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4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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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察觉到冥王之子已经降临到我们的世界上。”
宝树大师缓缓说道,然后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知道他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心情微凛,却面色不变。
曲妮玛娣怨毒地盯着他,声音沙哑说道:“那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便是找出冥王之子,然后……杀死他。”
歧山大师从观海僧的手中接过茶碗,低头轻吹,没有说话。
佛殿内的人们,都知道曲妮玛娣是在影射谁,毕竟宁缺与夏侯一战后,当年光明大神官的判断早已流传开来,而且佛宗似乎也持这种观念。
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谁敢说夫子的亲传弟子是冥王的儿子?这一年多时间里,根本没有任何人敢当着宁缺的面说这件事情,就连那个传言都渐渐地淡了,毕竟没有人见过冥王,但所有的修行者都知道书院不能触怒。
所以当曲妮玛娣说出这句话后,殿内根本没有人接话,没有人佯作无知地发问,那谁是冥王之子呢?依旧是一片安静。
曲妮玛娣似乎没有想到会面临这种情况,老眉渐挑愈发愤怒,眼神也愈发怨毒,盯着宁缺说道:“十三先生,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
宁缺说道:“我想说,你说话能不能不要绕弯子。”
曲妮玛娣闻言大怒,胸膛不停起伏,厉声说道:“老身说的就是你!”
“你就是冥王之子!”
宁缺早就想到今天有人会发难,只是不知率先发难的会是曲妮玛娣,还是那位宝树大师,此时终于确认,老尼姑果然是最令人讨厌的一种生物。
然而这终究是那个传闻第一次被人摆到了台面上,佛殿里的人们眼神复杂,莫山山静静看着宁缺,微有忧色。
宁缺看着曲妮玛娣平静说道:“如果没有证据,就不要随便说话。”
曲妮玛娣冷笑说道:“当年光明大神官判定冥王之子降生在长安城宣威将军府中,如今你是那座将军府里唯一活着的人,你不是冥王之子,谁是?”
“原来你说的是我妻子的老师。”
宁缺说道:“但他已经死了,所以他不能当证人,而且就算你所说的这些话是他的遗言,这份证词也没有任何效力……眼神再好的人,也有看错的时候,你不要忘了,因为这件事情,他被观主打落尘埃,被西陵神殿囚禁了十几年,如果你坚持认为他是对的,难道说观主是错的,西陵神殿是错的?”
曲妮玛娣一时语塞,就算她在佛宗和俗世里辈份再高,再受尊重,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指责知守观观主这样的世外高人错了。
宁缺看着她摇头说道:“真是不知所谓。”
然后他望向程立雪,问道:“我不是挑事儿的人,也不觉得她有胆量对整个道门不敬,不过刚才我们是怎么说来着?什么全家死光光?”
程立雪苦笑不语,心想你不怕得罪人,我可不想和那个老虔婆结下深仇。
曲妮玛娣虽然不知道宁缺和程立雪之间那场谈话,但听着全家死光光,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而这五个字又恰好触着她最大的伤痛,不由悲痛愤怒同时涌上心头,脸上的皱纹里满是怨毒的意味。
宁缺看着她平静说道:“如果你不想替月轮国招祸,那便说些有意义的事情。你辈份虽然低,但年龄不小了,不要再像荒原上那般乱来。”
他的声音很平静,并不显得刻薄,然而字句之间,那股浓郁的长辈教训晚辈的味道,却是怎么也掩之不住。
曲妮玛娣悲愤愈盛,气得浑身颤抖。
宝树大师微微皱眉,似乎对宁缺的表现有些不满。
殿间争执得热闹,却实在没有什么意义,桑桑知道宁缺无论在刀口上还是在语锋上向来都不是肯吃亏的人,自然不怎么担心,甚至有些走神。
她从观海僧的手中接过一杯茶。
茶杯里不是歧山大师惯饮的清茶,而是花茶。
桑桑低下头,闻着交融却不失分明的茶清纯花清香,看着在澄清茶汤里缓缓沉浮的那朵茉莉小花,觉得好生喜欢。
宁缺忽然心绪不宁。
桑桑端起茶杯,放到唇边,正想喝一口,却觉得有些莫名的不安,眉尖微蹙,手腕轻动,便准备把茶杯放下。
花痴陆晨迦,今天在佛殿里显得异常安静,低头不语。
她虽然是月轮国的公主,又是西陵神殿的重点培养对象,但在这样的场合里,无论辈份还是实力,都只能排在末位,沉默是理所应当之事。
而且她来瓦山后,一直都很沉默,便是神情也是那般的漠然木讷,所以殿内众人并没有觉得她有什么异样。
然而在桑桑端起那杯花茶的时候,她抬起了头。
陆晨迦的眼神依然冷漠,神情依旧木讷,就如在瓦山令宁缺都感到有些寒意的模样,然而如果仔细望去,可以看到她如花般的娇唇正在微微颤抖。
那是紧张,也是兴奋。
看到桑桑眉尖微蹙,似乎准备把茶杯放下,陆晨迦抿住微颤的双唇,脸上露出一丝凄楚而绝然的笑容,笼在袖中的双手十指微微用力,把一朵枯萎的小花掐断花茎,花瓣四散。
一道极淡的气息,瞬间释出她的衣袖。
桑桑手中的茶杯里,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异变。
那朵在清澄茶水里缓缓起伏的茉莉花,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生命力,竟在茶杯之中盛开绽放,数片花瓣脱离花茎,挣出茶水,带着强大的气息袭向桑桑的脸!
