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4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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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桑说道:“如果让棠棠的小狼知道你吃狼肉,不得恨死你?”
宁缺笑着说道:“大黑都不怕小狼,我还在乎什么?再说了,虽然都是雪狼,却不是什么亲戚,棠棠那只小雪狼是雪原巨狼,和咱们吃的是两回事。”
狼肉汤吃了一半,宁缺把剩下的搁到车外冻好,然后回到车厢,准备小歇片刻,看着桑桑正看着那颗黑色棋子发呆,问道:“在想什么?”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我在想,在瓦山禅院里对你说的那些话。”
宁缺神情微异,说道:“那些遗言?”
桑桑嗯了一声。
宁缺说道:“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现在已经弄明白,你体内的阴寒气息不是病,只是冥王留下的标识,自然不会死。”
桑桑低头看着掌心那颗黑色棋子,说道:“如果阴寒气息是冥王在我身体里留下的标识,那么发病是不是代表着冥王之女苏醒?”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桑桑收起手指,把黑色棋子紧紧握在掌心,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如果我的病再发作,那该怎么办,我会不会死?”
宁缺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道:“你是冥王的女儿,怎么会死。”
桑桑靠着他的胸口声音微颤说道:“可我担心……冥王的女儿醒过来的那一刻,我就不在了,桑桑就不在了。”
宁缺听懂了她的话,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说道:“我不知道,但我想老师他一定还有别的方法能够治好你的病。”
桑桑仰起脸,看着他问道:“你真的这么信任书院?”
从在通议大夫府柴房杀人的那一刻开始,十几年的时间里,除了桑桑,宁缺从来没有完全信任过任何人,包括渭城里的人们在内,都是如此。他看似随性实则多疑,表面温和其实冷漠薄情至极,桑桑很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有些无法理解,到了现在,他对书院的信任依然没有任何动摇。
“我说过,如果这是最后一次信任,当然要留给老师。从理智上来说,现在我们不应该相信任何人,包括老师在内,但这些年在书院里学习生活让我发现,做一个太过理智的人很累,很辛苦,而且很没有意思。”
宁缺看着窗外的风雪,说道:“尤其是现在,整个世界都已经抛弃了我们,如果连老师和师兄都不再信任,那我们会变得更孤单。”
深秋的荒原风雪渐歇,路上能够看到的休冬牧民越来越多,甚至还看到了一支商队,越往荒原东南边缘去,人烟渐盛,而荒原上的每一个人便是悬空寺的一双眼睛,宁缺想要隐藏自己的行踪,变得越来越困难。
白天的时候,经常能够看到狼烟示警,入夜的时候,偶尔能够看到烟花传讯,从西荒往大唐最近的路线,是东北入金帐王庭的疆域,然后折南入境,然而悬空寺的苦修僧和右帐王庭的骑兵,已经密布在东北方向的荒原上。
宁缺甚至相信,在更远处还有月轮国的军队正在等待着自己,而且东北路线太过危险,他比谁都清楚金帐王庭骑兵的强大,最麻烦的是,在金帐王庭与西荒之间,有一片绵延千里的不冻沼泽,如果要强行通过,非常冒险。
这些对宁缺来说,谈不上艰难的考验,因为根据对大师兄无距境界的推测,他已经改变了逃亡计划,最近数日向东北而行,只是为了迷惑敌人。
他不知道大师兄为了找到自己不惜再赴悬空寺,他和桑桑并不是孤单的,但他清楚,如果想要摆脱眼下的困局,最好的方法便是让大师兄找到自己。
对传说中的无距境界,他没有任何认知,便是放任自己的思想去瞎猜,也无法猜出这等近似神人御风而行的手段究竟如何达成,但既然他坚持信任书院和师兄,便可以在信任的基础上进行推测,然后得出结论。
大唐境内的人们肯定已经知道他和桑桑正在极西荒原,大师兄没有出现,应该是他无法确认他和桑桑的具体位置,这也就说明,无距境界并不是纯粹的自由行,需要意识里有相对精确的地图,还需要有定点。
所以他的目标是月轮国的都城。
某日,晴空万里。宁缺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桑桑的小脸变得有些苍白,她开始咳嗽,没有咳痰也没有咳血,咳出来的是寒气,就像车厢外正在融化的冰块,身体微寒。
