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2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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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察觉到这位夫人是故意把鸽子汤泼到自己身上的。
因为在那一瞬间,她看得很清楚,夫人端着汤碗的手指很用力,根本不会滑。
桑桑没有生气,因为那碗鸽子汤明显在帘外放了很久,早已温冷不烫,别说泼到身上,就算是泼到脸上也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而且她感受不到这位夫人的恶意,反而能感受到对方怯怯的善意,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第143章 鸽子汤(下)
桑桑时常低着头,不爱看人,但很擅长看人。
用光明大神官的话来说,桑桑从里到外都是透明的,如同深山里的水晶,能够映照出这个世界最真实的颜色,她能很肯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谁对她好,遗憾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像宁缺那样的人她只遇见过一个,前不久还死了。
不过她能感受到曾静夫人的善意,所以她听从了对方的建议,跟着进了内室,解开身上那件染了油污的棉裙,脱掉鞋子把脚伸进温水中。
桑桑的脚很小巧,肤色也与身体别的地方不同,纯白似雪,看上去就像两朵瑟瑟的小白花,在盆中清水里缓缓荡漾。
从进入内室开始,曾静夫人便基本上没有眨过眼睛,当桑桑解开棉裙时,她袖中的双手便紧张地握了起来,当她脱掉鞋子时,夫人的指甲快要陷进掌心里,当她看到盆中那双如小白花的娇嫩双脚时,更是险些就这样晕厥过去。
曾静夫人没有昏倒,不过此后她一直处于某种微微晕眩的状态中。
桑桑回到餐桌旁后,夫人双手颤抖抱了一瓮鸽子汤到她面前,声音微颤说道:“这些年你大概受了很多苦,趁着现在赶紧多补补。”
桑桑看着瓮中诱人食欲的油花和汤中细嫩的乳鸽,微微一愣,心想先前好像听你说过一遍,只是为什么这遍听时感觉似乎有些不同?
傍晚时分,曾静大学士回府。
曾静夫人非常直接、甚至显得有些粗鲁无礼地将书房里那些来拜见大学士的下属官员赶走,然后走到他的身前,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眼圈一红便流下两行泪水。
话说曾静大学士也是位狠人,不然当年不可能只用一夜时间便痛下决心休了清河郡崔姓正妻,杖杀三名管家,毅然投入皇后娘娘的阵营。然而他非常清楚,自己现在在朝中的地位实际上依赖于夫人在皇后娘娘身前的位置,加上那些同悲共苦的陈年旧事,他向来对妻子宠爱有加,此时见着她未言先泣不由吓了一跳。
“夫人,家中出了何事?”他声音微颤问道,心想以夫人这些年养就的性情脾气,若非难以承担的惨事,断不至于如此失态。
曾静夫人抹掉脸上的泪水,看着他强颜笑道:“老爷,是好事。”
曾静异道:“什么好事?”
曾静夫人看着他的脸,一面哭着一面笑着说道:“我找着我们的女儿了。”
得知华灯节那夜在宫中相见的事情以及今日府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曾静不可置信看着妻子问道:“你说那个小侍女就是我们的女儿?你……你可确认?”
曾静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我自己生的女儿,当然能确认。”
曾静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有些惊喜交加,起身问道:“可有佐证?”
曾静夫人没好气道:“都说了是我自己生的女儿,哪里需要佐证。”
曾静苦笑说道:“我的好夫人,你就不要再瞒着为夫了,以你的脾气,若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你哪里会对我说?想来今日那碗鸽子汤也是你刻意泼的。”
曾静夫人捂嘴一笑,说道:“果然瞒不过老爷,那碗鸽子汤便是我让春兰晾凉备好的,为的就是要往那孩子脚下泼,好让她把鞋脱了让我看看她的脚。您猜怎么着?她那双脚啊,果然还像十几年前刚生下来时那样白嫩得就像两朵莲花!”
曾静微微一怔,问道:“除了这个可还有别的佐证?”
