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2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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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草原王庭她说喜欢宁缺的大黑马,在雪原间她说喜欢宁缺的字,在魔宗山门将要死去的那刻她终于平静说出自己喜欢的不单是马或字,还包括宁缺的人。
当时她以为自己会死,于是依着心意说了,然而终究没有死,说出口的话却也无法反悔,于是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是喜欢,于是她愈发想要看到桑桑。
今天她终于看到了桑桑,却有些吃惊。因为对方不是世间常见的那等俏婢,只是一个肤色微黑瘦弱寻常的小姑娘,年龄还很小眉眼尚未完全展开,尤其是捧着大碗吃面、嘴含汤面眼含笑的模样真让人除了怜惜生不出任何别的情绪。
面对着这样一个小侍女,莫山山觉得自己以往所猜测的所臆想的、甚至包括抵达长安城之前的那些紧张不安,都是非常过分的事情,所以她觉得有些惭愧,怔怔看了对方片刻后便沉默低下了头,看着探出裙摆的鞋尖不再说话。
桑桑低头看着探出棉裙的鞋,山山低头看着探出白裙的鞋,场面显得有些滑稽可笑,老笔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怪怪的。
宁缺还沉浸在重新见到桑桑的喜悦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什么,至于大师兄则是负手打量着铺子里的陈设,看似一无所察,实际上却在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
桑桑忽然醒过神来,啊了一声慌忙说道:“来客人了,我去泡茶。”
她对着众人福了福,然后端起自己搁在桌上的面碗,从同样处于呆愕状态中的陈皮皮手上抢过另一只面碗,匆匆回了后院。
宁缺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帘后,有些诧异,虽说她忙碌的模样好久不见却一如往常,可是这么长时间不见,这死丫头怎么就不过来抱抱自己?
无论嘴里有没有塞面条,陈皮皮的两腮都很圆很鼓,比莫山山要圆得多。
手里的面碗被桑桑像阵风般抢走,他才醒过神来,看着负手于后的那名书生,赶紧把面条吸进腹中,跳到书生身后一个长揖及地,恭敬说道:“拜见大师兄。”
大师兄回过身来,看着他故作严肃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缓声说道:“皮皮啊,如今你已经不再是后山的小师弟,说话做事……”
没有等他说完,陈皮皮便张开手臂把他抱进怀里,又是高兴又是悲愤说道:“师兄你可算回来了,老师他不知道还死在哪里玩,后山里就没人治得了二师兄,他在山里横行霸道,非要逼我们学什么古礼,师兄师姐们敢怒不敢言,十一师兄甚至被他逼得快要发疯,看着花便往嘴里塞,你可得替我们作主啊!”
第146章 埋瓮
在陈皮皮噼里啪啦这段话里,宁缺听到了两个重点。
一是他说老师不知道还死在哪里玩的死字,二是他说二师兄横行霸道诸师兄师姐敢怒不敢言,然后他看到了陈皮皮把大师兄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胖脸上写满了期待和狂喜却看不到丝毫恭谨和距离感,于是乎他明白了两件事情。
一是书院后山里无论夫子还是大师兄都不怎么管事,也不怎么在意他人的神情态度,所以陈皮皮才会言语无忌、行为上毫无距离感,真正可怕或者说值得尊敬的还是那位顶着棒槌不苟言笑的二师兄,二是陈皮皮真是个撒谎的高手。
陈皮皮哪里知晓宁缺正在腹诽自己,擦了擦脸上的鼻涕和泪水,便把宁缺抱进怀里重重拍打了几下,说道:“小师弟你辛苦了……噫,这姑娘长得真是好看。”
宁缺极其粗暴地把他推开,回头望向莫山山,不由觉得好生尴尬,心想哪有第一次见面便称赞别人美貌的道理,这家伙实在是把书院后山的脸都丢光了。
陈皮皮并不是真的好色,他甚至对男女之事的真实了解比宁缺还要弱,简称弱爆了,不然当年不会被叶红鱼收拾得那般凄惨,在给宁缺的第一封信里会显得对女性如此苦大仇深,所以他只是真的觉得莫山山长得好看,没有别的想法。
宁缺介绍道:“这位姑娘是来自大河国的莫山山,书圣王大人的关门弟子。”
陈皮皮微微一愣,不可置信问道:“你就是书痴?”
