,对崖洞里却没有任何影响,草屋前的那片水潭,依然透着寒意。
剑圣柳白盘膝坐在潭边,低着头没有望天,因为崖洞顶端的开口太小,纵然抬头望云,也只能看见一片光明。
一柄古意盎然的大剑,从潭水底部缓缓升起,和这柄剑相比,草屋架上搁着的那把柳白常用的剑,就像是稻草一般破败。
没有人知道剑圣柳白藏身剑阁山腹,在潭畔静思悟道多年,除了因为心头那抹恐惧不敢现世,他一直在炼养一把真正的剑。
那必然是人世间最强的一把剑。
天空笼罩太地,能够被所有人看见,所以人世间所有人都看到了被光明与黑暗切割开的天穹,只不过因为视角的关系,越往南边去,人们视线里的光明便越多,黑暗天空便越小,到了极南处,荒原上的黑暗天穹更是变成了地面远处的一抹黑色,看上去就像是一条被压扁了的幽暗通道。
如果那条幽暗通道联通着冥界与人间,那么下一刻会有什么从那条通道里走出来?冥界的大军还是冥王的身躯?
极南方的南海深处,潮生潮灭,巨浪撼礁,海底火山不停喷涌着岩浆,蒸发着海水,白色的雾气笼罩着小岛。
小岛边缘的黑色礁石上,站着位青衣道人,他看着遥远北方如幽暗通道般的黑色天穹,微微扬眉说道:“日落沙明天倒开?”
说完这句话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说道:“还是不对。”
佛宗没有参与到荒原圣战之中。
正如莲生大师当年对宁缺说的,以及后来夫子以及很多人都说过的那样,佛宗最终悟的法子,还是闭眼不看,闭嘴不言。
因为佛祖的遗言,佛宗的僧人们尝试着要杀死冥王之女桑桑,从极大恐怖里拯救苍生,然而同样是因为佛祖传下佛法里的精要,当冥王之女没有被杀死,冥界入侵无法挽回,永夜即将到来,人间将要进入末法时代的时候,佛宗僧人们不再尝试做任何事情,而是开始躲避和隐藏。
极西荒原深处,那片巨大幽深的天坑里,云雾缭绕不散,无论是圣洁的光线还是幽暗的夜影,都无法穿透进云,落在人们的身上。
无数万名肤色黝黑的信徒奴隶,跪在天坑底部,对着天坑中央那座巨大的山峰不停叩首祷拜,脸上写满了虔诚与畏惧的情绪。
悬空寺所有僧人都已经躲进了山峰间那些黄色的寺庙中,淡渺的颂经声,从不同的寺庙里传出,然后如水一般渐渐向下淌落,似要把整座山罩住。
尊者堂首座七枚大师,站在一座寺庙外的古钟前,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左手落在钟面时,不时轻击,以钟声助经声传播得更远。
看着遥远东方的天空,看着那处光明与黑暗对峙的画面,他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焦虑,往日里的坚毅平静,早不知去了何处。
佛祖预言的末法时代,终于要到来了,然而佛祖留下的法器,已经损失了太多,净铃毁坏,棋盘失踪,那么悬空寺还能躲开冥王的目光吗?
一道平静而淡然的声音,在七枚的身前响起。
“黑夜来临,诸法崩坏,是为大惊怖,然则昊天俯瞰人间,断不会任由此类惨状发生,如今光明已至,黑夜未见得会获胜,我佛弟子当诚心祈祷。”
七枚凛然受教,手指离开钟面,盘膝坐于寺前,望向东方双手合什,诚心静意祝祷道:“我佛慈悲,苍生当得佛祖保佑。”
山峰间无数座黄色寺庙,渐渐传出祈祷的声音。
“诸天神佛保佑。”
“不动明王保佑。”
“光明……”
悬空寺讲经首座没有颂经,也没有祈祷,他手持锡杖,站在山峰的最顶端,看着平行的荒原地面,看着远处的光明与黑暗,神情显得极为疲惫。
夜幕渐广,缓缓向南方侵袭而去,光明的天空边缘出现了无数道细密的裂痕,就像是蛛网一般,然后瞬间被夜色灌注进去,变成黑色。
夜色与光明相遇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荒原地面上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心脏瞬间跳动得快了起来,然后产生一种极为剧烈的痛苦。
人们看着光明的天空被黑夜一寸一寸侵蚀占据,心脏处的痛苦变得越来越重,他们捂着胸口,却不知那痛苦来自身体还是灵魂。
光明天空边缘的黑色裂痕,渐渐变得越来越粗,直至最终那些裂痕变成线条,变成条块,然后相融在一起,那便是新的黑夜。
如果任由这种情况继续发展下去,黑夜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光明会变得越来越孱弱,片刻后或者数百年后,整个人间都会被黑夜覆盖,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以及山林里的野兽,都再也无法看到光明。
无穷无尽的恐惧占据着西陵神殿联军的内心,即便是荒人部落里的人们,看到这幕震撼的画面,都本能里生出恐惧的情绪。
