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夜未央-第4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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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骊山离长安也不算远,再放慢速度也不过是两三天的路程,皇后也不是多么挑剔的人,路上稍简朴一些也并非不可忍耐。
这样近乎普通人的出行方式让年幼的皇后感到十分新奇。
时值仲夏,烈日炎炎。一干侍御也不敢让车舆的户戾皆紧闭。后户没有办法,但是,车戾却不得不推开,只用一层齐纨遮掩。菲薄的冰纨如何能挡住车中人的视线?
不过,皇后的车马始终沿着驰道疾行,驰道两旁的青松,本来也看不到什么风景,可是,年幼的皇后仍然望着车外,看得津津有味。
“中宫在看什么?”傅母十分不解,终于问了出来。
兮君一惊,随即转过身,不好意思地低头:“我……此举不妥?”
——在车内向外张望……
——似乎是的……
傅母也是一怔,随即便连连摇头:“中宫此行乃为休养。一切但以随心为上。中宫不必在意礼仪之事。”
——这也是出行前,义微特别对皇后的左右侍御交代的事情。
傅母对此并没有意见。
——皇后是小君,礼仪之事,本也不必太拘泥。不过是让皇后尽量了解,何者为宜,何者为忌。更是为了让皇后明白,她应该如何面对后宫嫔妾。
——这也算是上位者的特权吧!
兮君抬眼看了傅母一下,确认傅母并无其它意思,才笑了笑,抬起头。
镇定下来,兮君才道:“阿姆,道旁之景……我未曾见。”
傅母往车外看一下,片刻之后,她转头看向皇后,神色颇为古怪:“马行甚疾,中宫可见道旁之景?”
虽然她们乘的重舆辎车,但是,驾车的马仍然是中厩的良驹,身形高大不少,奔驰的速度也是极快的;虽然纱纨极轻、极薄、极透,但是,终究是丝织物,不可能真的完全没有遮挡……
——皇后能看到什么?
反正,傅母是什么都没有看清。
兮君稍稍侧头,又向外看了一眼,不太确定地道:“好多人在拉着什么?”
傅母一愣,又向外看了一眼,却仍然不明白兮君在说什么。
兮君看着傅母,眨了眨眼,她是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她出身富贵之家,尚未完全懂事的时候便被送入宫中,不过月余便成为了皇后,不要说那些民人的行为,就是掖庭宫人每日做什么,她都未必能完全理解!
——比如,她知道丝帛的优劣,也知道丝是蚕所生,但是,究竟如何养蚕?她是绝对不知道的!
皇后不知道,车舆中的侍御也不知道——虽然她们是官婢出身,但是,都是自幼入宫,又有几人能记得宫外的事情?
“正值五月,应当是农人在耕作。”
一片寂静中,一名宫人不太确定地喃语。
傅母一怔,半晌回过神来,却是背了《礼记月令》中有关五月的内容。
——“仲夏之月,日在东井,昏亢中,旦危中。其日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虫羽,其音征,律中蕤宾,其数七,其味苦,其臭焦,其祀灶,祭先肺。”
——“小暑至,螳螂生,鵙始鸣,反舌无声。”
——“天子居明堂太庙,乘朱路,驾赤马,载赤旗,衣朱衣,服赤玉,食菽与鸡,其器高以粗,养壮佼。”
——“是月也,命乐师修鼗鞞鼓,均琴瑟管箫,执干戚戈羽,调竽笙篪簧,饬钟磬柷敔。命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源,大雩帝,用盛。乃命百县雩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以祈谷实。农乃登黍。”
——“是月也,天子乃以雏尝黍,羞以含桃,先荐寝庙。令民毋艾蓝以染,毋烧灰,毋暴布,门闾毋闭,关市毋索,挺重囚,益其食。游牝别群,则絷腾驹,班马政。”
——“是月也,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君子齐戒,处必掩身。毋躁,止声色,毋或进,薄滋味,毋致和,节耆欲,定心气,百官静,事毋刑,以定晏阴之所成。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堇荣。”
——“是月也,毋用火南方。可以居高明,可以远眺望,可以升山陵,可以处台榭。”
倒不是傅母有意显示才学,而是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一段……也算勉强接得上了。
这一段内容,兮君并非不知,只是,两相对照,她还是不知道道旁的那些人在做什么。
车中其它人就更加茫然了。
最后,包括皇后与傅母,所有人都看向了之前出声的那个宫人。
那个宫人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她不由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坐在她身边的宫人比她稍一些,当即便推了她一下,道:“汝所知,尽言之。”
——车舆之中,又能往哪里退?
