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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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衫褴褛的士兵打着绑腿,穿着草鞋,在城里游荡,有些还戴着那种毛茸茸附有耳罩的“满洲帽”。
国际联盟指派李顿调查团来调查“九一八事变”时,日本正继续对东北各省进行大肆侵略。而当李顿爵士奔波于日本和上海之间时,废帝溥仪遭挟持,“满洲国”宣布独立。东北的中国士兵被逐出故乡,越过万里长城到内地来,变成了一支没有根据地的军队。很多人流寓西北。有位著名的东北司令也来了,暂时驻在离西安不远的潼关。戏园、茶楼、饭馆生意都很兴隆,因为有很多男女优伶和女艺人也逃到西安。
和柔安吃完午饭,李飞花了二十分钟走到家。他爱散步。虽然他生长在这里,这个城市仍然令他迷惑。从上海回来之后,他开始用成熟的眼光来看它。整座城充满了显眼炫目的色彩,像集市里村姑们的打扮那样,鲜红、鸭蛋绿和深紫色。在西安的街上你可以看到裹小脚的母亲和她们在学校念书、穿笔挺长裙、头发烫卷的女儿同行。这座城市充满了强烈的对比,有古城墙、骡车和现代汽车,有高大、苍老的北方商人和穿着中山装的年轻忠党爱国志士,有不识字的军阀和无赖的士兵,有骗子和娼妓,有厨房临着路边而前门褪色的老饭馆和现代豪华的“中国旅行饭店”,有骆驼商旅团和堂堂的铁路局竞争,还有裹着紫袍的喇嘛僧,少数因没有马匹可骑而茫然若失的蒙古人和数以千计包着头巾的回教徒,尤其是城西北角处更易见到这些对比。
李飞回到家乡,替那家国立报馆写“西安通讯”,至今已一年了。在此以前,他曾写过一系列的“洛阳通讯”。他的报道很不凡。他向来不喜欢把任何事情写得记录化、统计化,而是在字里行间表达他个人的感触。上海的编辑为此抱怨了好多次。有一回,当他寄出一篇文章之后,收到了编辑打来的一份挖苦的电报:“亲爱的李飞,可否请您慷慨地来电告知这段插曲发生的地点和时间,以及当事人的全名和籍贯?您的文中只说明事理和起因而已。”令编辑感到意外的是,读者纷纷来信说他们喜欢李飞的文章,说是他的文体和评论中体现出他个人的感觉,这使得他写的故事独具风格,值得一看。李飞真的塑造出他自己的格调,半认真、半捉弄,往往带有讽刺意味,读者喜欢他的评论意见甚过他报道的事实。他替自己立了些名气,编辑也就任他写些自己独特的报道。他仍不喜欢当个新闻特派员,他想写。他之所以继续干下去,只是为了谋生,况且,毕竟报社的工作是以写作为主。他爱写作,有些作家把写得像市政报告,而李飞却喜欢把他的新闻报道写得像。虽然这对记者写作的规则而言是不正确的,非职业性的和不被承认的。但是他喜欢这样。
其实他写过只有两百页的短篇,是根据他追随国民党自广东北上讨伐各省军阀的亲身经验。心怀着青年对国民革命的狂热,誓讨军阀、统一全国,他放弃了大学第三年的学业,和许多大学生一样投入这个行列。这本书描写政工人员的口号、独特的仪式和讲演方式,把政工人员变成了人们的笑料,几乎有点像是政工人员的手册似的。当国民党的军队一路打下来收复城池之际,主角却高谈张贴标语的技术,糨糊的制作方法,偏爱选用蓝色的糨糊刷、糨糊罐和扶梯,以及如何在城墙和桥梁上漆上大字;简言之,就是要引人们注意标语。还有些逗趣的段落描写国民党的仪式、行礼、鞠躬,特别是在演讲之后的“鼓掌”。党员会议中的会议事项往往包括了这几个部分:主席致辞;观众鼓掌;介绍上级指导员;观众起立鼓掌欢迎;上级指导员致辞;观众鼓掌;主席赞美上级指导员的演说,并称颂孙中山先生。
因为老百姓对标语生厌,痛恨看到四处张贴的海报破坏了城市和乡下的景观,所以那部大受欢迎,甚至政工人员也暗地观赏。那本书成了北伐时期最好的讽刺文章。