曾静夫人说道:“当年我在柴房旁边产下那苦命孩子后就担心被人换了去,昏前仔细察看了一遍,身上确实没有什么胎记,但浑身黝黑像炭头,两个小脚丫却是又白又嫩,难道这还不算证据?我就不信还有谁能长成那苦命孩子这般。”
曾静想起那个必然会牢记终生的日子,想着巷子对面的血,想着自家府里的乱,想起当时的悍妻便是用女婴身上的颜色做借口,指责小妾生了个妖孽出来,其后又暗中让几名管事把那女婴偷出府去……难道说那个老笔斋的小侍女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可是她不是应该早就死了吗?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显得非常为难。
曾静夫人感觉掌心还在隐隐作痛,说道:“老爷在犹豫什么?还不赶紧去通知长安府,然后想个办法把我们的女儿接回来!先前我拼了命才忍着没有告诉她,就想着您回来了就妥了,我可没办法忍受自己的女儿再给别人家当一天婢女!”
“你是没有见过那孩子,那小手粗糙得我摸着都觉得心慌,这些年她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听她说那铺子里无论洗衣做饭烧水泡茶都是她在做,甚至连铺子门坏了也要她去修,像我们这样门第也没说这么使唤仆人的,真不知道她现在那个少爷是个什么缺德玩意儿,竟是把她当牛马一样使唤!不行我这就得去。”
说着说着,想起桑桑家那个万恶的少爷,她的眼泪便再次流了下来,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举步便向书房外走去,看样子是准备去老笔斋接人。
“你给我站住!”
曾静轻喝一声,沉默片刻后皱眉叹息说道:“如果我们女儿这些年真是在普通人家做婢女,那反倒好办,但你可知道她现在服侍的那个少爷是谁?”
“那个宁缺不是普通人,他就是传说中花开帖的主人,深得陛下器重宠爱,我这时候才想起来,那份鸡汤帖最前那个名字岂不正是桑桑?”
曾静夫人微怔,她那夜在宫中看见桑桑后便有些神不守舍,竟是忘了皇后娘娘的介绍,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骂了半天的那个缺德玩意儿,并不是长安城里随便一个无良官宦子弟,而是老爷前些时日经常提起的那人。
“我想起来了,娘娘确实提到过宁大家的名字。”
曾静夫人说道:“然而那又如何?就算陛下喜欢他的字,但我们接回自己的亲生女儿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会无良到来拦阻?想必陛下也会乐见此事。”
曾静皱眉说道:“但你可知晓宁缺的另一个身份?”
“什么身份?”
“他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
曾静夫人怔怔问道:“书院还有二层楼?”
曾静沉声说道:“书院还有很多层楼。”
曾静夫人皱眉不解说道:“二层楼是什么地方?”
曾静应道:“能在书院二层楼就学的,都是夫子的亲传弟子。”
曾静夫人愈发不明白老爷为何提这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问道:“夫子又是谁?”
曾静看着她摇头叹道:“真是个愚妇,夫子便是书院的院长。”
听到书院院长四字,曾静夫人终于知晓了厉害,然而接回失散多年女儿的强烈渴望,在她此时的心里比什么都重要,恼火说道:“就算是院长也要讲天理伦常吧?而且女儿现在只是个小婢女,我们多补宁缺一些金银,他还能有什么意见?”
曾静缓缓摇头,身为朝廷重臣,他当然对宁缺这个名字不陌生,最早是因为花开帖惹出的风波,其后便是书院登山所造成的震撼,而眼下朝中诸位大臣最关心的却是此人书院行走的身份。
宁缺便是书院入世之人,那么日后大唐帝国皇位传承之时,他的意见便显得非常重要,曾静清楚此人与公主殿下的关系比较密切,他作为皇后一派,非常担心因为要接回失散多年的女儿,而影响到皇后的安排。
只是这些话他却不便对妻子说,稍一沉默后说道:“明日你进宫听听皇后的意见。”
曾静夫人没有上过学堂,在朝中这些一品命妇间也谈不上有多少见识气度,然而早年间经过那场惨事,这些年得皇后娘娘提点教诲熏陶,早已从当年那个柔弱无能的妾室变成了极有主意的当家主妇,听着自家老爷这般说话,只见她眉梢微挑,沉声说道:“不理皇后娘娘如何说,我的女儿却是一定要认回来的。”
“十三先生宁缺……书院……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皇宫清思殿深处,金砖向空气里透着丝丝暖意,皇后娘娘看着手中那封信喃喃自言自语,丽而微媚的眉梢间难以掩饰疑惑和警惕的意味。
这封信来自土阳城镇军大将军府,夏侯在信中提到了最近土阳城发生的一些事情,并且说他已决意辞去军中一应官职,准备卸甲归老,请她向陛下言明心迹。
世间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大唐皇后与夏侯之间的真正关系。
皇后非常清楚这位疼爱自己到了极致的兄长,有着怎样倔强而不肯服输的性情,究竟书院那两人在荒原在土阳城里做了什么事情,竟让他决意认输归老?