意识到这一点,那个宫人不得不硬着头皮回想自己记忆中所剩不多的相关事情:“……夏至之日,当荐麦鱼于祖祢厥明祠冢……麦……麦田须耕数次……五、六、七……当耕三次,至八月白露、秋分前后,可种大小麦……此时……可种胡麻、禾、牡麻以黍,可别稻与蓝……驰道旁多是田……农人当是在耕作……”
宫人也不是很确定,不过,车中诸人都是听得格外认真,兮君更是瞪大了眼睛。
“各种,农人皆需种?”兮君不敢相信地问道。
——不是新奇,而是不敢相信。
——再如何无知,兮君也知道,农事很繁,可是,农人居然要种这么多东西……
宫人也是一怔,半晌才不太确定地道:“应当不是每户皆须种全……”
——记忆实在是太含糊,她哪里能肯定?
兮君也不计较,神色十分怜悯地望了一眼外面:“……盛 夏之时……民甚苦……”
——她坐在车内,什么都不做都觉得累呢……
听到皇后这样说话,左右侍御都连忙劝慰,无非是想办法让皇后不要多思,让她开心。
那个宫人更是急忙道:“听老者言,五月,阴阳争,血气散,故先后日至各五日,寝别内外。 先后日至各十日,薄滋味,毋多食肥膿;距立秋,母食煮饼及水溲饼……”
反正就是专挑奇闻异志说,倒是让兮君转了心思,不再注意车外了。
就是这样,直到抵达骊山,兮君的心情都很愉悦。
到了骊山,虽然骊山宫很“朴素”,但是,温泉还是很有意思,再加上骊山的景致也很好,兮君的心情自然是越来越好了。
也许是温泉的确养人,在骊山,兮君的身体也真的是越来越好了。
兮君几乎是不想回长安了。
可惜——她是皇后。
八月未尽,长安便来书请皇后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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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移宫()
刘贺是个很喜欢游猎的皇帝,当然,汉室天子也少有不喜游猎的。
归根结底,秦朝太短,汉室的精神同样承自那个距离并不久远的大争之世。既然是大争之世,尚武、争先便是必然的主流。更何况,自汉室鼎立,帝冕之上沾染血渍并不偶见。因此,大汉天子不可能如后世的天子一般,认为自己是天命所归,只需垂拱袖手,便可天下归心,自成圣明――他们太清楚武力对自己的重要了。
刘贺同样如此,尽管他并没有受过正经的皇室教育――他毕竟只是诸侯王之子,并不是自出生就有可能成为皇帝的皇子――但是,他并非完全没有这样的意识。
――皇帝对诸侯王的压制同样是基于皇帝对地方的绝对控制,其中就包括军权。
所以,在王吉、龚遂等人担忧的同时,刘贺对他们的进谏置之不理,也并非只是贪玩任性,他也有相当不得已,更重要的是,刘贺对于置身未央宫,有着直觉般的反感,那是源自心中最直接、最直白的恐惧与戒备。
――身家性命皆操于自己完全不了解的权臣之手!
刘贺不会天真地认为,只是因为自己已登基,是天子,霍光与其它汉臣就肯定会献上自己的忠诚与恭敬。事实上,当成为天子的兴奋与激动稍减,惶恐便在刘贺的心中不停弥散――为什么会是自己呢?
自接到诏书,刘贺身边的幸臣总是奉承着以孝文皇帝来比方他,但是,真正登基了,刘贺就立刻意识到,自己绝对不是孝文皇帝。
――孝文皇帝是怎么进的长安,他又是怎么进的长安?
