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2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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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不停杀不停地征伐,替我大唐帝国打下越来越多的疆土,消灭越来越多的敌人,只有这样皇帝陛下才不会疑我,同时我又必须暗中听从神殿的命令,替他们处理一些在帝国内部不方便处理的事务,如此他们才会继续信任我。”
“这种日子真的很苦闷,陛下始终不肯完全信任我,神殿更是对我戒心十足,而像唐那样的明宗子弟,一旦出世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杀我。”
“我是叛徒,从离开山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是个叛徒,从河的这边到那边又到这边再到另一边,这并不是在光明与黑暗间反复无常,事实上只是一个黑暗的残余在光明的照耀下苟延残喘,寻觅一线生机和希望。”
“然而有时候我也在想,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背上扛着的那些过去,那些不想让人知晓的过去,那些东西扛得久了便长在了你的身上你的心上,怎么都无法让它变得轻一些,更不要奢望能够把它从你身上拔出来。”
“可世事总是在往前走的,陛下派书院来边塞实修,明显是不想用我了,而一条狗如果没有了用处,随时都可能会被宰掉,我很艰难才在中原活了这么多年,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我不想被宰掉。”
“怎样才能不被宰掉?除非不当狗;怎样才能不当狗,而是当狗的主人 ?'…'你要拥有力量。很多人都说本大将军是世间最有力量的男人,但其实你我都很清楚,这种力量并不能超凡脱俗,依旧还在世间,所以我的颈上总有一根绳子。”
“所以我想得到那卷天书,因为我想拥有超出这个世间的力量,我想挣断那根绳子,从此不用再在河的两岸反复挣扎,而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
夏侯这一番话很长,在他说话的过程中,无论大师兄还是宁缺都没有插嘴,只是静而沉默地倾听着,听着那段含糊的历史,听着这位帝国大将军平静叙述里隐藏着的怨毒和不甘,听着那些世间没有太多人知道的秘辛。
大师兄看着他温和问道:“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些?”
夏侯笑了笑,端起茶盏将冷茶饮尽,轻声一叹说道:“自然不是想用这些话改变一些什么,只是这些话在我的心里藏了太多年时间,一直没有机会对别人说,世间有资格听我说这些话的人太少,而大先生你毫无疑问是其中一人。”
大师兄感慨说道:“既然说之无益,何必多言?”
夏侯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当年我曾经想要求见夫子,请他老人家开解我的痛苦和困惑,我心想书院传说中是一个有教无类的地方,既然能够出现轲先生这样的人物,指点我这个魔宗余孽也不算什么,但是很可惜夫子始终不肯见我,只是让陛下给我传了两个字,直到今日我依然不知那二字何解。”
大师兄问道:“哪两个字?”
夏侯应道:“无为。”
大师兄沉默片刻,然后看着他笑了起来,温和的笑容里蕴藏着很复杂的情绪,有些怜悯有些感慨也有些毫不掩饰的惋惜。
“观大将军今日行事,看来还真是未解夫子之意。”
“还请大先生指点。”
“无为,便是无所为,大将军自离魔宗来我大唐,所思所行皆锋芒毕现,以武力以战功以暴戾招摇行事,为的便是能在滔滔大河中站稳,从而不给你身后那人带去麻烦,然而你却没有想过,若一开始时你什么都不做,或许还会更好些。”
大师兄慢条斯理说着话,缓缓举手阻止夏侯说话的意思,继续说道:“便说当年慕容琳霜圣女之事,先帝接掌教之信大为愤怒,已然准备与西陵刀兵相见,然而你却心忧那人暴露,抢先烹杀慕容以此取信西陵,这又怎能怪帝国不曾助你?”
“一应世事本无常,你若无为而对,或许那之后的所有烦恼都会不存在,可惜你太过紧张那人,一着错便看着错,直至到了今日无法挽回的地步。”
夏侯紧握双拳厉声说道:“可是当年夫子没有说话!”
大师兄目光微冷,看着他的脸沉声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让老师为你说话?你又怎么知道如果神殿动手,老师不会替你说话?你莫要忘了,当年若不是老师点了头,你那妹妹又怎么可能成为我大唐的皇后娘娘!”
