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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将夜-第2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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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是一种会发光的东西,有时是圆的,有时是弯的,它出现在黑夜里,有时候也会在白天偷偷出来逛逛,很漂亮。月亮这个东西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遮遮太阳,搞搞潮水,变变狼人……”

宁缺看着老人的神情,叹息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真有这种东西,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就当我喝多了吧。”

老人说道:“如果不是我这时候也喝多了,我一定要把你抓到钦天监去,逼你用那里的玩意儿好好在夜里找找。”

宁缺嘲讽说道:“不提这个了,反正这么玄妙的事情,像你这样家财万贯的大俗老爷是怎么听也听不懂的。”

老人闻言大怒,训斥道:“姜是老的辣!”

宁缺不屑应道:“韭菜还是嫩的香。”

老人无语。

宁缺忽然说道:“和你正经说件事情,你可别怕,我想杀人。”

老人看着他吃惊说道:“你白天才刚刚杀了两个,这时候又想杀了?”

宁缺这时候已经醉得有些厉害,竟是没有听清楚这句话。

他看着夜空里的繁星,感慨说道:“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的性格有些问题,每当不高兴的时候,我就想去杀些人。”

老人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的性格没有问题。”

宁缺微微一怔,看着他喜悦说道:“你这样认为?”

老人嘲讽说道:“但你的脑子有问题。”

第172章 松鹤楼纪事(下)

宁缺对这个说法极为不屑,身为书院二层楼学生,与陈皮皮这样的人物并列,自己是天才的判断在他心中愈来愈坚定。

因为很高大,老人坐在椅中总感觉有些局促,换了好几个姿式才最终找到稍微舒服些的位置。他半靠着椅背,手撑着下颌,看着宁缺问道:“不高兴的时候就想杀人,难道你以前杀过人 ?'…'”

宁缺把手中将空的春泥酒瓮搁到脚边,说道:“我可不会告诉你我杀过多少人,那可是触犯唐律的事,不过你可以这样设想。”

老人摇了摇手中已经空了的酒瓮,有些恼火地咕哝了一声,喊露台下的掌柜再送两瓮,然后看着他问道:“可你为什么想要杀人 ?'…'”

宁缺沉默思考片刻后摇头说道:“虽然我这时候已经快喝醉了,而你已经喝醉,但这件事情还是不能告诉你。”

掌柜一路小跑来到了露台上,恭恭敬敬把两瓮新酒搁到老人身旁,然后低头哈腰退了下去,别说催着结帐,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他不知道这位老人是谁,就连松鹤楼真正的东家,朝中某位大官也不知道这位老人的真实身份,只是松鹤楼无数年来一直藏着幅画像,和一个简单的规矩。

那个规矩就是,如果有一位长得像画像中的老人的老人来到松鹤楼,楼中所有人都必须把老人当祖宗一般供着,且又要像对待杀父仇人那样不用理会,以免惹得那位老人心烦意乱不高兴。

就算不是画像中的老人也无妨,因为认错祖宗顶多会让松鹤楼损失一些银子,丢一些面子,而如果祖宗回来,你却招待不周,那么松鹤楼还有什么道理,继续在长安城里存在下去?

老人拍开春泥酒瓮,极快意地饮了一口,说道:“其实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经常想杀人。”

宁缺看着他的容颜,无法确定老人的具体年龄,但想来应该是极老了,那么他年轻时是何时?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当年你想杀谁?”他好奇问道。

老人把酒瓮搁到椅旁的小桌上,看着露台前方光秃秃的冬树枝丫,说道:“我母亲是父亲的第三房小妾,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死了,之后族中不容,母亲带着我离开老宅,四处颠沛流离,活得很辛苦,受尽了世人的欺侮。”

“所以当我有能力杀人之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老宅,把当年曾经欺侮过我们母子二人的那些老太婆还有那些亲戚全部杀个干干净净,然后再去把我父亲的坟墓掘开,挫了他的骨扬了他的灰。”

说的是杀人放火灭门绝户的世间最阴狠事,老人的神情却极平静温和,此时的他不像是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而像是躺在谷草垛最上面的孩子,稚气的脸上飘过白云,讲述那些久远的往事。

宁缺沉默看着老人,忽然皱眉问道:“你杀了吗?”

