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错-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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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打过来,她黑发上像溅了一片耀目碎金,薄薄的家居裙子也透了光,模糊勾勒出她身姿剪影,已有些少女的样子了,无限优美。
孙菁已自站直身子:“哪有占了凌妹妹房间说话的道理,我们去思啸那儿说话。”
思凌口中道:“这怎么好意思。”屁股却不动。思啸瞅了思凌一眼,与孙菁走了。思凌半阖了眼睛,将报纸遮在脸上,还是躺在摇椅上晒头发,一会儿,听轻轻脚步响,她也不动,人影儿遮了她的脸,一只大手将她报纸拿了:“像个老头似的,遮着这个干什么?”
思凌一个白眼给思啸:“我爱闻油墨香,你管我呢?”
“油墨粘脸上了。”思啸指她。
思凌才不受这种低级的欺骗,但问:“孙姐姐呢?”
“我说我也困了,催她回去了。”
“怎么舍得催她回去的?”
“总要问问她说了什么,惹我们家二小姐生这么大气呀。”思啸手撑在椅沿,垂头瞅思凌。思凌瞟了他一眼,乌黑睫毛、笔挺鼻梁、坚毅下巴,即使从下面这个促狭角度看来,也是个漂亮少年,不由叹气道:“难怪孙姐姐爱跟你玩呢。”
思啸放开手,直起腰,人影离了,阳光直落进思凌眼睛里,思凌“啊哟”一声,扭头揉眼:“大哥你作死!”
思啸冷笑:“好心好意来问你,惹你一肚子火。”
“要火你火,”思凌放下手,眼圈已红了,“我跟你们有什么好火。”
思啸扬起浓眉:“你再这么说话,我真走了。”
思凌咬了咬唇:“大哥,你以后都离孙小姐远些行不?”
“这话奇了,”思啸道,“你的朋友,我干涉过你么?”
思凌冷笑:“你不干涉,有人干涉呢。”
思啸问:“孙小姐?她干涉你哪个朋友了?”
“陶坤。”
思啸点头:“那男孩子是不太讨人喜欢,他——”
“还有许宁。”
思啸真奇了:“阿宁又哪里碍着她眼了?”
“说都是一窝的,拔出萝卜带着泥,跟这群人混久了会降低我们格调。”思凌学舌到这儿,思啸脸已青了,思凌又数落道,“你可记得上次我带某某一起玩,她也不高兴,又带某某,她一般那个脸色,有她在,我索性一个女孩子也不要带着跟你一起玩呢!若非我是你亲妹妹——”
“思凌!”思啸打断她,“这个话不好说的。”
思凌住了嘴。思啸走了两步:“我一直也都躲着她,你又不是不知道。”
思凌埋头,闷闷不乐。
思啸又道:“不过我们都上中学了,她老跟我玩,有些无聊人已经开始笑话,对她也不好。我再想个法子,让她远着我算了。”
思凌终于露出笑容,一笑似密云中透出了艳阳:“大哥想个什么法子?”
“你管我呢?”思啸摊手,“总之叫她不再到你面前噜嗦就好了。满意没有?”
思凌低着头笑,矮身坐回摇椅上,丁香色的薄羊皮鞋尖把裙底的光与影踢散,窗外雪白鸽子咕咕的叫,她觉岁月静好、岁月静好,光阴仿佛可以永永远远这样流淌下去,永没个收梢。
这却不过是民国二十四年的夏末。
两年之后的七月,北平沦陷,同年初冬,上海失守。
第八章 故都沦陷()
北平的沦陷如一记惊蛰的闷雷,把那些懵懵懂懂的人,都像泥潭里的虫子炸得翻腾了起来。在那之前,大东北是早就失守了,但对南方的许多人来说,东北毕竟离得远,仿佛是蛮荒地界,失抑或得,像隔着靴子之外的泥,落上了,固然不好看,却无切肤之痛,而北平北平是国都!
北平都被日本人打下来,上海呢?黄河之险、长江之险,能倚仗多久?
