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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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岩羊倒在地上,痛苦地叫着,两只小羊正徒劳无助地看着它,时不时用头去顶顶它的口鼻,不知是想要给它增添一些力气和信心,还是想要安慰临死前的亲人。
宁缺悄无声息走上前去,手中提起草丛里的一处绳头,猛地一拉,隐藏在草丛里的捕兽绳套猛地收紧,那两只小羊惊鸣一声,重重摔落下去,蹄子被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被捕兽夹夹住后腿的大岩羊拼命地挣动起来,望着被束蹄的小羊,焦急乱叫。
“你们的命不错,至少还有人替你们着急。”
宁缺走到兽夹前,看着倒在草地里的两只小羊,摇了摇头,然后从腰间拔出小刀,直接捅穿了大岩羊的脖子。
“我回来了。”
宁缺拖着岩羊的尸体,背着沉重的袋子,牵着两只小羊,回到了树林间的破旧猎屋。
一个小女孩儿跑出来迎接他,她大概四五岁年纪,身上穿着兽皮,肤色黝黑。
猎屋里很破旧,光线昏暗,坐在铜火盆边的老猎户放下烟杆,面无表情看着宁缺,向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说道:“今天收获怎么样?”
“不错。”宁缺说道。
老猎户的脸上满是皱纹,但你永远不要奢望能够在他脸上看到任何慈爱之色,你能看到的只有贪婪以及冷酷。
“吃饭吧。”
老猎户抓起一块肉吃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不对,破口大骂道:“这个死妮子!叫你少放点盐!盐这么贵!谁给你钱!你这个败家妮子!只会吃老子的用老子的,等再把你养两年,老子就把你卖到妓寨去换银子!”
小女孩儿低着头,眼里满是惊恐神色,宁缺低着头,看着碗里像清汤一样的地薯粥,水光里反射着他的目光,隐约能够看到星星般的火苗。
对于这种训斥,他已经听了很多年,老猎户吃肉,他和桑桑连肉汤都没得喝,这种待遇他也已经承受了很多年,他本来已经习惯,但好像始终没有办法一直习惯下去。
小桑桑用两只小手端着粥碗,细细的手臂有些颤抖,忽然间咳了起来。
宁缺伸出手去,替她把碗稳住。
老猎户喝了一口烈酒,醉醺醺望着他们说道:“算你懂事,如果碗摔碎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宁缺看了一眼老猎户身前的肉碗,站起身来走了过去,极为诚恳说道:“爷爷,桑桑昨天晚上又犯病了,您看是不是让她也吃块肉?”
老猎户一巴掌扇到宁缺脑袋上,瞪着眼睛骂道:“猎物是用来给你们吃的吗?那是用来换钱换盐巴的!嫌我对你们不好,那就给老子滚!什么时候你给我抓回头老虎来,用虎骨偿了这些年的饭钱,我就让你们滚!老子花大价钱打了个精钢夹,你却一点用都没有!”
宁缺沉默退了回去。
老猎户喝完酒,出屋去查看宁缺今天带回来的猎物。
片刻后,他拿着鞭子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劈头盖脸抽向宁缺,骂道:“你这个败家玩意儿!老子教过你多少次!大家伙都给我拖回来再宰!谁让你在外面就宰了的!”
宁缺的脸上满是血痕,但他不避不躲,因为知道躲避没有任何意义,低着头解释道:“那头岩羊太重,不先杀了我拖不回来,再说我下手很注意,剥整皮应该没问题。”
“拖不回来你还有什么用!”
老猎户愤怒抽打着他,咆哮道:“你只知道皮子,忘了血也是能卖钱的!混帐玩意儿!”
“混帐玩意儿!”
老猎户气鼓鼓地走出猎屋。
宁缺看着低着头抱着粥碗的桑桑,抹掉脸上的血水,笑着说道:“这才乖,以后都不要试着替我挡鞭子,不然那个老东西会抽得更起劲儿。”
桑桑抱着大大的粥碗,用力地点了点头。
“死妮子!还不快把洗澡水烧好!”
