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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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打量那人,却原是个十二三岁的道童。玉娇龙忙催马上前,迎着那道童问道:“请问小师父,这附近可有客店?”
道童举起灯笼往玉娇龙脸上照了一照,露出十分惊奇的神色,说道:“这儿哪来客店?不知女施主要去何处,为何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玉娇龙:“这条路通向何处?”
道童:“只通到后崖李广庙,前面便无路了。”
玉娇龙:“李广庙离此还有多远?庙里还住有何人?”
道童:“此去不过三里,庙里就只住有我和师父二人。”
玉娇龙正犹豫间,道童又说道:“天色已晚,女施主不妨就到庙里去暂宿一夜,我那师父也是个与人方便,广结善缘的人。”
玉娇龙无奈,只好点头称谢,翻身下马,牵着马跟随在道童后面,沿着陡峭的崖壁小道走去。翻过山垭,月亮已从东山升起。玉娇龙借着月光凝目望去,眼前出现了一己片神奇的景色;崖下是一丛丛茂密的树林,树林中耸立着几座光秃秃的土岗,土岗与土岗间形成一道道的壁沟。沟虽不深,却互相环绕,纵横交错,在密密树丛的蔽覆下,显得十分幽静神秘。树林那边又是一座山岗,岗上隐隐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寺庙。道童指着那寺庙说:“那就是李广庙了。”
玉娇龙随着道童走下崖去,穿进壁沟,只见东南西北到处都是沟口,转了几转,竟使她迷了方向,有如进了当年诸葛亮摆的八阵图一般,辨不清是从何处而入,又该从何处而出了。玉娇龙感到十分惊奇,不禁脱口说道:“这沟里好迷人,要不是小师父带路,我准会迷路的。”
道童开心地笑了:“别说女施主,这沟里还曾迷乱过多少勇兵勇将呢。”
玉娇龙不觉一怔,忙问道:“小师父,你且讲来听听。”
道童打开了话匣,说道:“听人说,当年杨五郎在金沙滩被金兵杀散,他单人独骑逃走,金将金兵在后面紧追,他逃呀逃呀,逃到这里来了,李广庙里的一位道长认出他来,把他带进这沟里躲藏起来。那些金兵金将在这沟里搜了他三天三夜,不但没能捉到他,反被他杀了许多人马。等剩下那些金兵金将都走后,他才走出沟来,到五台山出家去了。”
玉娇龙笑了笑,似信非信地说道:“这是传说,我看未必真有此事。”
道童不服气地说道:“那些老年施主都这般说,你还不信?”
玉娇龙:“史书上并无这样的记载。再说,这小小几道壁沟哪能迷惑众多的兵将!”
道童急了,说道,“你别小看这小小壁沟,凡月前我就亲眼看见一队官军被迷在里面窜来窜去,结果什么也没搜着。”
玉娇龙暗吃一惊,不觉停下步来,问道:“一队官军?!到这沟里来搜什么?”
道童只默默地走着,不吭声了。
玉娇龙向四面沟口看了看,笑道:“这样偏僻的地方,哪来宫军!”
道童赌气道:“谁骗你,我是亲眼看见的。”
玉娇龙:“真是官军来搜,那是捉拿什么人来的?”
道童迟疑片刻,才低声道:“听说有三个人在大同杀了人躲迸这沟里来了。”
玉娇龙:“什么时候?。道童:”今年四月底。“玉娇龙心里已经明白,知道定是罗小虎和艾弥尔、乌都奈三人无疑了。她还想再打听一下有关他三人的下落和情况,道童却不愿再谈这事,忙把话岔开了。
二人登上了岗崖小道,一座古老的寺庙便出现在眼前。庙门只虚掩着,道童推开庙门,把玉娇龙让进庙去,替她将马拴在旁廊,又才将她引进殿侧的一间屋里。道童点燃灯,指着桌旁一张凳说:“女施主先歇息一会,我去禀明师父,给你弄点吃的来。”
不一会,道童端来一碗粥、一盘馍头和一碟盐蒜。玉娇龙已感腹中饥饿,因此,食物虽然粗粝,她还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她边吃边对道童说道:“小师父,我那坐马已跑了一天,劳你多喂它一些饲料,明天我自当加倍酬谢于你。”
道童转身出房去了。
玉娇龙吃过饮食,正在打量着房里的一切,忽见房门口映满月光的地上,出现了一个颀长的人影,正向房里伸长过去。玉娇龙知道是庙里的老道来了,忙站起身来凝神注视着房门。紧接着,一位面容清癯、飘拂着三绺疏须的老道跨进房里来了。那老道一见玉娇龙便猛然停住了,睁大着一双惊奇的眼睛,颌下胡须也不禁微微颤动起来。他一动不动地呆了片刻,才举起手来战战兢兢地指着玉娇龙道:“你……你……你是娇龙?玉娇龙面对老道,慢慢地跪了下去,轻轻地叫了声:”师父!“接着便低下头去,伤心地啜泣起来。