不知何处飘来一朵乌云,悬在黑色马车上方的天空里。
第121章 影随
荒原的天空里时常生出奇形怪状的云,宁缺没有看到马车上方的那朵云,就算看到也不会投予更多的注意力,因为这种画面太过寻常,也因为他现在的心神全部放在桑桑的身上。
每听她咳嗽一声,他的心情便紧张一分。想着歧山大师在烂柯寺里的说法,他让桑桑继续默颂佛经,修行佛法,希望能够暂时稳住她体内的阴寒气息,心里却隐隐生出不好的预兆。
接下来数日,一直没有王庭骑兵和悬空寺苦修僧出现,旅途平静,宁缺终于注意到马车上空的那朵云——晴空万里,碧空如水洗的青瓷片,没有一丝云彩,却有一朵孤单的云静静悬在头顶,很难不被注意到。
此时日在中天,刚好被那朵云遮住,从荒原地面往上望去,云朵的边缘仿佛被绣上了一道金边,金边之内的云色雪白无比,由无数根极细密的云丝汇聚而成,就像是大大的棉花糖,令人想要伸手去摸上一摸。
孤云遮日,在地面上投下数十丈方圆的阴影,恰好把黑色马车罩在其中,宁缺觉得有趣,没有多想什么,放下车帘,示意大黑马继续前进。
他没有注意到,当马车在荒原地面上行走时,空中那朵孤单的云也随着马车移动,阴影也在荒原上移动,始终笼罩着黑色的马车。
大黑马信奉活在当下的哲学,它的目光永远只会停留在眼前的食物和脚下的道路以及雌马双腿之间,而懒怠吝于往更远处投以一瞥,所以它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始终行走在阴影里,只是觉得如此清凉很是舒服。
深秋的荒原很寒冷,除了黑马这等憨货,没有谁会觉得清凉是种享受,车厢里的宁缺和桑桑,现在更是不想听到任何与冷有关的字眼。
车厢里弥漫着寒意,窗旁有处绸面没有包住的地方,露出精钢打铸的厢板,上面已经凝了一层冰霜,可以想见现在车里的温度有多低。
桑桑加了件绒裤,紧紧裹着黑色裘衣,埋在被褥里,即便这样也没有感觉到一丝温暖,脸色微白,嘴唇有些发青,睫毛上挂着浅浅的霜。
宁缺往黄铜火盆里加了两张符纸,取出一个皮囊凑到她的眼前,皮囊里是十日前抢劫一个小部落收获的烈酒。桑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来,接过酒囊,对着嘴便往腹中灌酒,片刻之后,酒囊渐渐变扁。
可能是喝得太急呛着的缘故,又或者是犯病的原因,桑桑放下酒囊,皱着眉头咳嗽起来,黄铜火盆里的符火骤然一黯,然后渐渐挣扎着重燃。
像这些天一样,她没有咳痰也没有咳血,每声咳咳出来的都是极寒冷的气息,那些气息遇着车厢里的湿热气体,骤然变成白雾。
桑桑身体里的阴寒气息越来越重,每日随着咳嗽被排出身体些许。那种气息仿佛并非人间所有,寒冷刺骨,即便是符火有时候都会顶不住,所以车厢里的温度变得越来越低,这也正是车窗处会结出寒霜的原因。
轻咳声声,车厢里温度渐低,宁缺向黄铜火盆里又扔了一枚符纸,才勉强维持住。这些天火符的用量太大,原先他储备的符纸尤其是火符,早已用光,如今用的是他在途中临时写的,消耗了很多念力,让他的脸色变得有些憔悴。
用外界的热量可以稍微中和一些寒冷,却没有办法消除桑桑体内源源而生的阴寒气息,只能是治标,而歧山大师在烂柯寺里替桑桑治病时的说法,即便是修行佛法,用佛性压制平静那道阴寒气息,也只能治标,无法根除。
宁缺知道如果想要彻底除去桑桑体内的阴寒气息,让冥王看不到她,只能是在佛祖棋盘的世界里,把这两年的时间藏匿过去。
桑桑的咳声越来越频繁,病情变得越来越麻烦,他的情绪越来越焦虑,用了极大的努力才压抑住转头重回荒原深处,挖出被自己埋掉的棋盘的想法——那张棋盘佛祖气息全敛,已经没有任何用处。
艰难地保持住理智,他愈发坚定了先去月轮国都城的想法,那个佛国里有世间最多的佛寺,就算一时无法遇到大师兄,但让桑桑读更多的佛经,寻更多的佛性,暂时让体内的阴寒气息平静,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危险。
深秋的荒原寒风渐疾,那场雪之后再也没有落雪,偶有雪云在天空里汇聚,瞬间便被劲风吹散,只有一朵云始终静静悬在空中,不受任何影响。
那朵孤单的云向着东南方向移动,向荒原地面投下一片淡淡的云影,黑色马车沉默地行驶在这片阴影里,向远方而去。
黑色马车终于走出了荒原,来到了月轮国北部边陲的一处边关外。此时马车身后的荒原上,已然是寒风呼啸、飞雪渐起的冬天,马车前的世界却依然还停留在秋天里,边关里的几株秋树红艳艳的仿佛在燃烧。
虽然不知道如今月轮国的具体情况,但大概能猜到一些,宁缺把黑色马车停在边关外的一处山坳里,自己前去打探消息。
片刻后他回到山坳里,走进车厢。桑桑看着他脸上的神情,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微笑着说道:“画像上我是什么样子的?”