茶杯刚刚离开桑桑的双唇,离她的脸非常近,近到根本难以反应。
无论是西陵神术,还是刚学的佛法,都来不及发动。
她睁大双眼,看着那些残留着茶水的茉莉花瓣,向着自己飞来。
在这个时候,她只来得及想一下。
第88章 一个花痴
数日前在瓦山禅院里,宁缺与花痴隔墙交谈数句话,回到房内替桑桑穿衣时,递给她一个锦囊,说如果遇到什么事情,要记得在心里告诉他。
在心里告诉他,便是想一下,所以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袭击,在什么事情都来不及做的时候,桑桑没有忘记想了一下。
她一想,宁缺便知道了。
所以宁缺也想了一下。
念动一动,便触发了桑桑藏在袖子里的那只锦囊。
幽暗佛殿内的光线骤然变形,尤其是桑桑面前那片空间,被锦囊里传出的强大符力,扭曲成了无数道重叠在一起的镜面。
从茶水里溅射而出的茉莉花瓣,落在那些镜面之上,两道气息的碰撞,让殿内狂风大作,砖缝里的积尘都被刮了出来,烟尘大作。
花瓣落在镜面上,颤抖着向里面钻去,然而却只能穿透两三层,便变得颓然无力,凄哀扭曲,碾落成泥,挥散开来。
坐在角落里的花痴陆晨迦,眼神极为震惊,如花般娇媚的容颜显得极为痛苦,哇的一声吐出血来,打湿了衣襟。
片刻后,在佛殿内盈绕着的符文气息渐渐散去。
桑桑身前的无数重镜面守护也随之而敛,消失无踪,茉莉花瓣的粉末混着被撕扯成最细微水滴的茶水,轻柔扑打在她的脸上,有些微湿。
宁缺缓缓站起身来,看着陆晨迦,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此行烂柯寺,在遇到那方佛辇之前,他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和桑桑的安全,正如曾经对冼植朗说的那样,如今这个世界上,比他强大的人会因为他的师门背景而不敢来招惹他,那些没有见识敢来惹他的人却惹不起他。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绝对理性的世界,依然有像隆庆这样的疯子,还会有很多人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变得极度疯癫狂热,比如丧子比如丧夫。
宁缺很感谢隆庆在红莲寺前的秋雨里,给了自己近乎致命的沉重打击,这让他重新寻找回了当年在岷山里的谨慎与冷静。在瓦山禅院里和陆晨迦几句对话,尤其是看到她的眼神,他便一直警惕这个女人会像隆庆一样发疯,所以才会把那个锦囊放在桑桑的身边。
那个锦囊里,藏着颜瑟大师留下的一道神符。
“虽然不能接受,但我勉强可以理解,你因为自己未婚夫的遭遇,一直很想要杀死我,但是这件事情和桑桑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宁缺看着陆晨迦问道。
陆晨迦抬起手臂,擦掉唇角的血水,苍白而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丝有些痴癫的笑容,说道:“我很确认杀死现在的自己,只能让自己解脱,而不能让自己痛苦,那么既然我是想要你痛苦,为什么要杀死你?”