――孝文皇帝能做的事情,他哪一样做到了?
当最初的兴奋消退,最直白的惊恐便一直如影随形,刘贺的确不是什么贤良聪明之人,但是,他也不是痴傻愚钝到什么都不明白的人,而且,他五岁为王,纵然再不肖,该学该知的东西也自有人一一教导,只要稍稍冷静,再一一对比,他便对自己的处境再清楚不过了。
――如今军政大权都在霍光的手中,而且,霍光是武帝诏令的顾命大臣,昭帝偏又从未亲政,如今,他不提归政,朝中更无人敢作声,因此,霍光是名正言顺地大权在握。
――为臣者掌握实权,为君自然只能被架空。
刘贺很清楚,他这种被架空与惠帝、武帝当初根本不同――霍光的权位不是来自于他,相反,是他必须倚靠霍光才真正立足,可是,只要想想从最初被征召入京以来的一切待遇,霍光对他是何想法简直就不言而喻了!
这种情况下,他能怎么办?
――他是不想惹怒霍光,但是,他更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吧!
刘贺都想象过,自己也许哪一次吃了什么又或者在哪儿睡着之后,就再也不知道后来了!
这种情况,他能安心在未央宫做这个皇帝吗?
――他宁可与自己一贯的亲信在一起,离未央宫、离长安都越远越好!
安乐与龚遂的谏言,他都听了,也听懂了,但是,让他把一切都寄望于自己妥协后得到霍光的支持……他不敢!
――归根结底,霍光需要与他妥协吗?
――如果霍光真的维护他,当初他又怎么会那么狼狈地入京呢?
刘贺并不笨,只要看清这一点,他就知道,当皇帝这件事,从开始就不由他决定,那么,如何结束也不会由他决定。
事实上,刘贺也没有想错,只是他并不清楚,直到现在,霍光也还没有想好,该在何时、以何种形式将这一切结束。
刘贺的惶恐也在霍光的意料之中――他越惶恐就越需要更多的力量拱卫,自然而然地,也就很成功地将汉臣推到了霍光一边――昌邑旧人任职的越多,秩位越高,原来的汉臣能得到的自然就越少。
张安世一向谨慎,不愿多置一词,杜延年在霍光面前却少有顾忌,他直接问霍光:“将军尚有何顾虑?”
只有他们二人,又是在自己府中,霍光也没有对他隐瞒,沉吟着说了两个字:“原由?”
――是的,霍光担心的就是这个。
――史笔昭昭,他倒不担心自己的身前身后,而是担心,若废得不够名正言顺,再立的新君可能天下归心?
杜延年有同样的担忧――刘贺所行的确有诸多的不合规矩,但是,毕竟没有真的做下什么天怒人怨的残酷错事,毕竟,天下权柄本就不在他手中,自然也做不得大事,做不得也就不会错了……
正因为刘贺的举动,杜延年更担忧另一件事:“将军以为县官之举是否刻意?”
――刘贺的确不是什么贤王,但是,诸侯王本也不需要多贤达,可是,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也曾听进劝谏的少年,他真的会在成为皇帝后如此妄为吗?毕竟,他即位才数日,不是数年……有那么难以忍耐吗?
霍光没有回答,张安世倒是说了一句:“县官亦在试将军。”
――经历过先帝,他们就不会对皇帝的能量有丝毫轻视。
――那个身份本身就是一种威慑。
霍光点头,轻拍了一下面前的漆案,对二人直言:“我本拟让官吏上书,劾天子无道……”
张安世与杜延年并不惊讶,毕竟这个计划本就是他们一起拟定的,毕竟,群臣能议立,也就能议废,而且,刘贺让昌邑旧臣入朝实在是触动太多官吏的利益了,想挑动这个矛盾实在不是难事,但是,现在,霍光这样措辞,显然是另有想法了。
“将军欲如何?”张安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出来――有他在,杜延年素来不会接这样明显的话题。
霍光似乎也在犹豫,沉吟了片记得才道:“昭帝葬毕,县官即有乱行,太后废之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