第三十五回 狡妇弄奸乘危换子 银瓶留恨喋血追踪
这进房来的道长原来正是三年多前在乌苏不辞而别、飘然出走的高云鹤高先生。玉娇龙刚一照面,一下就认出是高先生来了,她不禁全身一震,一瞬间,呼吸、心跳全都停止下来,随即猛然涌上心来的,是罪疚,是悔愧;是对高先生的怜悯,又是对自己的自伤。在此时此地,处于此情此景,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又是早年给自己授文授武、对自己有德有恩的师父,玉娇龙在愧疚之余,感到有如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不觉双膝跪地,伤伤心心地啜泣起来。
高先生呆立片刻,这才慢慢走了过去,伸手将玉娇龙扶了起来,满怀凄楚又不胜感慨地说道:“没想道,咱师徒二人竟在这里重逢了。”
玉娇龙抽泣着说道:“娇龙过去年幼无知,任性冥顽,对师父负罪深深。后来虽时感悔疚于怀,可已补报无由了。”
高先生忙摆摆手,慨然说道:“知悔即为大善。你能如此,足慰我心。我已逃离三界,飘然世外,对一切宠辱尊荣、哀乐思怨均已置之度外,往事就不用提了。”
玉娇龙赶忙拜倒在地,说道:“多感师父仁慈,娇龙谨此认罪拜谢了。”
高先生忙又扶她起来,问道:“你然何孤身独行?又然何也走到这里来了?”
玉娇龙立即从高先生话中所用的那个“也”字里,听出一点弦外之音来了。但她并不急于探问,只放低声音,把自己的出走仅仅说成是因拒婚触怒父兄,为礼教所不容,出于无奈,才借投崖出走的。她说了这番话后,神情突然变得冷峻起来,对高先生说道:“玉娇龙已死,葬在京城西郊,圣上恩旨旌表,特为她修墓建坊,黄河南北,直至鲁鄂,士林望族无人不知。我名春龙,望师父忘去旧我,呼我为春龙好了。”
高先生不禁打了个寒战,忙以手稽额,沉痛地说道:“善哉!剑书误我,我误吾徒,大道莫容,何乃至此!我负玉帅多矣!”说完,不禁老泪纵横,神色惨沮。、,玉娇龙见了高生先那般情景,也不觉悚然心动,忙肃立一旁,凄然道:“春龙为势所迫,非无人心,实不得已!还望师父体察宽恕,及时指点迷津,多加教海!”
高先生拭泪问道:“你今意欲何往?今后又如何安身?”
玉娇龙:“我已有家难归,从此远走天涯,一切都由命了。”
高先生默然片刻,然后肃然正色道:“天生万物,各有其性,阴阳刚柔,岂容错置。
男以八德为本,女以三从为贵。你已一无所从,今后将何以安身?又将问以立命?“
玉娇龙想到幼年时母亲的训教,以及书中古圣先贤之言,一时间,声声句句都来耳间。她感到一阵冷从心发,对自己的所行所为,陷于一种恍忽迷离的境地。忽而她感到自己的一切所行所为都有悖于礼教,都将为人所不耻,忽而她又感到自己的一切处身行事都无愧于良心,都发乎天性。她充满了迷惑,带着幼年时那种真诚的心情问高先生道:“我的所行所为,虽悖于礼法,却出于天性,然何竟不见容于当今之世?请问师父,人生天地间,是否果有天性?”
高先生:“天性人与禽兽皆有之。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人能大忍,择其善者而存之;辨其恶者而舍之。”
玉娇龙:“何以分善恶?”
高先生:“食、色、性也,人与禽兽皆共有。食,人讲让;色,人重伦。以此分善恶,以此别人禽。母子之爱,人与禽兽皆共有。禽兽上于数月,人乃贯于终身。至于男人重八德,女子贵三从,则属至善,更非禽兽所有也。”
玉娇龙听了高先生这番话后,觉得都是老生常谈,并不精深,更未稍解她心里的迷惑。至于她迷在何处,惑在哪里,她一时也理不清楚。她只对高先生两次提到“女贵三从”那句话,却是从小就听惯了的,早已印入深心。她相信那是古圣先贤几千年来倡言的至善至理。突然间,她想到自己已经怀了六月的身孕,心中顿然浮起一个念头:自己未能从父,又难于从夫,但愿老天见怜,赐给一子,今后自己就唯一只有从子而终了。
蓦然里,她更加急于去到西疆,找个偏僻所在,静候儿子平安坠地,将他抚养成人,除了让他饱读诗书,八德俱备外,还将自己的九华拳剑授他,使他能像汉朝的班定远那样,立功异域,报效朝廷,得以封侯万里,名标青史,自己也算备了一从,也可终身有托了。
高先生见玉娇龙陷入沉思,默然不语,料她定有难以告人的隐衷;又知她行事诡秘和那令人难测的心性,也不欲再和她多谈论这些对她来说可能是逆耳的忠言。忙把话题转开,突然问道:“你那高师娘近来无恙否?”