亡国之忧终于降临到每个人身上,然而却激起不同的反应。
有的人终于奋身报国,有的人,急着找法子逃跑。
救国的人想,有国才有家,国保住了,才可以谈家,而逃跑的人,不相信一己之力能救到多少国,更不相信即使救到一点,能对自己和自己的至亲产生什么直接好处,还不如直接携亲带眷逃跑,生存的机率更大些。
很难说哪一种想法更聪明,但如果所有人都是后一种想法,他们也许会在疯狂的逃跑浪潮中互相践踏而亡、最终也无处可逃。
总要有人留下来,中流砥柱,力挽狂澜。
陈大帅总算拿出了战士的本色,痛骂了一番北方将士软弱不力,亲自披挂上阵,协防长江战线,至于家中妻儿,却还是先转移到后方要紧。
男儿抗外侮,正是为了保护妻儿,若妻儿不保,他们还打什么战、浴什么血、抗什么敌?
这次他会死死撑住。长江如果再撑不住,恐怕,偌大中国,逃无可逃,再也没有什么后方可言。
陈太太打点了丈夫上前线,又打点全家人南撤。陈宅中物色,一半已理好,他们要走了,跟大部分官眷一样,往四川去,听说那里太平些。
而许师傅既没有力量去打战、也撤不了四川那么远,正准备一家人躲到乡下去,想日本人凶归凶,未必吃得下上海也未必连乡下也全扫荡过来罢?
两家的小朋友,就要告别了。临别前,思凌最后一次请宁看电影。小电影机还跟以前一样新,接上思啸做的噪音巨大的发电机,默默播放几年前的动画片,那胶卷倒是储存不当有些损坏了,疙疙瘩瘩放得不太顺畅,也没人说什么,静静的只是看,窗帘沉沉的垂下来,思啸冷骨风又发了,半倚半卧在上,思凌坐在一张软面子扶手椅里,许宁坐在他们当中,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格局,以后没改变过。再以后许宁伤感的想,不知还有这样的日子没有了。
思啸的手忽的搁到许宁手上。
许宁吓一跳,以为他要拿爆米花吃,摸错地方了,像从前那样,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她不作声。思啸的手却没拿开。
其实按得不重,就是一个人正常把手放在桌子上的力度,接触的面积也很小,确切的说只是他一点掌缘、一根小指,压住她的三个指尖。
也许他只是想把手搁在案上,像她一样,根本没发现按住了她的手?许宁想。
思啸的手比许宁凉一些,像夏天那种清凉的棋子,按了一会儿,与她接触的地方渐渐暖起来,许宁的手心则几乎要沁出冷汗。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最开始没有把手抽走,错过了那个时间,现在再要抽也很为难了。
思凌忽问:“哥,橘子汽水在不在你那边。”
一个静默,很短,电影机里的音乐无知无觉的流过去。然后思啸回答:“在。”许宁感觉自己左手上的那只手缩了回去,她松口气,忙忙往后靠,左手收回到膝盖上,右手攥住它,像攥着一串滑溜溜的钥匙,生怕它掉下去似的。思啸拿了汽水递给思凌,思凌起身去接,黑暗中有点立足不稳,就扶住许宁膝盖,摸索着接了,亲昵的擦着许宁的胳膊腿回来,长长髦发掠过许宁面前,扑面的馨香。
许宁忽然哭起来。眼泪蓄满、落下,还有眼泪,双肩抽动发出抽泣声,她哭得停不下来。
电影机停了,思啸直起身,思凌跑去打开电灯,然后跑到边,两兄妹并立着看许宁,过了一会儿,思凌道:“你跟我们走。我找个箱子让你钻进去一路带走。吃的肯定不成问题,其他再说。”
思啸没说话,不知道什么表情。许宁没法儿抬头去看他是什么表情。她痛哭,泪水糊了眼睛,摇头,眼泪溅出去。她的手抬起来,不知是想擦眼泪、还是捂住嘴。腰弯了弯,似乎是鞠了个躬,她转身跑了出去,也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不知是谁追出来,她也不听,跑出陈宅,却听街那头大声喧哗,原来是声称要杀敌报国的人揪着卷铺盖打算逃跑人,不让他们走,骂他们叛国。
想走的急了,恼道:非死在一起才叫爱国不成,我死了对阁下你有什么好处处,我得罪阁下你哪里了,非置我死地不可?
那爱国的就骂:没骨气没担当,中国就坏在你们这种人手里!你还不奋起保卫国土?!
想逃的作揖道:怎么说都好你先保护保护我高抬贵手让我过去呗!