老人修长的食指在桌上的春泥酒瓮上轻轻一敲,发出一声清脆而不单薄的声响,就像百世老宅幽静祠堂里牌位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他看着宁缺微笑说道:“不告诉你。”

宁缺无语,心想你都这么老了,怎么还这般小气和记仇?

“我想杀的那个人……他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当然我不是什么圣人,复仇也只是想让自己的心情能够得到真正的平静,那个人毁了我最美好的一段人生,害死了最疼我的父母,我要报的是私仇,和你当年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当年你族中那些人相对可能好杀一些。”

他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而我想杀的人实力非常强大,位高权重,而且有些连我也觉得棘手的背景。”

老人看着他皱眉说道:“看你也不像是没有身份地位的人。”

宁缺微微一笑,得意说道:“老人家果然阅尽红尘,识人无数,生就一双巨眼,实不相瞒,我乃是……个极有身份地位的人,因为我那位老师很了不起,所以理所当然我也很了不起。”

老人不悦道:“这说的全然都是废话,你那个老师当然……就算他很了不起,和你了不起之间有屁的关系?”

宁缺没有理他,继续说道:“现如今就算是与我想杀的那位巨豪相比,我们之间的身份地位也可以说差相仿佛。”

老人冷笑道:“那你还愁苦什么?想杀便寻着机会去杀便是。”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脸上流露出挣扎无奈的神情,感慨说道:“问题在于我的身份地位都来自老师,而我那位老师似乎很愿意我们这些学生不讲道理,但其实他是个死脑筋,非常讲道理,总说什么唐律第一,你说说他这种说法是不是很没有道理,唐律第一那怎么不讲道理?”

听着这番话,老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不悦训斥道:“这当然有道理,不讲道理和唐律有什么关系?不走歪门邪道,难道就不能杀人 ?'…'”

宁缺没注意老人的神情,摇摇晃晃走了过去,很主动地拎起一壶新酒拍开封口泥,便往嘴里倒酒,说道:“如果唐律第一,那我就要找证据打官司,问题是我去哪儿找证据?如果不走歪门邪道,又怎么杀人 ?'…'难道要我光明正大走到那人面前说我要杀你然后我被揍成肉泥?”

夜风轻拂,老人坐直身体瞪着宁缺,因为这个家伙的愚钝和糊涂而越来越难以抑止内心的怒意,修长的手掌紧握着椅背,似乎如果再不发生点什么事情,他便会一巴掌直接向宁缺的脑袋扇过去。

宁缺此时已然醉眼迷离,哪里能注意得到这些细节,一面向腹中灌着美酒,一面抒发着人生的感叹,那些关于复仇关于不舍关于月亮的感叹,那些感叹越来越重复越来越无聊,总是绕着某些关键词打转,好在他酒醉之后依然下意识里封锁着大部分内心,没有说出夏侯的名字以及自己究竟是谁。

“老人家,先前我是拿银票敲开的松鹤楼,你是怎么来的?”

“你没见过月亮吧?可怜的老头儿哟。”

“这么说起来你真的很有钱,你钱是怎么挣的?我是靠西城赌坊那边挣的,你和那边有没有什么生意上的来往?”

“别瞧我穿的这身棉袄难看,据说都是我那死鬼老师定的款式。”

“哟,你吹胡子的模样好有趣。”

宁缺不停絮叨着咕哝着,指着椅中老人哈哈大笑起来。

迸的一声闷响。

笑声夏然而止。

宁缺捂着额头,震惊迷惘看着身前的老人。

老人手中握着根极粗的短木棒,看着他恼怒说道:“废话真多!说得我头皮发胀,就凭你这副模样,居然也想杀夏侯!”

宁缺没有听清楚这最后一句话,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就在他的身体向后倾斜,眼看着要重重摔在露台上时,一阵风拂起。

旧袄微飘,草鞋无声,书院大师兄出现在了露台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宁缺,右手一探抓住正在快速堕下的那瓮新酒。

大师兄抱着昏迷的宁缺,看着老人茫然问道:“老师,小师弟怎么了?”

老人偷偷把那根短木棒收回袖中,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说道:“没有什么,他冒犯师道尊严,所以用院规处罚了一下。”

大师兄看见那根短木棒,不由惊得险些昏倒,心想当年老师就是用手中这根戒棍把青衣道人逐到了南海,今夜竟是用此物迎头敲了小师弟一记,小师弟就算不被生生打死,只怕救活后也会变成一个白痴。

一念及此,大师兄的脸色便变得苍白起来。

老人看着他脸色苍白,却没有想到他是在担心宁缺的安危,微微蹙眉说道:“十年前就说过要你慢些再慢些,怎么还这么快呢?”