李飞厌烦了革命,回到学校去完成大学学业。他已经稍有名气。他毕业的时候,一位在北伐时认识的朋友把他介绍到新公报工作。现在他已经当了三年的特派员,由他自行选择工作的职务和地点,因此他从未重复其他记者的报道。
他家在古城墙的东北角里,是一块比较便宜的地段。屋子后街上有些蔬菜摊子,是由邻近的农人经营的,还有几家肉铺、杂货店,一间回教清真馆和两三家平民小吃店。
第3章 朱门(3)()
房子是用黏土或干砖盖的,有些刷了洋灰,有些没有。蜿蜒街道的那边有个大池塘,邻家的鸭鹅常泡在水中,池塘边长满了浮萍和沼泽植物,他小时候常来这里玩耍。夏天一到,池塘就枯缩一半。他常在烂泥上走,掘取贝壳。把双脚浸泡在凉快的泥浆里,让软泥透过脚趾缝,这股感觉真令他难忘。他爱这个池塘、古城墙以及延伸着的墙被沃草覆盖的这幅美景。
他家的房屋比别家的好些,是一幢古老、坚固的红砖房,坐落在寂静的巷子里。他可以闭着眼走过巷子,摸索到家门口。他在这长大,也是在这和邻居男孩玩耍,念大学时每次他从上海回来,总是明显地看出这条巷子愈来愈短,愈来愈窄。
大门边有两根红砖柱子,伸出白粉墙。小时候他喜欢闭着眼,沿着墙拿根棍子划。当棍子碰到红砖柱子,就知道到家了。当他母亲叫他去买青菜豆腐,他就这样走,母亲会在门口看着他。他睁开眼,往往会撞进母亲的怀里,母亲总是笑笑,即使他压碎了手中的豆腐,她也不生气。
大夫邸(3)
现在他母亲已届中年,而他也不再闭着眼走回家了。他稳健快速地走上去敲门,通常都是老妈子李妈来开门。小时候,家里请不起女佣。他父亲是个铁路局的员工,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他母亲洗衣煮饭,一手把两兄弟抚养成人。现在他们请得起用人了。小时候他说过要送给母亲“一个地球的铜板”。当他第一次把稿子卖给报馆,把三块半稿费换成了一毛、两毛的零钱。他买了个地球仪,在北极的地方穿了个洞,开始存铜板。念大三的时候,地球仪几乎满了,他把它带回家送给母亲。
“妈,这是我送你的一球铜板。”他把球摇得叮当响。母亲笑得脸皱成一团了。长大后他仍继续寻母亲开心,用各种故事来愚弄她,有真有假,她被弄得糊里糊涂,从来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而这种顽皮不羁、真假参半的个性,不知不觉地塑造成他的风格。
有时候是他大嫂端儿来开门。她的身材娇小,声音像银铃般悦耳。端儿是个零售商的女儿,是他母亲做主替哥哥娶过门的。他觉得,这么一个小女人竟生下了三个男娃,简直是不可思议,他哥哥一百八十厘米,还比他高出两厘米呢。他哥哥李平不常开口,很少让情绪表现在外。他现在是个成功的羊毛皮货商了。他母亲辛辛苦苦地抚养两兄弟长大,让大的能在商场上立足,小的能够完成大学学业,这是他认为女人比男人强的许多原因之一。至少在养育子女方面,父亲根本可有可无。李飞深信自然法则,人类永远无法达成大自然所预定的一切。公鹅无法抚育小鹅,公鸡也是滑稽的父亲。他还相信,即使是个没教养的街头少女,只要她有良好的天赋,不论他是名将或是学者都能获得男人的心,因为自然界从未要求女孩子用文凭去赢得男人呀!
他回到家总是先去看母亲。
“吃过午饭了吗?”虽然他已经二十五岁,她仍然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因为他是幺儿,而且还没成亲。
“是的,我和一个漂亮的小姐一齐吃午饭。”
母亲的眼睛露出阴郁不相信的神色。他又说:“学生和警察发生斗殴。妈,你知道吗?真可笑。警察乐队引导学生游行,却偏又有警察来阻止游行。”
“干吗游行?”
他母亲不识字。他不想做太多的解释,因为那只会弄得她更糊涂。在她窄小的天地里,只有西安和她的亲人。
“我们在上海和日本人打仗。有一部分军队在和日本对抗,有一部分却没有。学生们想要支持那支在对抗敌人的军队。”
“你说你和女孩吃午饭,别又是在骗我的吧?”