爱国的偏不放,想逃的急了眼,跟演闹剧似的,一会儿便撕扯上了。两边各聚了一群人帮腔,也是各执一辞,说得火起,一团儿打上了。上海街头,动嘴皮子的多,真打的实在少,这也是末世,人人心里乱如麻,一点火星子就着。拳头与碎砖乱飞,许宁贴着墙往家跑,回头看,背后已没有人了,许师傅也听喧哗,正跟伙计在上门板,嘴里嘟囔:“宁丫头还没回来,她回来晓得走边门的”一乍眼,看见女儿从身边冲过去,脸上湿漉漉。他骇得“哟”了一声:“宁丫头怎么了?”许妈妈正给他们递门板呢,忙直起腰看宁丫头怎么了。但是许宁已经跑上楼梯,把自己丢到上,用被子蒙住头,颤抖一会,重新哭起来。她哭得像她的国家已经全部沦陷一样。
第九章 花漫眼()
这场战争比所有人想像得久,八年,久得让人以为它会一直一直持续下去似的,但它到底也结束了。
北平与上海相继光复。
陈大帅在沪北的战事中失利,没能抵挡日寇南下,但到底拖了拖敌人的步伐、掩护了后方民众的撤退,并歼敌上万,也算是难得的佳绩,之后他随大部队撤退,仍始终参与作战,成功掩护了大后方。抗日战争结束后,国民政府表彰他的战绩,授予他将军衔。如今陈大帅比先前更意气风发、炙手可热了。
“他们不要旧公馆了。”许宁站在从前陈宅的门前,想。
这八年,许宁就随父母躲在华亭乡下,日本人也下来扫荡过几次,最厉害时,他们不得不逃到水边,手拉手趴在冰冷的污泥里,一声也不敢吭。许宁觉得这像一场恶梦。
总算也过去。
他们回到老巷,有不少房子已经毁于战火,包括许家的小小胡琴铺,他们在旁边地段又搭了个棚子,卖五谷杂粮,许宁望向陈公馆的方向,没有见到陈家少爷公子、太太姨娘们回来,倒是见几个工人在忙碌。
因为公馆建筑好,日本人征用了去,倒是没毁掉,也许陈家是想把房子翻新一下再住回来?许宁最初是这样想的。许妈妈顺着女儿的目光望去,也有类似想法,喃喃:“要是陈大帅住回来”
“怎样?”许师傅用力拉着棚角的绳子,鼓着腮帮子,问许妈妈。
许妈妈晓得这是老伴不满的表示,忙过来帮他抵着棚柱:“我想啊,我们不是跟陈太太有交情嘛,见到面的话,说说,也许帮我们再弄个店面什么的”
“人家怎么跟你见面!”许师傅喝斥,“本来就是贵人,现在更上去了,老房子都不要住了,卖给医院了。”
“真的?”许妈妈吃惊。
“当然是真的。日本人鬼捣过的房子,他们难道还要么?我去约工人给我们修房子,亲耳听他们说的,格局改改,门面上挂仁爱医院的牌子。”
许宁听到这里,就溜出去陈公馆,看以前光鲜整齐的草坪被踩得癞塌塌的,那些工人搭起脚手架,一副大干一场的模样,默默的想:“他们不会回来了。”
他们是谁?她不敢提,对自己都不敢提。
“阿宁?”忽听背后有人叫。
许宁转过头去,便见大槐树下,两个人并肩立在那里,少男少女,都着改良军装式时装,铜扣子,束腰带,益显得修长而美丽,阳光漏过树冠,把金辉洒在他们头上肩上。他们笑着,那样明亮,好像天地间俊秀,都被他们一双兄妹包揽了。
许宁说不出话来。
“我说是宁妹妹吧?你还不信!”思凌嗔着思啸,几步奔过来。八年过去,她的美更耀目,像骄阳已经升到了天穹,热力完全释放出来,个子也更高,手脚比别人都长,若安在别的女孩子身上简直可能太长了些,幸而她双肩舒展、胸是胸腰是腰的,看着只觉悦目、不觉伶仃。而思啸许宁不好意思看。思啸从来是个美少年,现在简直无法形容了。
“怎么这样巧,你也在这里呢?”思凌揽着许宁的肩,微弯腰,瞅着她的脸,亲密的问,还不待许宁回答,又扭头向思啸笑道,“瞧宁妹妹出落成个小美人儿了,脸怎么可以这样小、这样娇嫩的?”真的开心,脸颊都染上了霞晕。
思啸瞅着许宁,回答思凌道:“这才叫天生丽质、清水芙蓉。”他比从前更沉静,声音也更有磁性。
许宁脸早羞红了:“你们才怎么会在这里呢?”
“过来看看这房子。”思凌道。
“还住吗?”许宁仍有一丝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