她很愿意自己的兄长远离那些厮杀血腥之事,归老也是极好的结局,看到这封信后很是欣慰,然而这件事情里的过程却让她有些琢磨不透。
便在这时曾静夫人到了。
听着曾静夫人含泪带笑说完关于桑桑的事情,皇后娘娘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唇角露出一丝温婉的笑容,说道:“这是好事。”
第144章 没有你,我困不着觉
皇宫某座偏殿内,李渔斜倚软榻,手指轻拈着个茶盅,微嘲道:“倦时身后便多了个枕头,渴时便有人送来了几盅清茶,心想便能成事,自然是好事。”
她身前那个小太监低着头,哪里敢接话。
李渔是前皇后亲生女儿,自幼生长在宫中,聪慧明事,不知得到多少宠爱,加上因为远嫁草原一事又得到大唐臣民更多敬重,这些年朝野间有很多人都非常看重她,所以无论宫内宫外有什么消息她总能在第一时间知道。
“皇后娘娘还说了些什么?”
那名小太监仍然不敢抬头,轻声禀道:“娘娘说会支持曾静夫人认女,但桑桑既然服侍宁缺多年,自有情份,让大学士府切不可意气用事把这情份断了。”
听着这话,李渔眉尖微微蹙起,想起当年在北山道口火堆畔站起时与那人间生出的裂痕,无来由生出些怒意,寒声说道:“我用了两年时间,才和那对主仆间生出些情份,你居然想莫名其妙认个亲便把这情份抢走?”
那名小太监愈发不敢起身,跪在榻前连连磕头。
李渔沉默了很长时间后问道:“确认桑桑真是学士府家的小姐?”
小太监应道:“看大学士夫人的神情,九成是真的。”
“可有什么凭证?”
“小的不知道。”
李渔挥手示意他退下,留在殿内看着梁上那些繁复美丽的纹饰发呆了很长时间,她很清楚自己先前的愤怒来自于无力,所以倚在软榻上显得有些疲惫。
她当初唤桑桑入公主府玩耍时,宁缺还只是临四十七巷一个落魄的书者,这种交往自然没有夹杂任何功利因素,然而随着宁缺在长安城里逐渐发迹,直至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开始代表书院行走天下,甚至可以预见到将来可以影响大唐皇权传承,这种交往便开始自然而然多了些别的意思。
李渔觉得自己的应对措施很正确,偶尔想起与那小侍女的相识,更是觉得冥冥中有把无形的手在帮助自己和皇弟,然而谁能想到就在这时,桑桑忽然变成曾静的女儿,而曾静却是那个女人的一条忠犬!
如果桑桑真是当年大学士府那名女婴,她与曾静夫妇间的天伦血缘关系又岂是情份二字,有了这么一层撕扯不开的关系,日后若真到了夺嫡之时,宁缺又会怎样选择?一念及此李渔便觉得情绪有些茫然,内心充满了被昊天遗弃的挫败感。
临四十七巷老笔斋内。
“当年那个千刀万剐的管事,趁着老爷没留神,而我当时正半昏半醒,把你偷出了通议大夫府,卖给了一个人贩子,现在看来那名人贩子大概是想把你带到外郡卖掉,却不知怎的选择了河北郡,时逢大旱他自顾不暇,所以把你给扔在了野外。”
曾静夫人眼泪汪汪看着桑桑,想要伸手去牵她的小手,但看着她手里紧紧攥着的大抹布,又担心她不愿意,只好紧张地绞着手指,满脸企盼看着对方。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探出棉裙的鞋头,轻声说道:“听上去似乎也说得通。”
曾静夫人急忙说道:“通,当然能通,孩子你现在肯相信我是你母亲了吧?”
桑桑沉默片刻后抬起头来,认真问道:“然后呢?”
曾静夫人微微一怔,旋即怜爱说道:“接下来当然是你跟我们回大学士府,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你的闺房我已经命人在准备,丫环们也已经备好,你若不喜欢府上旧有的,我明天就让人牙行带着小丫头们进府给你挑。”
桑桑微微蹙眉,因为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此时的情绪而显得有些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