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宫-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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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走了……”他哑声说,“阿洛,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等着迎候他俩的底比斯城,早已是另一个人间的王都,那里只剩着日复一日的永昼,连绵不绝的暑天。
就连这严酷的前景,他也比她更早明了,曾经月光边将她骇住的亲近,正是他与此地此刻的她倒影双生的挣扎。
才明白他说的每一个回去,都是法老逾越时光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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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归 途 。。。
船帆鼓满了风,趁着夜深人静,匆促南行,两岸是湮入墨色的画卷,行走在画卷里的各样人,都在繁星下沉沉酣睡,田陌间泛滥初退,河风卷住浓浓的泥腥,这正是北地才刚开始的播种季。
总要等过了孟斐斯城,才会在风里闻见嫩叶新芽吐露的勃勃生机。
到那时,底比斯西岸的柽柳林都快要开花了吧?
淡粉色的花枝像晴天里绽出的焰火,云一样笼在西岸,焰云深处,曾有她的家。
哥哥们的脸在墨色中逐一浮现,经过眼前,依旧是七年前的容颜。
一定都变样了吧?
只除了……
祭司哥哥。
黎明前起的夜凉,浸润空气中,赤道湖底万年不散的深寒,逸出河心,一层一层,沉入叠合了七年虚空的记忆。
祭司哥哥,你还在塞斯的国度里受着奥西里斯神的噬心罚吗?
还不及他一半高时,就像是他的尾巴,他去哪都跟着他,将他的衣袍攥得皱皱巴巴;那时仍是想家,一想到爸爸妈妈,眼泪就往外涌,每天每天哭,祭司哥哥看见,总会取出配药用的蜂蜜,让她满满的蘸一指头,甜甜的吮在嘴里,好忘掉哭泣;教给她每一种药草的用法,鼓励她的每一次尝试;记全了圣书体的那个下午,他比她还要高兴,毫不吝惜地夸奖她;一次又一次地叮咛,要她依照自己的心意活在这世上,可是他自己,却从未自在地活过,就连最后背负的罪孽,都是遵循着主神的旨意。
她忽然非(http://。。)常非(http://。。)常想念他,就在这个此刻,想要挽着他告诉他她和图特摩斯之间的微妙,告诉他她的迷惘,想听见他慢条斯理地为她理出头绪,指点她该去往的方向,更想听见他的劝诫,所有需要忍耐需要服从的秩序与箴言,只要是祭司哥哥说的,她就相信那是不可违逆的真理。
若能避在注定的命运之外暂栖,旁观着没有自己的世间会是怎样的无碍无伤,不曾在初始池边遇见自己的祭司哥哥,是不是就能因此少一些虔诚,多想着一些俗世凡尘?
“七?”
侍卫官大人每天都起得这么早吗?
她转过身应道:“早,曼赫普瑞少爷。”
“你干嘛一个人站在这里?”
“太热了,过来透口气。”
“太阳出来会更热的,趁这会还算凉快,再回去睡会吧。”
“知道了,”她说,“你去忙吧。”
他答应了一声,掉头去忙他的分内事了。
那么图特摩斯差不多也该醒了吧?
过去住在宫里时,最潦草的一次早餐,面前也满满摆着四种酒饮,七种面包,还有各式各样的奶油蜂蜜点心与新鲜蔬果,图特摩斯从不每样都尝——这些地方他一向相当简略,她却总是留心——他似乎不太喜http://。345wx。欢繁复华丽的物事,平日里除了胸牌与圣蛇饰,连环领都很少佩戴,这与他那座军帐式的寝宫倒真是一脉相承。
法老中意的是简洁雅致,井然有序,形式过程无关紧要,他重视的是本质与结局。
所以三哥那时会说:“哪怕小七是个傻瓜,陛下也照样会把她当块宝的。”
……
“七!”
少爷又转回来了,站在晨光里不胜惊讶地望着她。
“还在这站着啊?!”
“就走。”她冲他笑笑,“再乘一会凉就回去。”
他走近来,热乎乎的手掌心贴住她冰凉凉的脸,“都僵了,”他笑道,“我说你怎么忽然笑得像尊沙布提人俑。”
“少爷你说话可真好听,”她拿开他的手,“你不用管我,请去忙你自己的事吧。”
“我陪你说会话吧?”