冬园里一片死寂,将军府里所有下人早就已经被遣走,没有人能够听到大师兄说的这句话,而听明白了这句话意思的宁缺,则是低着头盯着面前的茶盏一动不动,只有桌下微微颤抖的右手显露着他内心真实的情绪。
大唐帝国的皇后娘娘居然是夏侯的亲妹妹!她也是魔宗的人!
冬园深处一株细细的树枝仿佛是承受不住场间的气氛或是枝上挂着的雪霜,喀喇一声折断堕入残雪之中,大师兄缓缓将身前的茶盏推得远了些,抬起头来平静看着夏侯说道:“如果你的话说完了,那么接下来该我说些你大概不喜欢听的话。”
夏侯微微眯眼,轻击桌面的手指早已停下。
大师兄问道:“草原上那群袭击联军粮草的马贼听谁的命令?”
夏侯回答道:“我。”
大师兄问道:“呼兰海畔那逾千骑大唐骑兵是谁调过去的?”
夏侯回答道:“我。”
大师兄问道:“是谁想在山道里一拳打死我小师弟?”
夏侯平静回答道:“还是我。”
大师兄沉默片刻,然后看着他说道:“既然如此,你归老吧。”
夏侯大将军老吗?
无论是长安城里的文武百官、皇帝陛下,还是世间亿万民众乃至西陵神殿的大神官们,都不会这样认为。
这位武道巅峰强者还处于自己人生最强大的阶段,精神意志都没有丝毫凋蔽的迹象,有很多人认为当许世将军因为年老体衰注定离开历史舞台之后,他便将是世间第一名将。
然而就在这位不可一世的将军自己府邸里,就在这寂清微寒的冬园中,那名穿着旧袄破鞋看似寻常的书生,毫无道理毫无理由便说他老了,然后让他归老。
当这句话从大师兄嘴里说出后,无数层铅色的冬云汇聚而至,来到土阳城的上空,层层叠叠罩住冬园,天光黯淡无比,园中树木老态毕现。
夏侯眯着眼睛看着大师兄。
在回答了很多问题后,他只问了一句话:“大先生要干涉朝政?”
大唐帝国有资格知道书院后山的人都清楚,书院严禁干涉朝政,这是夫子给自己以及后山所有弟子定下的铁律,如果没有这条铁律,只怕无论是书院里的那些先生还是宫里的皇帝陛下,都会弄不清楚究竟谁才是帝国的主人。
虽然世间有很多俗世蚁民根本没有听说过夫子的名字,但只要是夫子说出的话,世间无人敢违逆,更准确一些说,那些知道夫子是谁的皇族大臣道士僧人,从来不敢违逆夫子的意志。西陵神殿所在的桃山那年一日之间尽秃头,便是这种意志最强大的保障,好在夫子时常游历天下,而且似乎也不怎么喜欢乱说话。
夫子说书院不能干涉帝国朝政,那么那间培养出了无数朝臣、最有资格干涉朝政的书院便从来没有干涉过帝国朝政,后山里的那些人也不例外。
今日大师兄要让夏侯这位帝国大将军就此归老,算不算干涉朝政?
身为大唐将领,面对书院的压力,还能淡然相应,夏侯不愧是人间巅峰强者,拥有世人难以企及的自信与力量,这种强大令人心生敬畏。
然而大师兄只用了一句话,便摧毁了夏侯所有的强大。
“夫子不让书院干涉朝政,是因为他总以为朝政俗务乃是末道小事,修行之人应该尽量远离,帝国动荡甚至覆灭,只怕也不能让他老人家眨一眨眼睛。你身为神殿客卿,应该很清楚当年夫子上桃山之事,所以你应该明白什么事情才是夫子眼中的大事——你瞒着朝廷和神殿在荒原上组织马贼群是小事,你想抢夺天书也是小事,你是魔宗余孽同样是小事,你这些年所做的任何事情在夫子眼中都是小事,但你想杀我书院小师弟,这便是大事。”
对于世间强者而言,每临大事有静气乃是他们必须具有的气质。
然而面对夫子心中的大事,即便强若夏侯也必须沉默,然后认真思考。他思考的时间很短,盏中如血的黑毫还未全冷,他感慨望向相伴多年的冬园。
“既然老了,那便归老吧。”
第130章 每个人的颈间都有一根链子
有很多事情在做出决定之前,总显得那般沉重,然而一旦做出决定,那些事情的重量仿佛会在一瞬间之内失去,被园里的风轻拂便飘摇直上铅云消失不见。
夏侯此时的感觉便是如此,当把归老那句话说出口后,他顿时觉得轻松了很多,识海与目光同时清明了很多,发现原来这本来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在道魔西陵帝国之间挣扎反复,即便是强大如他也感到身心俱疲,他一直苦苦思索怎样才能突破这种僵局,直至此时他才明白,若自己抛弃世间荣华富贵,如夫子当年所说那般不争无为,未老而归老,这样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局。
