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新证-第1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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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凉题《红楼梦》传奇情到深于此。竟甘心,为他肠断,为他身死。梦醒红楼人不见,帘影摇风惊起。漫赢得,新愁如水。知有前身因果在,愿今生、滴尽相思泪。频唤取,颦儿字。
潇湘馆外春馀幾。衬苔痕,殘痕一片,断红零紫。飘泊东风怜薄命,多少惜花心事。忍重忆,葬侬句(平声)子。归去瑶台尘境杳,又争知、此恨能消未?怕依旧,锁蛾翠。
「附按」此依手稿本。刊本,〃 知有〃 作〃 为有〃 ,〃 愿今生〃 作〃 拌今生〃 ,〃 频唤取〃 作〃 凭唤取〃 ,〃 残痕〃 作〃 残英〃 ,〃 忍重忆,葬侬句子〃 作〃 携鸦嘴,为花深瘗〃。多不如稿本,笔致转俗,疑未必可据。旧日刊书者恶习,每妄为点窜原稿文字,常失本意,点金成铁。
乳燕飞读《红楼梦》欲补天何用!尽销魂,红楼深处,翠围香拥。騃女痴儿愁不醒,日日苦将情种。问谁个,是真情种?顽石有灵仙有恨,祗蚕丝、烛泪三生共。勾却了,太虚梦。
喁喁语向苍苔空。似依依,玉钗头上,桐花小凤。黄土茜纱成语谶,消得美人心痛。何处吊,埋香姑冢?花落花开人不见,哭春风、有泪和花锄。花不语,泪如涌。
前首见孙荪意《衍波词》,后首见吴藻《花帘词》。巧合得很,孙、吴二位女词人,都是浙江仁和人,所作又同调同题,后先辉映。其词笔与思想感情,亦相去不远。以词论,字法句法,吴似不如孙工稳老练,以感情论,孙较深婉,却不像吴那样沉痛奔放。孙荪意字秀芬,一字苕玉,嫁贡生高第(颖楼),相倡和。与洪亮吉有交往。八岁即能吟咏,著有《贻砚斋诗稿》四卷,附《衍波词》二卷(另附骈文、尺牍),《衔蝉小录》八卷(关于猫的一部专著)。《诗稿》为嘉庆二十四年(一八一九)刊,与高颖楼《额粉庵集》合刻,有曹斯栋、洪亮吉序。《衍波词》另有《灵鹣阁丛书》本、《小檀栾室汇刻百家闺秀词》(第一集)等本,皆有许宗彦嘉庆十二年序。《贺新凉》收于卷二,当亦嘉庆初年所作。吴藻字蘋香,适黄某。著有《花帘词》、《香南雪北词》各一卷(附曲),刊于道光九年(一八二九),有张景祁、陈文述等序,《香南雪北词》有自序。《国朝闺秀正始集》、《林下雅音集》、《小檀栾室汇刻百家闺秀词》(第五集)等皆见收,又有评花仙馆排本。其他著作有《花帘书屋诗》、《读骚图曲》(道光五年刊),不详叙。综之,吴藻的年辈略晚于孙荪意。上文曾半就两家的题红词作数语评比。若就整个词作而言,孙实不逮吴。孙词篇幅隘,而光是为人题图册类应酬之词就占去大半,词笔工致有造诣,但比较〃 正统〃。吴则不然,才气阔大,词笔豪迈,又较有思想性,颇有一洗绮罗香泽故态、摆脱闺阁脂粉习气的特色,不愧为清代女词人中的重要一家' 注1'。 再看看女诗人的七律之作。金逸有一首。逸字纤纤,江苏长洲人,适秀才陈基,基号竹士,夫妇倡和甚勤。逸著《瘦吟楼诗稿》四卷,嘉庆刊,有杨芳灿、王文治序。她是袁枚的女弟子之一,故袁为作墓志铭,又陈文述为撰小传,经名士们宣扬,诗名也较盛。《随园女弟子诗选》卷二亦收其诗一卷。年仅二十五岁而卒。
寒夜待竹士不归读红楼梦传奇有作轻寒酿雪逼人寒,宛转香消玛瑙盘。待尔未来抛梦起,遣愁无计借书看。
情惟一往深如许,魂不胜销死也难。弹尽珠泪犹道少,——细思于我甚相干?这篇诗题目有趣,写得也活泼自然。思想感情实与孙荪意、吴藻等并无本质上的不同,但结尾宕开一笔,令人觉得她似乎比较冷静豁达,但是也就大减其情韵。张问端也有一首,就更不同科了:和次女采芝阅红楼梦偶作韵奇才有意惜风流,真假分明笔自由。色界原空终有尽,情魔不著本无愁。
良缘仍照钗分股,妙谛应教石点头。梦短梦长浑是梦,几人如此读《红楼》。