宁缺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在她面前展开,说道:“你自己看看。”
先前他进入边关,很快便确认了当前的局势,因为那座边陲小城的街道上贴满了桑桑的通缉画像,而且上面写明了桑桑的身份。
纸张还很新,应该贴上去不超过五天。桑桑看着画像中那个瘦弱的小侍女,发现还真是很像,真诚赞道:“月轮国的画师真厉害。”
画像就连桑桑微枯的发丝都画得极为传神,宁缺指着画像里小侍女棉裙旁的一行小字说道:“西陵神殿的画师,当然厉害。”
桑桑无奈说道:“原来神殿也要抓我了。”
宁缺笑着说道:“咱俩在西陵神殿都有熟人,如果真要被抓,不如让叶红鱼抓,想来总会看在情份上给个痛快,不至于还要用火刑。”
桑桑轻声说道:“不好笑哩。”
宁缺没有再说什么,驾着大黑马离开山坳,绕过这座边陲小城,向着月轮国东面的那片丘陵地带行去。桑桑心想月轮国的都城不是在南边吗?为什么这时候要往东走,虽然很困惑,但她相信宁缺,而且有些疲惫,所以没有问。
数日后,奔驰如飞的黑色马车,便抵达了月轮国的东面,远远看着丛山峻岭,距离边境还很远的地方,宁缺便让大黑马停了下来。
穿过那片丛山峻岭,便能看到大唐的土地。宁缺在地图上看到过,大唐镇西将军府,应该便在四百多里外的折州城里,以大黑马的速度,只需要一天不到的时间,自己便可以看到久违的大唐军旗——如果没有人拦截的话。
他很清楚,从月轮国到大唐的路线上,此时肯定隐藏着无数修行强者,所以从一开始的时候,这条路线就不在他的计划中。然而知道归知道,眼看着故国如此之近,不来亲自看一眼确认一下如何能够甘心?
“不要勉强,感觉辛苦就松手。”
车厢里,他看着桑桑神情凝重说道。桑桑轻轻点头,从他手里接过残破的大黑伞,伸出右手紧紧握住,然后缓缓闭上眼睛,没有把伞撑开。
片刻后,她的小脸变得愈发苍白,轻颤的睫毛就像雪上被风吹动的叶子,握着伞柄的右手也开始颤抖起来,带着瘦弱的身子也开始颤抖。
桑桑忽然咳嗽起来,宁缺毫不犹豫地伸手,把大黑伞从她的手里夺了过来,然后把她抱进怀里,不停搓揉着她的后背,过了好一会,才让她的咳声平伏。
桑桑把头抵在他的胸前,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身体依然在轻轻颤抖,声音疲惫而虚弱,说道:“有很多人,很强大的人。”
宁缺沉默不语,继续抱着她。
过了会儿,桑桑睁开双眼,低声说道:“大黑伞不敢撑开,我现在身体不好,看得不是很清楚,你应该让我再看一会儿。”
宁缺说道:“知道有人在前面便够了。”
桑桑说道:“但不知道是哪里的人。”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不,应该说是昊天道门的人。”
他坐到车窗边,取出望远镜,向着远方的丛山群岭望去,沉默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天色变黑,终于看到了数道若隐若现的剑光。
看着夜色里莽莽山岭间那些若隐若现的剑光,宁缺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故事,魔宗圣女慕容琳霜在土阳城翩然一舞,岷山间剑光纵横,无数道门高手齐至,不顾唐帝震怒,最终硬生生逼得夏侯活活烹了自己的爱人。
那还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