她怨恨盯着宁缺的眼睛,颤声说道:“你曾经杀死过对我最重要的人,你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吗?那是你整个世界毁灭在你眼前,过往的回忆越是美好,你现在便活得越痛苦,你杀了隆庆,便等于毁灭了我的世界,你让我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每天都生活在痛苦里,在崩溃的边缘挣扎。”
宁缺说道:“这种痛苦,很多人都经历过。”
“不!你不知道!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
陆晨迦流着眼泪,凄楚说道:“没有失去过,怎么可能知道那种痛苦会把你的心撕成一丝丝的血肉,所以知道桑桑病重将死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宁缺看着她说道:“当你发现桑桑的病有可能被歧山大师治好,于是你再也无法继续忍耐下去,决定自己动手杀死她?”
陆晨迦看着他,痴痴说道:“不错,我就是想要你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我要你感受那种痛苦。”
宁缺说道:“很遗憾,我这辈子大概都感受不到你现在所感受到的痛苦。不过我更好奇,隆庆还没有死,你的痛苦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陆晨迦听着这句话,惨淡一笑,极为痛苦说道:“是啊,他还没有死,但他现在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像条狗一样被西陵神殿追得逃进荒原,他甚至背弃了自己坚守半生的信仰,变成了一个魔鬼,这样活着难道不是比死更可怕吗?和现在相比,我倒宁愿当年在荒原上他就被你一箭射死!”
“在我看来,无论以何种方式活着,当然都要比死更好。”
宁缺摇头说道:“我现在有些不明白,你到底喜欢的是隆庆这个人,还是拥有燕国皇子身份,藏在西陵美神子光辉外表下的那个象征。”
“如果他真是你最重要的人,那么不论他身份如何变化,立场如何变化,是光彩夺目还是黯淡丑陋,是神仙还是妖怪,是圣人还是魔鬼,他都依然还是在你心中最重要的那个,除非你喜欢的只是那层壳,然而如果喜欢的是那层壳,却居然为了那层壳痛苦成这副模样,依然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嘲讽刻薄,然而……却是字字诛心。
陆晨迦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说道:“没想到你居然有耐心和我说这么多话。”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想揭了你的皮,让你更痛苦一些。”
平实质朴诚恳的话语,落在殿内众人的耳中,却是那般的寒冷。
谁都没有想到,正在讨论冥界入侵之事时,花痴陆晨迦却忽然出手暗杀桑桑,没有人知道这时候应该如何处理,且不说桑桑在西陵神殿里的尊贵身份,便是宁缺也肯定不可能就此罢休,他会怎么办?
佛殿内不是所有人都与宁缺打过交道,像程立雪那般清楚他的性情,但所有人都清楚书院入世之人的行事风格,想起当年的轲先生,有几人脸色都变了。
歧山大师叹息一声,看着陆晨迦怜悯说道:“世间多为痴情苦。”
宝树大树看着宁缺,双唇微动,准备替花痴求情。
毕竟陆晨迦是月轮国的公主殿下,而月轮又是佛宗在世间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世俗国度,佛宗中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宁缺没有给宝树大师开口求情的机会。
呛啷一声,朴刀出鞘。
他站在蒲团之前,隔空而斩。
随着斩落之势,他手中的朴刀骤然间变得明亮起来。
无数道金色的光线,从暗沉的刀身上喷薄而出。
如出云之日般,照亮幽暗的佛殿,罩向对面的花痴陆晨迦。
“神辉!”
剑阁强者程子清,看着宁缺刀上喷出的金色光线,面色骤变。
当初柳亦青在书院侧门惨败于宁缺刀下,事后传来的消息说宁缺学会了西陵神术,但剑阁方面一直不怎么相信,总觉得那件事情有蹊跷,直到今天,亲眼看着宁缺手中的朴刀燃烧着昊天神辉,程子清才知道,原来传闻是真的。
西陵神殿司座程立雪的神情有些复杂,当初他亲眼看到宁缺在书院侧门刀燃神辉,却没有想到,现在此人刀上的神辉竟然变得更加强大。
佛殿里的强者们,看着这一刀,面色微凛。
他们是在侧面观看,所以不用闭眼。
但花痴陆晨迦被朴刀喷出的神辉正面相罩,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事实上在宁缺挥刀之前,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她早就不想活了,所以她在等死。
但有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曲妮玛娣厉啸一声,自蒲团上弹起,来到陆晨迦身前,手中拐杖一横,一道老辣纯厚的佛家气息,由势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