无论西陵神殿还是长安城皇宫里的陛下,都会默允自己离开纷争的朝堂与修行江湖,更何况大先生亲自来到土阳城,隐隐中更代表了书院的意思。
“大先生果然宽厚。”夏侯看着大师兄说道:“秋末回京我便辞去所有官职。”
大师兄看着他摇了摇头,缓声说道:“太晚。”
夏侯微微眯眼,看着他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沉声说道:“大先生,我毕竟是帝国大将军,麾下亲信无数,我总要安排他们的后事,而且中原与荒人之战开春后便将开始,我需要留在土阳城盯着这场战事。”
大师兄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听到为什么他要盯着这场战事的原因。
夏侯眼帘微垂,手指轻轻抚着茶盏,说道:“毕竟我也曾经是一名荒人。”
大师兄起身向园外走去,在门前忽然停下脚步,说道:“不准去西陵。”
将军府的书房在冬园深处,依墙架上陈设着各式兵器,少见笔墨书籍,一股肃杀之意回荡其间,窗外黯淡天光透入,瞬间被压制得无法动移。
军师谷溪站在书桌旁,沉默不语,笼在袖中的双手时而紧握,时而松开,不知道挣扎了多少时间后,声音微哑说道:“属下不甘心。”
夏侯看着书桌上墨渍未干的信纸,神情漠然说道:“拿不到天书,我便是凡人,凡人便必须听天由命,而归老田园已然是我能看到的最好的命,我寄信长安自愿解除军职归老,相信陛下总要给我一些颜面,军中后事相信无论是许世还是军部都会据理力争,至于你若担忧西陵神殿觅你回复,你可以与本将一道归老。”
谷溪眼中浮现感动之色,旋即感动化作感伤,自嘲一笑说道:“当年我本是神殿派在将军身边的监视者,谁知一过便是若干年,变成了真正的主仆,将军可以归老,我却必须要回西陵复命,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与先生相见。”
夏侯看着他说道:“不须太过担心,长安城里的陛下和那些文武官员,只要我肯和平交出手中的兵权,他们不会再做任何计较,至于神殿方面,这毕竟是书院的提议,相信他们也不会为了一个退役的将军与书院发生太大争执。”
谷溪点了点头。
夏侯看着窗上的隔栅和那处透来的黯淡天光沉默了很长时间,浓眉渐蹙,缓声说道:“书院大先生果然如我所料是个宽厚仁慈之人,但不知为何那个叫宁缺的十三先生却对我有如此浓郁的杀意,他很想我死。”
随着这句话出口,书房里的肃杀之意大作。
身为武道巅峰强者,对气机的敏锐程度何等样恐怖,夏侯能清晰地察觉到大师兄的真实来意,自然无论宁缺如何遮掩,也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杀心,更何况当时在冬园宴上,宁缺根本没有掩饰过自己的真实心意。
谷溪看了窗外一眼,低声说道:“上次向将军禀报过,林零生前最后一趟回长安城隐约查到了一些事情,和御史张贻琦之死有关的事情,有线索指向十三先生,林零在草原上想杀他,大概也和这个判断有关。”
谷溪眼帘微垂,缓声说道:“十四年前宣威将军叛国一案,因为陛下提前归京、西陵神殿忽然罢手,而没有完全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可以确认有些人还活着,所以我在想这位十三先生……会不会和那件事情有关。”
夏侯很清楚自己麾下那名大念师林零在长安城里的调查结果,也很清楚能把御史张贻琦及那数名离奇死去的人物还有自己联系起来的事件,除了当年宣威将军叛国一案,便只有燕境屠村一案。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些年我在这个世界上杀的人太多,想杀我报仇的人更多,那位十三先生究竟与我是否真有宿怨,本就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陛下和神殿都乐于看到我安然归老,尤其是书院已经表态,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敢来杀我,没有人会允许有这种变数存在。”
谷溪想起迎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