“你不用理会我的。”
“这我知道。”
他在她身边站定,果然不来理会她,自倚着船舷冲河岸边三三两两的农人招手示意,心情很好的模样。只是那些早起的人们一见着桅杆上招展的王旗,都顾不得回侍卫官大人的早礼,纷纷抢着伏倒在泥泞里,跪拜偶过的两地之君。更远处的田垄上正走过一群年轻姑娘,头顶着水罐,却依旧袅袅婷婷,穿柳扶风一般经过,这真像是画卷角落处点缀的一景,纸色是幽蓝天穹中泛出的金粉,东边云上淌过绮丽的光,风里渐在回暖,就快要日出了。
“七,”便听少爷兴致勃勃地道,“我在迦南看到你说过的那种鸟了,比鹅小两圈,能养来孵蛋的——”
“母鸡?”
“那地方可不是这么个叫法,但其它的都跟你说的差不离,我听说你的心愿就是烤一个蛋糕,用那东西下的蛋烤出来的糕饼,真能好吃到能让人念念不忘?”
许久以前私下里的孩子话,蓦然听他提起,竟一时恍惚,再不认得说起那些话时的自己。
“这是图特摩斯告诉你的?”
“你问得傻不傻啊?”他笑道,“我还能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以为无关紧要的闲话,却让她非(http://。。)常介意,图特摩斯从不是轻浮妄言的人,为什么他要把她只说给他听的私话公开地讲给他的侍卫官听呢?
她蹙眉不语,朝他瞥了一眼,侍卫官正侧着头,追着过去的风景一径回望,似乎对她答不答话也不很在意,他后颈上落着一道旧伤,伤痕往下延伸,看不清去向。
库什与迦南,西奈与蛮荒,曼赫普瑞少爷的七年,也是一刀追着一刀活过来的。
“你们无聊了就拿我下酒么?”她微笑着问。
他转来望住她,微微上扬的嘴角仍残着笑意,眼神却异样安详,似乎察觉了她的不快。
“会说起你……自然是有原因的。”他慢悠悠地道,语声里透着故弄玄虚的疏远,更像是刻意瞒了她一层,“是奉命去往迦南时看见的,那里的人夸口说它每天能下一个蛋,陛下听闻,还挺惊讶的。原想带几只回来放在庄园里养,不过这东西活的还真不好带,半道上没忍住,全烤来吃了,滋味倒是不坏。”
“我倒真想看看荷露斯神惊讶的样子呢,”她轻轻吁出口气,忍下呵欠,“曼赫普瑞少爷,你一年到尾都在两地奔忙,究竟能腾出多少空闲来和你家夫人——还有你那六个孩子相处呢?”
“这个重要吗?”
“这能不重要吗?”
“陛下不也一样?”
正是一阵急风迎面扑过,水手们的呼喝和着船帆的鼓噪充斥耳畔,被他懒洋洋的反问一下剥去了王后的假面,面具下的真心与她风过时的脸,同是茫然。
“是啊,”她答,“不过,我该是早已经习惯了……”
“七,”便听他低声问,“七年里的经过,你还是不想说吗?”
“是图特摩斯让你来问的么?”
“你希望他让我来问你吗?”
她答不上来,又被他揭了层假面的惶恐。
少爷便笑了笑,“也就是好奇罢了,得有人给她种麦她才能烤面包的七,是怎样只靠着自己活过来的?我不信人世间的凶险见了你都会退散,更不相信你真有忘却过往的天赋,七,就把你的七年说给我听吧!”
她垂下眼,看着船边翻卷的水波半幅半幅在黛青色河面裁开,多像女孩们拖住裙袂,翩然舞过。
“诉苦太没意思了,曼赫普瑞少爷,我们还是说些高兴的事情吧?”
她站得有些累了,双手一撑,坐上了船舷,借着风势,随船的起伏轻轻摇摆。
“这样坐着,真好像飞一样,”她仰脸望着桅杆,“要能爬到桅杆顶端,坐在那上面乘着风帆前行,那感觉大概就跟天庭里的神明们一样吧?”
“你坐稳了,翻下去没人救你的。”
“我会游水。”
“你了不起,”他哼了声,“我可不敢在这里下水,就算把你整个包好了送给我也不敢,此地的特产就是食人鳄,水里面多的是索贝克神的子孙,你没见省长大人的旗上画的都是鳄鱼吗?”
她在船舷上呵呵笑起来,“真丢人啊,曼赫普瑞少爷,”她毫不留情地取笑他,“真丢人!陛下御前的侍卫官大人,怎么会连南北都分不清楚?南六省的旗上才有鳄鱼的标记,可我们明明是在北六省嘛,你到省长大人的旗上去找条鳄鱼来给我看看呀! ”
他微笑地瞅着她,“我也没说是本省的旗啊,”他慢吞吞地道,“兴许我说的就是南六省呢?”
