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夜未央-第2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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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想宽慰这个少年,但是,他的话没有说完,车戾就被敲了一下,随即,车舆中的两个人就都听到了冯子都的声音:“史家举哀。”
——这个时候举哀……
霍光担忧地望着身边的少年。
“曾孙……”
刘病已却没有出现他猜测的激动表现——少年似乎是惊呆了,浑身僵硬,只有不停流下的泪水,让人可以明白他的悲伤。
“病已……”霍光有些无措了。
——失去亲人……
这样的悲伤,他不知道如何去安慰。
——或者说,他从来无法安慰那些失去亲人的人……
——那样的悲伤是外人无法碰触的……
犹豫了半晌,霍光伸手抱住少年。
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全身已僵硬,刘病已没有任何抗拒。
霍光轻轻地拍着少年的背,良久都没有说一个字。
好半晌,少年的身子颤抖起来,也哭得更加厉害了。
霍光松了一口气。
——能哭出来……就不会有大事了……
果然,哭了一阵儿之后,刘病已的情绪也就渐渐平复下来。
“大人……我无碍。”刘病已扭着身子,想退开。
霍光松开手,眼中却仍然一片担忧之色。
“当真无碍?”霍光打量着少年。
刘病已点头,抿了抿唇,神色显出了几分茫然:“前次在卫家……我……我未曾想到……会是舅公……”
——卫登的死让他意识到,他会陆续失去很多长辈,但是,他从没有想到接下来就是史恭……
霍光眨了眨眼,心中泛起了一番复杂的感觉。
——似曾相识的话语……
霍光看着面前的少年,认真地回忆。
遥远的记忆被翻出,心痛如期而至。
——那个春秋正盛的君王失神地喃语:“神君之言……我以为……我未曾想到……竟是去病……”
……
——相似的话语……相似的神色……
……
——当真是正统嫡裔……
霍光认真地打量面前少年。
一直以来,他都在这个少年身上寻找曾经的旧影,但是,他从未真的将这个少年与那位至尊联系起来。
——也许……他错了?
霍光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肖似卫太子,但是,卫太子与先帝……又何尝不似?
——那是被先帝带在身边教养的长子!
——父子之间,怎么可能不相似?
——的确,相较先帝的强势,卫太子的气质更加温和,但是,他是大汉的储君!
——监国、秉政,大权在握,那位太子并不缺少君临天下的气度!
—— 那么,这个皇曾孙呢?
霍光若有所悟。
醒过神来,霍光便听到刘病已的声音:“……大人……”
“嗯?”霍光应了一声。
刘病已松了一口气——他已经唤了好几声了。
“大人……我想……”刘病已拿不准霍光的心思,说得格外缓慢。
不过,霍光立刻就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史君辞世,汝当致哀。”霍光平静地言道。
刘病已有些惊讶了,但是,还是点了点头:“正是。大人……我……”
霍光摆手:“去罢!”
刘病已立刻退出车舆,当然,他没有忘记向霍光行礼。
霍光没有下车,只是从车戾的缝隙中看着少年疾步奔向后院。
“吾君,是否先行离开?”冯子都低声请示。
——丧家……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霍光嗯了一声,冯子都立刻对史家的奴婢说,他得先回去禀报,随即便顺利地离开了史家。
辎车驶离史家所在的闾里,霍光忽然唤了一声:“子都……”
“吾君?”冯子都稍稍勒缰,将车速降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霍光才道:“汝以为曾孙如何?”
“曾孙?”冯子都不明所以地重复了一声,随后才道,“甚好!”
“哦?”霍光的语气仍旧意味不明。
冯子都挑眉,斟酌了一下,才低声道:“曾孙比太子更似大将军……”
话方出口,冯子都就后悔了。
——这话……不是惹霍光生气吗?
冯子都有些忐忑地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这让他更加不安。
“……不是先帝?”霍光忽然开口。
——不必问,霍光也知道,冯子都说的“大将军”并不是指自己。
冯子都皱眉,半晌才答道:“先帝……臣只见过数次……不过……臣以为,先帝与大将军甚似!”
这句话让霍光不由就愣住了。
——先帝与大将军甚似?
霍光有些不能理解了。
——那两人竟有相似之处吗?
——他们的确是最相得的君臣,但是……两人……相似?
霍光无法想像。
——但是,冯子都不会随意说这样的话,更不会在这种事情说谎。
霍光是相信冯子都的。
可是……
“我初次听到如此说法。”霍光只能这样说——这也是示意冯子都解释。
冯子都哂然,半晌才道:“……也许……君未曾见过大将军练兵……”
霍光一怔。
冯子都不知道霍光的感觉,只能继续轻声地解释自己的想法:“我知众人对大将军的印象只是和柔……其实……军中令行禁止……和柔?那般将军岂会尽得军心?!”
霍光无言以对。
——的确……如此……
——和柔之人岂能练出强军?
霍光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错了……
——不仅是对刘病已……也是对卫青……
——或者……对刘据,对霍去病……
——他同样错了!?
霍光抬手按住额头,只觉得有些头痛了。不过,隐隐地,他觉得冯子都说得有道理。
——或者,他不得不认同?!
霍光的头更痛了。
冯子都也没有再说话,直到辎车进了大将军府,他才出声请示,侍奉霍光下车。
霍光的脚刚着地,就有属吏禀报:“光禄勋请见。”
——张安世?