屋外传来老猎户充满戾气怨恨的叫骂声,谁也不知道他的戾气怨恨来自于何处。
桑桑抬起头来,紧张看着宁缺。
宁缺正在偷吃老猎户忘了藏起来的肉,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茫茫岷山内外是两个世界。
山外的世界已经来到大唐帝国天启五年,而对于生活在山里的人们来说,日子不过是一天又一天的单调重复,对于收留了宁缺和桑桑的老猎户来说,这种单调重复里终于有了一些别的消遣,比如鞭打辱骂或者别的什么。
这一年宁缺将满十岁,已是少年。
这一年桑桑五岁了。
桑桑向水桶里倒热水,水雾蒸腾。
木桶里浑身赤裸的老猎户看着她骂道:“你这个死妮子又黑又脏,自己也赶紧洗洗。”
桑桑点了点头,然后走出门外,从宁缺的手里接过一盆热水艰难地走了回去。
盆里的热水刚刚烧沸,很烫。
桑桑站上板凳,将热水从头至脚倾泻到老猎户的身上。
屋内响起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呼。
老猎户浑身赤裸奔了出来,身上全是被烫起的水泡,他眯着眼睛,看不清楚外面是什么,手里拿着一把从不离身的猎刀,像疯子一般挥舞着,嘴里骂着他懂得的最恶毒的脏话。
砰的一声清脆巨响,金属片撞击在一起,老猎户一头倒下,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
他的右腿踩在用来猎虎的精钢捕兽夹里,已经断了一半。
宁缺和桑桑走了过来,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老猎户。
老猎户纵使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保有着山民的狠戾,盯着宁缺奄奄一息骂道:“你这个混帐玩意儿!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不得好死!”
“恩,这几年我们已经报了,现在是报仇的时候。”
宁缺从身后取出猎刀,看着老猎户身上耷拉着的皮肉,看着他满是鲜血的大腿根部那个可怜的家伙,说道:“我本来还想再忍两天,但你不肯给我们机会再忍下去。”
“如果你不是要把桑桑卖到妓寨去,我们不会想着杀你。”
“如果你不是要洗澡,我们不会想着杀你。”
宁缺看着他沉默很长时间后继续说道:“其实刚才……如果你肯让桑桑吃块肉,也许我们都不会杀你,我们可能会自己偷偷溜走就算了。”
老猎户气喘吁吁,惘然看着他。
宁缺握紧手中的猎刀,猛地一刀砍了下去。
老猎户的脑袋落了下来。
片刻后,宁缺背着黄杨硬木弓和箭筒走出了猎屋,腰间猎刀微摆。
小桑桑抱着破旧的大黑伞跟在了他的身后。
“累了就到我背上来。”
然后两个人消失在茫茫岷山之中。
夜色已至,书院后山的浓雾像牛奶一般融滑稠细。
宁缺低着头站在石阶上,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双手缓缓举起。
他的手掌握拳中空,仿佛握着一把无形的刀。
山道夜风呼啸而起。
他身体微斜,一刀猛地砍了下去,砍破了夜色与山道。
一刀落下,石阶又上一级。
山顶浓雾间一片沉默。
一道充满怜悯的声音响起:“不知道宁缺这辈子究竟遇到过怎样的苦难,在旧书楼也未曾听他说过,这山道对他来说怎么……竟是如此的艰难。”
“山道漫漫,过往心劫尽数转为现实拦在登山者身前,若能看破或是看轻,或许便能轻松些,可若不能看破,而生出退意悔意,那便永无登山之望。”
二师兄的声音缓缓响起,直至此时,他的声音里才终于有了凝重敬意。
“今天登山的这两个人都很有意思,尤其是宁缺。”
“那些心底深处的记忆与伤痛,虽不知具体何事,但他竟是根本不愿意忘记,更没有丝毫悔意,甚至连看破都认为很没有必要。面对着心底深处那些最阴暗的角落,那些最惨痛的经验,今时今日的他,与当年的他所做的选择,依然完全相同。”
“如果不能看破,他如何能谨守本心,经年不变?”
“既然不想看破,那就只有杀破。”
“他想杀破这条山道。”
第156章 山顶的青树,压烂的糕点,一切都是幻觉……
他背着桑桑奔行于猎寨之间,与野兽和猎人们斗智斗勇斗狠,他闻到了燕境屠村之后的恶臭,看到小卓子跟着那个修行者飘然离去,他带着桑桑去往渭城,从军杀敌入了军籍。
他看到了那片美丽而宁静的梳碧湖,他和战友们呐喊前冲,看着那些平日里凶戾无比的马贼像兔子般四处乱奔,那些马贼抢劫得来的金银细软变成了边军的战利品,被推回到渭城。
那年冬天渭城杀猪,他很早就跑到猪圈,听着猪绝望的嚎叫,看着猪脖子上涌出来的鲜血,兴致勃勃地在前辈指点下拿着竹管对猪皮下面吹气,忙活了整整一宵。
看着被端进开水锅里翻滚准备刮毛的大白猪,宁缺蹲在地上抬头看着身边的桑桑,问道:“像不像当年杀死爷爷的样子?”