神辇楼阁间,西陵神殿掌教高大的身影忽然跪了下去,右手依然紧紧握着神杖,平静如水却响亮如雷的祷告声在荒原上响起。
数十万西陵神殿联军都跪到了地上,跟随掌教大人开始一起祷告,便是唐军也都跪到了地上,因为他们也是昊天信徒,他们也恐惧于永夜的来临。
数十万人齐声祷告,最开始的时候,声音还显得有些嘈乱,然后渐渐变得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强大,越来越震撼。
人们祈祷着昊天的神迹,祈祷着光明的强盛,祈祷着黑夜的退去。
荒原南方的天空骤然间变得更加明亮,仿佛有无数量的光明被重新注入到苍穹之上,正在沉默缓慢南下的黑夜渐渐被停止下来。
夜色里响起凄厉的鸦鸣,如墨般的黑夜开始翻滚卷动,似乎那里有某种意识存在感到了被亵渎,于是开始愤怒狂暴。
桑桑脚下的冰雪莲花已经盛放。
她闭着眼睛,紧紧握着手里的大黑伞,阴寒气息不停从她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卷动着荒原间的天地气息,化作幽暗的黑色,向着黑夜里不停灌注。
宁缺站在她身旁不远处,沉默地看着她。
光明与黑暗以天穹为战场,正在对抗,这种光与暗的对抗实际上便是有与无的对抗,远远超出了人类的层次,更不是他所能够影响。
桑桑此时体内的阴寒气息尽数苏醒,便是一片雪落在她的身上,也会被震碎成最细微的结构,所以他无法再牵起她的手。
他的手正在淌着血,血珠落地,发出啪啪的脆响。
他这时候什么都不能做,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所以只能静静看着她。
忽然,他觉得此时看到的一切有些眼熟。
他望向南方,发现荒原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他望向天空,那里一片光明,似有一轮烈阳。而黑夜正席卷而去。
宁缺确认自己曾经看到过这些画面。
第56章 黑梦(下)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宁缺看着天空与荒原,看着光明黑暗的分野,看着倒卧在地上的无数具尸体,想起来,那是在一个梦里。
数年前从渭城前往长安城,在旅途中他与吕清臣老人有过一次关于修行的研讨与学习,也就是在那个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那晚睡觉的时候,他抱着桑桑微凉的小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所做的那个梦开端很奇怪。
他梦见了一片海,海面上是无穷无尽的白花——或许是莲花——白花散尽,便是绿色的海水,海底深处却是浓稠的血的世界。
血的世界里有无数悲伤恐惧的没有五官的人脸,他在梦中惊恐无比,然后来到了真实的天地之间、荒原之上。
他的四周倒卧着无数具尸体,大唐骑兵、月轮武士、南晋弩兵还有很多草原蛮子的精骑,无数的血水从这些士兵的身下淌出,把整个荒原染红。
三道黑色的烟尘稳定地悬浮在荒原前方,冷漠地看着他所站立的位置,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荒原上无数人惊恐抬头看着天空,宁缺随他们望去,只见一轮烈阳当空,太阳光线黯淡,似夜晚将要来临,一片黑色从天地线的那头蔓延过来。
桑桑站在雪莲花上,掌心里握着一枚黑色棋子,看着对面那些惊恐的西陵神殿联军,阴寒的气息依然不停地从她的身体内向外界喷涌,仿佛永无止尽。
天穹上的夜色渐盛,南方的光明渐暗,光线变得灰暗很多,春日的荒原变得越来越冷,倒卧在荒原血泊里的尸体渐渐被冻凝。
看着眼前这幕越来越眼熟的画面,宁缺的身体变得有些寒冷,越发确定自己当年旅途中那个梦里看到的,便是今天发生的一切,只是有些细微处的差异,比如当年在梦里,他没有看到荒人的尸体,那个梦里有轮烈阳。
然后宁缺想起,数年前书院二层楼入楼试登山之时,在最后那块巨岩间,自己还曾经进入一个梦境。
在那个梦里,他也来到了荒原之上,随无数人仰头看着天穹,天穹那头无边无际的黑暗正在侵袭而来,人们的脸上写满了绝望与恐惧。
在那个梦里,他和某些人说过某些话。
梦境里的画面,一直令宁缺记忆深刻,并且莫名恐惧,他甚至没有告诉过桑桑,把这当成自己最大的秘密,并且下意识里不想记起。
直至今天,那些黑暗幽沉的梦变成了现实。
宁缺望向桑桑,看着她身周那些旋转飞舞的黑色气息,身体微微颤抖。到了此刻,他才明白,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