玉娇龙歉疚不安地说道:“高师娘早已不在人世了。”
高先生不无惊讶地问道:“是怎样死的?”
玉娇龙:“她旧案发了,陕西蒲城捕快蔡九追捕到京,因碍于家父声威,迟迟未便动手。后来,蔡九竟为此赔了性命。高师娘又谋刺蔡九女儿,意图断线灭口,不料激起了俞秀莲的不平,来寻高师娘理论,二人交起手来,高师娘终因不敌,死在俞秀莲手里。”
高先生听罢,虽未显出过分悲痛意外,却也变得神色黯然,呆立房中,凝望窗外,久久无语。房里突然陷入一片难耐的沉寂。过了一会,玉娇龙才又嗫嚅地说道:“那俞秀莲刀法精奇,身手矫捷,我也奈她不得。”
高先生长叹一声,说道:“她虽未能保得善终,倒也死得干净,天理昭昭,也算造化她了。”
二人又叙谈一会,玉娇龙几次想从高先生口里打探一些有关不久前官兵到此搜沟的情况,以及罗小虎的下落,终因话不沾边,无由启齿,高先生见夜已深沉,嘱咐玉娇龙好好安息,便自出房去了。
玉娇龙送走高先生后,刚俯身整理床铺,忽觉肚里一阵微微震动。她忙用双手捧着小腹,心里不由感到一种莫名的惊喜。
她虽从未听人讲过这种情景,却竟临症心灵,懂得这是胎动。几月来,她几乎每日都在跋涉奔驰,疲于奔命,从两月多前在汉水思酸摘食梅子时起,她虽然知道了自己已经怀孕,可总还是迷迷惚惚,并无确兆,今夜胎动,她才清楚地感到了胎儿确在肚里,并已长大成形,手脚均能动了,猛然间,玉娇龙想到自己快做母亲了,不禁红晕满脸,感到一阵狂喜。她背对灯光,轻抚着自己那已经隐隐凸起的肚子,暗暗在心里说道:“这是小虎的骨血,是我身上的肉,是我将来唯一可以依从的儿子啊!”不知不觉间,她眼里竟包满了泪水。本已感到十分疲惫的玉娇龙,这时却睡意全消,忙从行囊里取出针线,缝了一条布带,将小腹兜裹起来,以便她在纵马奔驰时,不致颠震着腹里的胎儿。
玉娇龙宜拾掇至半夜以后,方才和衣睡去。
次日晨起,玉娇龙吃过早饭,正要去拜辞高先生,道童早已给她备好了大黑马,来对她说道:“我师父一早便下岗到前村给人看病去了,要我送女施主出沟上路。”
玉娇龙十分意外,不知高先生真是有事去了,还是有意避她,她一阵怅然之后,又微微感到有些伤心起来,她默默理好行囊,出了庙门,回望殿上,不禁勾起一种依依之情。她问道童道:“你师父可还说过什么来?”
道童说道:“师父吩咐我转告女施主四句话:”心宜空,耳宜聪,眼宜冷,口宜封。‘师父还要我告诉女施主说:就把来此投宿的事当成一梦罢了。“玉娇龙已经心领神会。明白高先生那前四句是教她谨慎行事,为她的安危着想;后一句则是他怕受牵连,为他自己的保身而发。她怀感之余又不禁在唇边隐隐露出一丝冷笑。玉娇龙牵马跟随着道童进了壁沟。这时天色虽已大亮,沟里却仍然昏暗不明,树木荆荆密密丛丛,沟道纵横交错,使人感到扑朔迷离,恍恍惚惚,裹足徘徊。玉娇龙乘机对道童说道:”你师父也曾对我露出你昨晚所谈之事;你且将详情告我,我决不向外人去说。“道童惊疑地望着玉娇龙,似信非信地问道:”我师父怎会对你谈到这事!“
玉娇龙:“你师父确曾有所流露,只是未能细谈。我看他似与那躲进沟来的人相识。”
道童忙辩解道:“只认识其中,一人,也是那人失把师父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