通过这些书院师兄弟的对话,莫山山已经确认此人便是传说中那位世间最年轻的知命境强者,不免有些吃惊,看着他点了点头。
陈皮皮倒吸一口凉气,感慨说道:“难怪生得如此漂亮,不过既然你和那个女人并称为天下三痴,我还是少惹你得好。噫,看你眼光似乎有些瞧不起我?你可知道本天才乃是修道天才之中的天才,天才到了极点的那种?”
宁缺在旁无奈解释道:“山山她眼睛不大好,你不要误会。”
陈皮皮怔了怔,无赖说道:“反正和道痴相近的人我都不喜欢。”
宁缺懒得理他,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陈皮皮说道:“你自己问桑桑去。”
大师兄这时候结束了对老笔斋的视察工作,看着他们慢条斯理说道:“小师弟不是来请我们吃饭的吗?什么时候开饭?我有些饿了。”
刚回长安城,宁缺便邀请大师兄和山山来老笔斋作客,因为他真的很感谢对方一路上的照顾,所以想让他们能够接触并且进入自己真实的生活。
只是生活看似很简单寻常,本来也很简单寻常,但事实上今天老笔斋里的很多话都不简单,大师兄和陈皮皮都在隐约晦涩间透露了一些信息,只是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坚持和判断,更何况是作为当事者的他还有那两个小姑娘?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老笔斋第一次正式宴请客人的行动无疾而终,桑桑在后院磨蹭了很长时间,茶都还没有端出来时,大师兄三人便告辞而去。
大河国墨池苑少女们的住所安排在礼部贵宾司,莫山山便要去那里与同门会合。用陈皮皮的话,夫子还死在外面瞎玩,大师兄自然要回书院后山处理院中事务,陈皮皮也随大师兄离开,于是当那铺门带着微微吱响关上后,老笔斋重新变成了只有宁缺和桑桑二人的世界,安静而且平静。
桑桑蒸了一钵米饭,煮了钵腌萝卜酸笋炖咸肉,炒了盘家常青菜,便是宁缺回到长安城后吃的第一顿饭。
铺子里烧着炭盆,很是暖和,宁缺解了外衣,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地吃着,桑桑坐在桌子另一边安安静静地吃着,时不时替他添碗饭,盛碗汤,没有人说话。
当年在路畔尸堆里拣到桑桑后,宁缺在荒原的这大半年时间,便是二人最长的一次分别,再长的分别也不会让他们觉得彼此之间生出陌生感,然而宁缺总觉得有些不习惯,尤其是看着桑桑渐渐长开的眉眼,发现这丫头竟是清晰地长大了不少。
吃完饭后,桑桑没有洗碗,而是开始对他讲故事。
“那个老头儿穿着件脏袄子进了铺子,说和我之间有机缘,要收我当徒弟,我当时想着他已经那么老了,也不可能吃太多饭菜,所以就把他收留了下来。”
这个故事有些长,桑桑的语言足够简洁,也讲了很长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宁缺始终沉默,没有发问也没有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上了一口。
故事终于讲到了最后那个部分,桑桑带着他来到天井,指着墙下的那两个瓮,说道:“睡在新瓮里的是我老师,睡在旧瓮里的是你老师。”
然后她走进卧室,在床上掏弄了半天,不知从哪个隐秘处掏出两样东西,把其中一样递给他,说道:“这是颜瑟大师留给你的,好像很重要,很多人在找。”
她举起手中那块看似普通的腰牌说道:“这是老师留给我的,用他的话说这是西陵神殿光明大神宫的腰牌,如果我以后要坐上神座,需要把这个牌子带在腰上。”
宁缺看着那块腰牌,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两椿血案,微微皱眉,觉得有些厌恶。
桑桑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宣威将军府的血案,应该是老师谋划的,他说那是因为他曾经在将军府里看见过一个生而知之的人,少爷,那是你吧?”
宁缺点了点头,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对桑桑提起过自己身上背负着的血海深仇,因为他觉得这些事情与她无关,没有必要让她像自己一样变得冷漠寡情,但他也没有刻意瞒着她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该知道的事情她自然早已知道。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老师要找的黑夜影子,实际上就是传说中的冥王之子,如果他找的就是你,那你岂不就是冥王的儿子?”