此诗见收于《国朝闺秀正始续集》卷七。女作家题《红楼梦》而带上道学先生口吻的,此为仅见,这大概是因为既是针对女儿原倡而作的,不得不〃 敦〃 一下〃 母教〃 之故,要顾及〃 立言得体〃 也怕女儿〃 中毒〃 太深吧。我们读者当然不免有点〃 煞风景〃 之感。不过,还要看到,母教壶仪,都没有使她训令女儿根本不得阅看《红楼》,或不得著此诗题,居然也留下笔墨,并且对小说作者的文才笔意,表示了倾倒,——这就说明很大的问题。我们这样来看待这首七律诗,或者才不算过于片面。问端,字淑徽,四川遂宁人,名诗人张问陶(船山)之妹,丁耦仙之妻。其女丁采芝,适县丞邹廷敭,著《芝润山房诗词稿》,惜其《阅红楼梦偶作》一诗不可见。我想一定有其自己的思想,这才引起她母亲的和韵和〃教育〃 来。
还有莫惟贤一首七律,并引于此:读红楼梦传奇偶感红楼一部特言情,情有可亲唤〃 可卿〃。尤物从来为祸水,名花毕竟要倾城。
湘江洒泪妃原死,杜宇思归婢借名。寄语聪明娇女子:莫将幻境认三生。
莫惟贤,字孟徽,西园主人(失姓,名林,河南祥符人,候补知县)的继室,与元配王友兰(猗琴)等女诗人皆曾题咏《红楼》,见西园主人《红楼梦本事诗》附录(西园《本事诗》始作于道光六年' 一八二六' ,增订于同冶六年' 一八六七' ,所附诸作,当亦不出此一时期)。可惜这位莫夫人也以女道学的见解和口吻来教训女流。足见在妇女读者中,也是有不同的思想在矛盾斗争着的。
道、咸之间的一位满洲女诗人扈斯哈里氏,著有《绣餘小草》六卷(光绪二十二年刊本,又有二十九年石印本),其卷二叶六、叶七有题咏《红楼梦》者数首,今选录七律二篇:阅葬花词有感春尽枝头泣老莺,葬花人自具深情。身衣细葛含风软,袖舞香罗叠雪轻。
柳绿桃红空色相,茵飘溷坠判枯荣。无穷心事时怜汝,肯许芳尘压落英!观红楼梦有感真假何须辨论详,斯言渺渺又茫茫。繁华好是云频幻,富贵无非梦一场!仙草多情成怨女,石头有幸作才郎。红楼未卜今何处?——荒址寒烟怅夕阳。
扈斯哈里氏身世不甚详,只知为诚斋德某之女,夫式堂惠某,官观察,宦袁州。氏又著有《江西宦游纪事》二卷,《闺训十二则》。生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二诗则作于咸丰十年(一八六〇),其时年仅十三岁(虚岁,实只十二岁),而能作出这样的七律来,诗纵然不能说很高,但已引入注目。女诗人有时不免有父兄辈润饰之例,但是即使是如此也总得自具一定的基础水平,也不是全部代为捉刀。这位十二三岁的少女,除了对木石姻缘寄慨以外,还对繁华富贵表示了她的不甚为然的(尽管是带有空幻虚无思想色彩的)看法。作为女诗人题红七律,仍有其相当的地位。
总起来看,女诗人的题红七律,真正出色的却不多。现在再来看一些七律以外的作品。
徐畹兰有《偶书石头记后》七绝句,载《鬘华室诗选》,见《香艳丛书》六集(宣统二年刊,一九一〇):情天同是谪仙人,两小无猜镇日亲。记否碧纱橱里事,戏呼卿字作颦颦。
又送春归感岁华,阿侬生小恨无家。伤心一样同漂泊,凄绝东风葬落花。
菊花香里快飞觞,斗韵分笺粉黛场。试问清才谁冠首,当时独让病潇湘。
凉月模糊香不温,懒调鹦鹉掩重门。窗前悔种千竿竹,赢得斑斑渍泪痕。
药炉茶鼎篆烟浮,风雨幽窗一味秋。知否多情天亦妒,罚卿消瘦罚卿愁。
儿家因果自家知,作茧春蚕自缚丝。了尽相思还尽泪,三生误煞是情痴。
梨花落尽不成春,梦里重来恐未真。漫道玉郎真薄倖,空门遁迹为何人 ?'…'诗笔较工,七首全部属黛玉,格局亦与别家〃 分人分事〃 的图咏式不同。最值得提出的是结篇结句,表出了这位女诗人自己的见解,指出了向空门求取一种慰藉,其问题的本质到底何在,反对只论形迹现象的表面看法。就程本续书的结局来说,这首诗是一佳作。文章不一定每篇每节都全部正确,逐句逐字都超妙入神,只要其间有一两处真有特色,提出创见,可资启发读者的神智,也就足以传世不没了。