“不,妈。很多男女学生都受了伤。有一个女孩受伤被落在后面,我只好帮她的忙。我带她上医院,之后请她和我一块吃饭。”
“是不是个好女孩呀?”母亲真不该用这个字眼,天底下的女孩都应该是好的。
“是的,我想是吧!”
母亲很重视这件事。幺儿成亲她看得比什么都要紧。她不是那种专制的女人,她只是静静地等着。
“你应该多多留意女孩子了。你哥哥已经给我生了三个孙子,而你还不结婚。告诉我,她是谁呀?”
“一个大学生。”
“长得什么样子?”
李飞虽然很会说话,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叫我怎么说呢?她是个很端庄的女孩,漂亮的脸蛋,乌黑的眼睛。”
“你喜欢她吗?”
“喜欢。我看她独自坐在树下揉膝盖,表情有点难过。”
“你会不会再见到她?”
“噢,妈,别催我嘛!我今天早上才认识她。她父亲是位学者,是大夫邸杜市长的亲戚。”
“这我不喜欢。我不认为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会成为我们家的好媳妇。”她母亲绷着脸。
“但是她不一样,您还没见过她呢!”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受伤害,记得吗?”
她母亲记得很清楚。他在上海念大学的时候,有个同窗好友叫作蓝如水。他曾经全心地用柔情和理想去爱蓝如水的妹妹。但是蓝如水的父亲是个工厂老板,一心想找个有钱的女婿。女孩对他的印象不错,总是对他微笑,他们也曾约会过几次。然而他一直没有机会。那女孩和一个有钱的少爷定亲了。他尝到了心碎、失眠、绝望的滋味。
那年夏天,他可怜、难过、失魂落魄地回西安。他没告诉任何人,只是单独受折磨。他大嫂看得出来,他母亲也看出来了。
在一个夜晚,全家人都入睡了,他醒着躺在床上。他祈祷那个少爷善待她,使她快乐,祈求老天别让她吃苦。这是他唯一的期望。那样他就感到快乐了。
他听到母亲的床嘎吱作响,然后是划火柴的声音。她的脚步向他接近,手上拿着蜡烛,走过来坐在他的床边。
她温柔地抚摸着他:“孩子,你到底有什么烦恼?”
经她这么抚摩,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他伤心地哭,像小时候那样大哭。自从长大以后,那是他第一次哭。
他把一切告诉母亲。她温柔地只想帮助他。
“你一定要回上海去吗?你可以留在家里,我替你找个好女孩。”
他还是回上海了,表面上忘记了这件事。但是他母亲一直牢记在心里。
“飞儿,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现在她端详儿子的表情说。
她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说起来她很高兴见他又恋爱了,自从那次失恋之后,他就一直对女孩提不起兴趣。
现在他并不想写稿子。他知道读者想明白刚才的事件,可是他不急着写。他和新公报约定每个月至少写六篇稿件,他是按件拿最低的稿费。除非有特殊的事故,他才打电报。他的文章可以依靠其他记者的报道,在看完当地第二天的晨报,再去找一切的实情、当事人的名字和出事地点。他把这叫作“记者的骑墙作品”。他提纲挈领地记载事实之后添油加醋,再用空邮寄出稿件。西安每个星期只有星期三递送一次航空邮件,现在离星期三还早呢。这次学生示威评述起来真没意思,不过倒是个很精彩的戏本哩!
他可以把一连串这种戏剧写成一本西安史录。西安大大小小的事他都知道。很多事情不但他知道,而且每个人都知道,清楚得不用在报上发表。省主席是个不识字的军阀,身高一百七十八厘米,在爬上今天这个地位以前,吃过多少风沙。民国初年有许多人大字认不了几个,却高居省府和中央的要职,他就正是其中之一。有一回他亲自颁布了戒严令,自己想通过一个哨岗,却因为穿着便服受到哨兵的盘问。
“干你娘的!”他咆哮着。
哨兵又再次盘问:“口令!”
“干你娘!”他又说那句脏话,把哨兵推到一边,当场就把他枪毙了。
所以其他官员也学他。凡是有勇气咒骂他们老娘的,哨兵们都不敢拦阻了。后来连老百姓也依样画葫芦。可怜的哨兵又怎么知道哪个才是穿了便衣的长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