霍光讶然,却没有拒绝,让属吏将之领到正堂相见。
见到张安世,霍光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子孺尚是初次至幕府请见。”
张安世不由苦笑,却没有立刻答话,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才对霍光道:“大将军……可是与家兄共乘离宫的……”
“然。”正堂并无旁人,因此,这件事,对张安世,霍光也没有必要隐瞒。
张安世不由皱眉:“不知家兄……”
“在史家。”霍光立刻给了答案,随即便不由笑道:“子孺甚是悌爱……”
张安世不由赧然,随即便看着霍光道:“家兄……偏执……吾……甚忧……”
——其实,张安世就是担心兄长因为某些人、某些事,激怒霍光!
——这话却是不好说的。
霍光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这让张安世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正在不安之际,张安世忽然听到霍光的询问:“子孺以为烈侯与先帝可有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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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恐惧()
——烈侯与先帝是否相似?
这个问题,霍光能问的人并不多。
——那个人已经是太过久远的记忆了……
——曾经与那人接触过,现在又能让他放心询问的……
——张安世是他不多的选择之一!
张安世是真被霍光的问题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
“大将军?”
话方出口,张安世便有些茫然了——他究竟是反问霍光的想法,还是在表示惊诧?
“然!大将军!”霍光却没有给他修改说辞的机会,直接接口应了一句。
——与“烈侯”相比,连他自己都更多地将那人称为“大将军”。
——因此,他这样的反应,并不算奇怪。
听到霍光这样说,张安世倒是觉得安心一些了,也专心地回忆、思索了一会儿,才答道:“以我所见,烈侯与先帝相似者唯一。”
“何者?”霍光有些迫不及待地追问。
张安世再次显出惊诧之色,不过,他还是先回答霍光:“心志坚定。”
霍光一怔。
张安世没有打扰霍光,若论对先帝与烈侯的了解,霍光应当比他知道得更多。他能说的也就他自己的想法了。
霍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
张安世见状,才不解地问道:“大将军为何有此问?”
——霍光之前是在史家吧?
张安世不认为史家会有谁能提起烈侯。
——史家人见过烈侯吗?
张安世很认真地回想了元鼎四年,卫太子纳史良娣的情形,最后,他很确定——当时,烈侯不过跟着先帝去太子宫待了一会儿,只跟太子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连霍光都只是行了礼,更不必说,连殿都没上的史家人了。
霍光按了按凭几,沉吟了一下才对张安世道:“我只是发现……曾孙……亦似先帝……”
张安世挑了挑眉,刚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霍光一直垂着眼,似乎没有发现张安世的反应,却也一直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好一學和,霍光才恍然抬头,对张安世道:“子孺既来之,吾亦有一事欲与君相商。”
这句话转得有些生硬了。
张安世不禁有些奇怪——霍光的心绪纷乱若此吗?
不过,面上,张安世并没有表现出来,低了低头,恭敬地道:“臣恭听。”
“如今朝中仅我一人,事必躬亲,我着实难以支撑。”霍光状似感叹地言道。
张安世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霍光是说内朝……
——先帝建中朝,御丞相以下外朝诸官。
——内朝也就是天子近臣,参赞决策。
——如今……
——多少有些不同。
——如今是霍光掌权!
——只看十月大朝前后,郡国上计诸吏往大将军长史与杜延年处走得多勤就知道,如今有何不同了。
——如今,谁能影响决策?
——谁能影响霍光,谁就能影响朝廷决策!
张安世自然也是属于霍光的亲信之人,但是,他的身份却有些尴尬。
——光禄勋的确显贵,但是,权力上,不如卫尉有兵权,甚至还不及羽林令、骑都尉之流!
——霍光这番话……
张安世不由紧张起来。
——哪个人不喜欢加官晋爵,大权在握?
霍光说:“朝中乏将军,子孺身无旁责,不知是否愿掌屯兵事?”
张安世怎么可能不愿意?
“愿为将军分忧。”按捺住兴奋的情绪,张安世强自镇定地回答。
霍光点头:“既然如此,仆明日即上书。”
“谢大将军!”张安世郑重拜首。
——无论霍光这个决定掺杂了多少目的,至少,他得到许诺!
——将军!
——霍光这是在许诺他次席的地位!
霍光叹息:“理所当然之事,何必称谢?”
——朝中,能够排得上,又能让他安心简拔的……除了张安世,还能有谁?
“未言之前,仆尚忧君推辞此任……幸好!”霍光看着张安世,神色隐隐有些复杂。
——他现在对谁都有些看不懂了。
——不是对方复杂,而是……他对自己没信心了!
张安世默然。
——理所当然?
——在霍光那一系烈的人事安排之后,他还敢去想自己理所当然应该是仅次于霍光的地位?
张安世没有那么天真!
——同样十余岁便在未央宫生活的人,没有谁会天真!
——没有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
——连皇帝都是如此!
见张安世沉默不语,霍光如何不明白他的想法,思索了一会儿,他才道:“虽然将军须掌屯兵事,然,君仍兼光禄勋,宫殿掖门户之事,君仍需上心。”
张安世一怔:“仍兼光禄勋?”
——他本以为霍光会让自家人任光禄勋的。
——看霍光的安排,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打算?
——朝政事务,他不插事,但是,军权却得在他的手!
——霍家的子侄、郎婿,哪一个不是军中?
张安世的惊讶让霍光微微眯眼,他没有否认,而是轻轻地叹了一下,才道:“君且再偏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