“又耍赖!”她摇头笑道,“先前我还当少爷你——啊,陛下,你醒啦?”
刚站到曙光里的法老,一听见她明快的召唤,眉宇间隐约可辨的不悦旋即消弭。
“曼赫普瑞,”他开口问,“到哪里了?”
“黎明前离开了北六省,现已转入北十二省与北九省共治的支流,”侍卫官行礼禀告,“陛下,此处水流平缓,即令风力不济,最晚也能在午前抵达两省首府。”
法老望了眼鼓胀的船帆,“告诉掌管北九省的尹特夫,我将在布斯瑞司城中献祭于主神奥西里斯,船队会在城中停靠半天,此外——”他朝她看,似在忖度,“让对岸的赫瑞霍也做好迎接的准备。”
侍卫官应过,便即告退。法老走到她的身前,指尖沿她的眉骨在她眼上划了一个圈。
“为什么哭?”他问。
“肿了吗?”她揉揉眼,“不是哭的,只是没睡好,夜半给热醒后,再没合过眼。”
“连着几天是够闷热的,总算北风过来了,今夜能睡安稳了吧?”
“风一来就吹着这样急,整夜在风头里躺着会受寒的,北地的夜晚可比南边要冷得多呢!”
“靠着我睡不会冷的。”
朝阳的光芒迎面扫过,他轮廓分明的脸和黝黑的胸膛一齐给覆了层恬淡的金黄,暖意淌过她被晨风吹得透凉的身体,心上一动,绮念丛生。
“图特摩斯,你知道吗?今天我想起祭司哥哥了,”她顺势倚住他,“刚才一个人站在这里,我忽然非(http://。。)常非(http://。。)常想念他……”
“觉得不安吗?”他问。
“嗯?”
“是我让你不安吗?”
他敛眉凝视着她,关切里寻得见急躁的影,那是两地之君面对未知之境束手无策的无力。
“我想,”她软弱地辩白,“这可能是一个预兆——你说此地的主神是奥西里斯神,那我也该一同上到神庙里去拜祭吧?恳求他在享用祭品时,能暂且饶过我家祭司哥哥的噬心罚……”
“我会代你恳求他的。”他道,“你不用想这些,两省首府隔河相望,我正想带你两边都去走一走,在船靠岸以前,你先合眼睡会吧。”
她在心里轻叹口气,依他的话合住双眼,“这样就很好,”她喃喃说道,“让我再靠一会就好……”
倘若就这样在他怀里睡了,一定能得着好梦吧?
早就忘了睡得人事不知是什么滋味,每每合眼,都警醒得厉害,即使有他陪在身边,她都无法安心,所以连着几夜都不曾真正熟睡过,也不知究竟在顾虑什么;依他的话,心浮气燥地躺下,却数着他越离越远的步音,直到完全听不见了,她才定下心,叠起手巾缚在眼上,睡了。
“就把你的七年说给我听吧!”
伏在他心口上那么想听他问起的话,他偏是不说。
却来问她一次一次的拔刀相向。
“就把你的七年说给我听吧……”
等时间过去,终有一天他会来问她吧?
回望七年,人在船上,七年在岸上,站在风里看着岸上的自己夺路奔逃,背景里土崩瓦解的田庄,指甲划过灰泥糊的墙,A…L…O…E,八岁那年印刻的名,留在残缺的墙角,月光照进干涸的池底,池沿满覆着沙,母亲靠在后院雪花石膏的碑上,静静睡着,而祭司哥哥,仍还站在柽柳树下,在等她回家。
回家。回不去的家。
绿洲里根本藏不住,本来人就少,突然多出个异族姑娘,连见多识广的长老都觉得稀奇。少爷刚走,她陛下的人马就找来了,几乎是不带歇地立刻逃往更北边,她铰了长发,换上男孩衣装,将少爷留下的金片都换给了商队的头领,求能将她捎上,头领掂量着她给他的黄金,并不刨根问底,待她真是和气,那对黑黑的小小的眼睛骨碌碌地打量着她,眼神不对啊……提防着,戒备着,整夜整夜逼住自己睡得轻浅,一路穿过西岸荒漠,终于登上了去往北地的船,和衣蜷在甲板上,翻来覆去地不安,知道那对黑黑的小小的眼睛,就在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