上面这些女诗家,毕竟还不能说对《红楼梦》的认识已然达到了高度深度,大都还只集中在感叹〃 情缘〃 、悼惜黛玉、自伤身世这一面。这显然是受了程本的局限。但是即使同是程本的女读者,感受也并不都是雷同的。今举一例为证:题直侯所评红楼梦传奇' 注2'独立苍茫愁里住,古今一箇情回护,别抒悲愤入稗官,先生热泪无倾处。潇湘水上发蘅芜,香草情怀屈大夫。天名离恨无由补,泪洒苍梧竹欲枯。繁华馨艳传千载,——买椟换珠可胜慨!作者当年具苦心,那知竟有知音在。天机云锦妙无痕,指月拈花与细论。情里夺来南董笔,梦中吟醒石头魂。说部可怜谁敢伍,庄、骚、左、史同千古!纷纷说梦几痴人,——请君一听鲸鱼声。
这首七言歌行是江西女诗人范淑之作,直侯是她哥哥,元亨的表字。元亨尝作《红楼梦评批》三十二卷(稿本已佚),这是妹为兄题《评批》而写的诗,虽然还不是直接题品《红楼梦》的,而其重要性却不容忽视。
——现在先将范淑的情况简介一下:淑字性宜,号种菊秋农,江西德化人,生道光元年(一八二一),卒道光二十六年(一八四六),年止二十六岁,不嫁而亡。祖父官知县,父正衍,为贡生,是一个不太高层的封建家庭。兄元亨,妹润(端宜)。大排行第六。母张氏,多病先逝。家境清寒,室无婢媪,她自幼操作一切炊汲劳动,并在屋后辟小菜园,率弟妹〃 荷锄抱瓮〃。由于〃 骨肉离析,爨火常虚〃 ,事亲抚妹,心力交瘁,竟以成疾。她短短的一生,〃 家庭之际,虑患操心,极于怫鬱〃。兄元亨初名大濡,咸丰二年中举人,一生困顿,托于幕食,年三十七卒。妹润嫁一同邑少年,仅一年,以忧卒。〃 天属陵替,门内伤慼之故,尚有难可忍言者〃 ,这样家门的一位女诗人,其遭际心情,可想而知。平生与兄倡和,感情深挚,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元亨有《问园遗稿》,淑有《忆秋轩诗钞》,附词、尺牍,合刻于光绪十七年(一八九一),系元亨子履福刊于良乡县官廨。据元亨所撰小传,〃 妹虽为诗,自言己得,不务名誉,蔡编修殿齐选《国朝闺阁诗钞》,征其稿数四,妹终不愿示人,予嘉其意,不强也。〃 然同治十三年刊本《豫章闺秀诗钞》中已收其《忆秋轩集》一种(堂妹范涟' 清宜' 《佩轩诗稿》及宋鸣琼《味雪楼集》皆在),同年刊《国朝闺阁诗钞续编》第二册亦收《忆秋轩诗集》,皆淑殁后之事,但并早于履福良乡刻。元亨除曾评批《红楼梦》外,尚有《空山梦传奇》(存),《秋海棠传奇》(佚)二剧曲。
据说范元亨〃 名噪〃 于咸丰初,当指中举之时,那正是太平天国革命军兴,使清朝统治集团大为惶恐的时期,这位〃 奇穷〃 之士,对于革命军的立场态度却是反动的。不过他究竟与上层人物不同,对贫苦人民尚表同情。其《冻鸟篇》写道:〃 ……所幸我与尔,一椽托庇寓。北郊冻馁多,敝衣不掩跗;既无室庐依,何有羽毛具?岂不同体肤,安能竞霜露?愿得回春风,一为温穷庶!〃 他耻趋时名,自居于〃 不肖〃 之地,如《作诗》篇云:〃 少日任天籁,涂抹杂妍媸;中忽趋时名,风格日以卑;疵颣固云少,真味亦浇腐。此事有心得,悦人真自欺!幡然幸早悟,痛惩从前非。充此不肖心,岂惟文字疵!我有朱弦琴,弹之声逾希;亮非众耳悦,君子意何为?!〃 其《忧来辞》伤妹病,写困境,真切动人:〃 有妹弱二岁,少小最亲密;廿载共贫困,忧患难殚述。我顽尚不支,况汝闺阁质!〃 果然积劳致病,一卧三年,〃 暮从公府归,寒灯耿虚壁;呻吟苦力薄,有泪不能滴。对之不忍言。慰语复狼藉……〃 可是他自己的妻室也是个病人,〃 入室见病妇,憔悴日以益;未免私心怜,操作未尝息;为言小姑病,忧思辄形色……〃最后至于感叹:〃 骨肉已如此,生趣那可得?呜呼彼苍天,劳人肠断绝!〃 ——如此摘叙一下,亦足以见其兄妹境况之一斑了。
范淑也是个有思想的人,其诗笔蕴藉,含思凄婉,读去倍觉哀恻,然而并非没有愤慨激情。《失题》诗有云:〃 大地不能逃愤激,谿山有路羡鸢鱼。冷心到死灰翻热,痛哭而今泪不枯〃 ,其情怀可见。集中佳作很多,不能备引。今只录两三篇足以见其寒苦生活境界的:残脂即事断炊终不断清娱,积雪无尘未忍除。最喜柴扉人迹绝,压门三日尚如初。
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