桑桑说道:“杀猪是先杀死才用开水烫,杀爷爷的时候,我们是先烫了他再杀的。”
宁缺想了想,觉得这种区别确实很大。
在杀死老猎户离开猎屋之前,在桑桑的要求下,他放走了那两只小羊。
宁缺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雾中,站在自己的过往岁月里。
漫漫山道上,每一级石阶便是曾经度过的一天,他登山至此时,等于把自己的前半生全部又过了一遍,这不是虚无的梦境,是无比真实的重现,而他的生命中欢乐总是极少的,充斥着太多的鲜血腐尸和死亡,而前十七年的所有悲欢全部集中在一夜之间,会是怎样的感觉?
那种沉重的精神冲击使人迷失,让他在抬步之间经常忘了自己是在登山,表情变得愈来愈痛苦,不知看着何处的眼眸盯着近在眼前的远处,在石阶上行走得越来越缓慢。
他停下脚步,眼瞳渐渐回复正常,看着夜雾深处说道:“我杀给你们看。”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抬步,走上上一级石阶,右手缓缓伸至空中,伸至细稠如纱的白色夜雾之中,平空握住一把细长的刀柄,然后于虚无间抽出那把熟悉的长刀,斩向身前的虚无。
刀锋之前无数马贼身首异处,梳碧湖被再次染红,无数蛮族探子被斩落马下,秋草上染着红色的糖霜,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被劈成血肉模糊的两半,然后消失不见。
夜雾之中,他在山道上一路杀将过去,从岷山杀到草原再杀回长安城,他杀死肥胖的御史,杀死临湖小筑里的剑师,杀死铁匠铺子里的苍老偏将。
所有拦在他面前的物体,都被他一刀斩断,无论是那些带给他惨痛回忆的仇人,还是曾经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却想临阵脱逃的同袍,还是那匹带着他深入草原八百里救过他性命的战马。
春风亭落着雨,他沉默挥刀杀着。
临四十七巷落着雨,他看到黑脸小子箕坐在灰墙之前。
宁缺终于觉得有些累了,有些疲倦了,手里握着的长刀缓缓放下,看着山道尽头的夜雾深处,喃喃说道:“人活着都不容易,活一辈子就已经够痛苦了,何必非要让我再活一遍呢?”
他低头看着身边的桑桑,蹙着眉头,痛苦说道:“我知道这些都是幻觉,幻觉吓不倒我,但我无法证明这些是幻觉,所以我真的觉得很痛苦,就像我们以前那样痛苦。”
隆庆皇子平静走在山道上方,双袖轻飘,眉宇间露出些微疲惫之色。
走进云雾踏上山道的第一级石阶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幻觉。他本以为可以凭借通明道心无碍,将所有这一切看破,从而轻松登山。
然而当他开始行走后,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进书院二层楼的难度,无论他胸膛里那颗道心在西陵道法磨砺之下如何通明无碍,可如果你无法真的看破,那么这些幻觉便真的存在。
隆庆皇子回到了幼年,那时候的他备受宠爱,在皇宫里可以随意奔跑,小皇子总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男人,而自己的母亲则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女人,然而某一年他无意间偷听到的一番对话,直接撕碎了他所有的美好想象。
那一年大陆北方突遭大旱,从荒原到燕北再到唐国北方,无数饥民流离失所,追逐青叶而食,当日唐国常驻燕国的使臣奉诏入宫,与他的父皇进行了一番对谈。
“燕王,我希望你们燕国能够拿出应有的能力!我不指望你们那些弱不禁风的军队能够守住边境,不让你们的饥民跑到我大唐帝国境内,也不指望你们有能力解决好自己子民的肚子问题,但至少在我大唐伟大陛下开始赈灾的时候,你们要对饥民数量有个大概估计!”
那名唐国使臣的胡子很长,吹起来飘得很远,很助长愤怒或者说嚣张的气焰:“我大唐援助的粮食大概十天之后就能运抵成京,但如果你不想燕北之人全部死光,最好自己想些办法!不要指望我大唐帝国能解决所有的问题!陛下心怀天下,视所有子民皆为唐之子民,但你燕国毕竟还不是我大唐一属,我们没道理把自家子民急用的粮食全部拿来给你们燕人吃!”
说完这句话,大唐使臣拂袖而去,年幼的隆庆皇子愕然看着他的背影,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父皇并不是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