大师兄先前就是感应到宁缺有些问题,才会随风而至松鹤楼露台,哪里会在意自己的损耗,看着老人担忧说道:“老师,小师弟不会有事吧?”

老人看着昏迷中的宁缺,说道:“这小子学了你小师叔的本事,一身筋骨强得不像话,就被轻轻敲了一棍子,哪里这般容易死去。”

大概老人自己也觉着这番话没有什么说服力,咳了两声后极为严肃地解释道:“他今日心力耗损过大,昏睡一阵是有好处的。”

书院大师兄只有一个老师。

那位老人自然便是传说中的夫子。

夫子说的话,在大唐帝国甚至比圣旨还要好使,而对于终生敬爱老师的大师兄来说,夫子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理,夫子如果说黑夜是白的,那么黑夜必然就是白的,夫子如果说昊天是黑的,那么昊天必然就是黑的,夫子说宁缺没有事,那么不管到底有事没事,宁缺一定不会有事。

深夜的长安街头,夫子背着双手踩着极寥散的枯叶缓慢前行,风姿极为潇洒,大师兄背着宁缺跟在他身后艰难前行,有些狼狈。

“你说得不错,万家灯火里总会有一盏与众不同。”

夫子看着巷子里的隐隐灯火,看着远处巡夜的羽林军士兵,说道:“你小师弟虽然算不得出污泥而不染,更谈不上什么好人,但看似冷血无情的身躯里还有些情意,只是那些情意藏得深了些。”

第173章 不见忧怜

“渭城里的人到今天还能收到银子,也懂得怜惜桑桑那个小姑娘,那么想必将来他对你和小陌会一直尊敬下去,对书院也会有应有的归属感。”

夫子回身看着昏迷中的宁缺,微笑说道:“当然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我想或许会对这个孩子将来的选择有影响。”

听到桑桑的名字,大师兄微微皱眉,但他没有就此发论,而是忽然说道:“出污泥而不染,我一直记得老师当年所作爱莲说里的这句话。”

夫子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大徒弟,缓声说道:“那文章本来就是写你的。”

大师兄低头说道:“学生愧不敢当。”

夫子说道:“世间本无完人,但在道德心性方面,你比我强,比你小师叔强,比我这无数年来见过的所有人都强,然而前些日子那件事情,你却做得不好,想得不善,不如君陌。”

听着老师的批评,大师兄沉默受教,却说道:“小师弟身后那把大黑伞,只怕佛宗的人已经看出了些端倪,不得不慎。”

夫子静静看着他,忽然轻拂袍袖,街面上枯叶乱飞,直上寂清深夜天穹,仿佛要在繁星的背后留下某些路引。

“冥界都没有找到,何况冥君?”

“冥君都没有找到,何况冥君之子?”

“那个小姑娘我见犹怜,何况这个痴儿。”

夫子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宁缺,微笑了起来。

然后他平静说道:“以往我便说过,对于世间无法了解、无法确认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提前去做评判,更不可以为了抹除掉某种不好的可能性,而断绝了任何可能性的发展,因为活着便是无数种可能的集合。”

大师兄想着那夜在书院后山与师弟的争论,想着当时的话语,忽然发现自己竟忘了老师曾经的教诲,不知是因为背宁缺太累还是内心受到的震撼太大,顿时汗如雨下,湿透了身上那件旧袄。

“老师,我错了。”

夫子微微一笑,转身向前,大师兄背着宁缺,跟在身后,冬末的深夜,长安城巷中,一名老师带着他这辈子最疼爱的两个学生平静前行,却不知最终会走向何方。

深夜的长安城,万家灯火已经熄了九千多家,除了皇宫城墙上的灯光,便只有西城通宵热闹的赌坊青楼还亮着,南城多住大臣富商,门禁森严,早已一片漆黑,但今夜却还有一座府邸散着灯光。

文渊阁大学士府中,曾静夫人坐在书房的圆凳上不停抹着眼泪,保养极好的脸上愁苦与怜惜心疼的神情显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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