虽然宁缺来自另一个世界,身世可以说离奇,但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和传说中的伟大存在联系在一起过,更何况是什么冥王,听着这句话后他只是怔了怔,嘲讽说道:“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曾经见过一次冥王,但我比谁都更清楚自己绝对不是什么冥王的儿子,你那个老师不仅是个疯子,更是个白痴。”
桑桑说道:“但有很多人会相信老师,所以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
宁缺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微涩一笑,感慨说道:“你说得不错,除了我们两个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就像床底下的那盒银票一样。”
桑桑忽然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轻声说道:“还有件事情。”
“以后再说。”
宁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走到墙边抱起那个旧瓮,说道:“我要先把师傅葬了。”
桑桑指着新瓮说道:“还有一个。”
宁缺看着新瓮,微微皱眉漠然说道:“这个人害死我全家,害死小黑子全村,害死我师傅,我不把这瓮砸了,已经算是履行了书院教授的宽恕之道。”
说完这句话,他便抱着旧瓮离开天井,向前铺走去。
桑桑站在原地想了会儿,走到墙边抱起了那个新瓮。
老笔斋外那辆简陋的马车被大师兄带回了书院,还有那辆黑色的马车。
大黑马正在黑车前无聊地踢着蹄。
宁缺走到车旁,伸手在车厢壁上缓缓抚摩,纯由精钢铸铁构成的厢壁透着股金属特有的寒意,那些深刻的繁密符线却仿佛还留着颜瑟大师的气息。
他抱着旧瓮坐进车厢。
片刻后,桑桑抱着新瓮喘着粗气也跟着爬了起来。
宁缺低头看着旧瓮,对大黑马说道:“去城南。”
大黑马仿似听得懂人话,黑色的马车缓缓移动起来。
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发出细碎清脆的声音,车厢里一片安静,主仆二人分别抱着自己师傅的骨灰瓮,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
宁缺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过来。”
桑桑很高兴,抱着新瓮便准备过去。
宁缺看着她怀里的新瓮,皱眉说道:“人过来,瓮放那边。”
桑桑低头看了一眼新瓮,抬头看了一眼宁缺旁边的空位,小心翼翼把新瓮搁到座椅旁靠着,然后走到对面,在宁缺身边坐下。
宁缺把怀里的旧瓮放到脚边,然后把她搂进怀里。
一路无话,只有车声相伴,桑桑安心地靠在他的怀里,只是时不时会向对面看上一眼,有些担心新瓮会被摔倒,老师会散出来。
长安城南。
离书院不远处有块草甸,这片草甸属于书院,却少人打理,所以哪怕是在隆冬时节,依然能够看到漫长过膝的枯黄野草尸骸。
枯黄野草深处新立起两座坟。
宁缺在一座坟前重重叩了两个头,起身望向几步外另一座新坟,脸色有些难看,说道:“我让你埋远点埋远点,你怎么就不听呢?”
桑桑理都不理他,跪在那座新坟前,学他的模样叩了三个头。
宁缺无奈说道:“现在居然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桑桑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死都死了,还埋那么远做什么,他们在挑瓮的时候就说过,死之后并排陈放还可以做个邻居。”
宁缺看着身前两座新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愤怒骂道:“都死了还做什么邻居?都变成两把灰了,难道还想着能聊天能打架?真是两个白痴!”
第147章 书院之直
大黑马在低头吃草,深冬时节的枯草无滋无味,越嚼越觉着像树皮般苦涩,难受痛苦地吐了出来。它抬头望向草甸深处那两座新坟,看着小侍女暗自想着,现在两个人可能成为自己的女主人,还是那个在荒原上替自己洗澡的好些,这个太黑太瘦不好看,那个又白又美手还挺温柔。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它踱步向草甸外走去,待看见那个黑沉的车厢后,它的身躯骤然僵硬,心想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重的马车?自从那年春天在草甸间被宁缺瞧中之后,自己便越混越凄惨,莫非这便是一见宁缺误终生?
新坟前,桑桑低身拍掉膝盖上的土屑,走到宁缺身边替他清理了一下衣衫,便在这时天空忽然飘起稀稀落落的雪来。
蓬的一声轻响,大黑伞在头顶撑开,遮住天空,也遮住了那些从云层里挤出来的雪沫儿,主仆二人撑着黑伞向草甸外的马车走去。
大黑伞下,桑桑低着脑袋轻声说道:“少爷,我真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先不慌。”宁缺想起一件事情,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