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新证-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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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明说了自己不但是梦中人(即书中人,梦字承上文书名,乃双关语),而且也好像是特为了作此梦中人而作此一大梦——经此盛衰者。则此人明明又系书中一主要角色,尚有何疑?翻复思绎:与宝玉最好,是书中主角之一而又非荣宁本姓的女子有三:即钗、黛和史湘云。按雪芹原书,黛早逝,钗虽嫁了宝玉也未白头偕老,且她们二人的家庭背景和宝玉家迥不相似。惟有湘云家世几乎和贾家完全无异,而独她未早死,且按以上三次宴会而言,湘云又恰巧都在,并无一次不合。因此我疑心这位脂砚,莫非即是书中之湘云的艺术原型吧?于是我又按了这个猜想去检寻〃 脂批〃。第二十五回写王夫人抚弄宝玉,一双行夹批云:普天下幼年丧母者齐来一哭!而后宝玉病好,王夫人等如得珍宝,又有一旁批云:昊天罔极之恩,如何得报?哭煞幼而丧父母者!又第三十三回一双行夹批云:未丧母者来细玩,既丧母者来痛哭!钗丧父而黛丧母,自幼兼丧父母而作孤儿的,只有湘云。我又翻回来找第五回的册子与曲文,在第六支曲子《乐中悲》内,一上来便说:〃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 此处一旁批云:意真辞切,过来人见之不免失声!这支曲子末云〃 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正是湘云的事迹,于此恰有个〃 过来人〃 批评曲文辞意真切,竟欲失声,可说相合得很。' 注1'第七十三回写媳妇们向邢夫人唆说探春,双行批云:杀、杀、杀!此辈专生离异。余因实受其蛊。今读此文,直欲拔剑劈纸!这里是说奴才们,〃受蛊〃 云者,即因受其挑拨而遭到虐待之谓。注意邢夫人于探春乃是大娘。若是钗、黛,家里并无婶子大娘辈,绝谈不到受蛊一事。惟独湘云乃是无有父母跟随婶子大娘度日,而且书中明示其受叔婶等委屈的。
第三十八回贾母因到藉香榭,而提起当年小时在娘家的旧事,曾在枕霞阁与众姊妹玩耍,失脚落水。此处双行夹批云:看他忽用贾母数(〃 戚本〃 无数字)语,闲闲又补出此书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钗的一般。(〃 戚本〃 至此止)令人遥忆不能一见!余则将欲补出(原误去,出字误作去字,不止一处)枕霞阁中十二钗来,岂(原误定,行草写讹)不又添一部新书 ?''枕霞阁原是贾母娘家的旧事,也就是湘云家里的旧事。试问若不是〃 贾母〃 自家的人,谁有资格配补这部新书呢?若承认这一点,然后有许多批语,以前不太注意的,便发生新的意义。例如,第二回冷子兴演说时,才一提到〃 金陵世勋史侯家〃 ,便批:因湘云故及之。
又提代善早世,太夫人尚在,便又批:记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
第十三回中一提〃 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 ,便批:史小姐湘云消息也。
似皆批者特为珍重之意,未出场时,先自标举。又如,在〃 南京本〃 第二十回〃 一语未了,人报史大姑娘来了〃 句侧独有原笔所加的很大的字旁圈。这现象极为特别,也应有其含意。似乎可以合看。第二十六回写黛玉叫门,偏遇晴雯赌气,黛玉因又高声说明是〃 我〃 ,旁有批云:想黛玉高声,亦不过你我平常说话一样耳。况晴雯素昔浮躁多气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须批书人唱大江东的喉咙,嚷着:〃 是我林黛玉叫门!〃 方可。若在俗本上恶劣批语之流,这又是耍贫嘴,十分可厌。既知〃 脂批〃 的特殊性质之后,便可以先不管它厌不厌,另换副眼光去玩味它,发现它的意义。这里又拿黛玉相比,明为同属女流之辈,声音大小方能比较;后文说高唱大嚷,正复是个声高口快的爽壮女子的语气。我们一想湘云是怎么一个喜高谈大论、〃 光风霁月〃 般的豪气女郎时,便觉得这条批语正合他的手笔了。
脂砚果真是湘云么?我们可以岔开话头,温一温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辨》,他在所谓〃 旧时真本红楼梦〃 一章里先节引上海晶报所载《臞蝯笔记》里的《红楼佚话》:《红楼梦》八十回以后,皆经人窜易,世多知之。某笔记言,有人曾见旧时真本,后数十回文字,皆与今本绝异。荣宁籍没以后,备极萧条。宝钗已早卒。宝玉无以为家,至沦为击柝之役。史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为婚。
可喜这一条〃 某笔记〃 ,已被蒋瑞藻收在《小说考证》里(卷七页八十九),原是《续阅微草堂笔记》,原文云:《红楼梦》一书脍炙人口,吾辈尤喜阅之。然自百回以后,脱枝失节,终非一人手笔。戴君诚夫曾见一旧时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不与今同。荣宁籍没后,皆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作家,至沦(原作论)为击柝之流;史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仍成为夫妇,故书中回目有〃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之言也。闻吴润生中丞家尚藏(原作臧)有其本,惜在京邸时未曾谈及,俟再踏软红,定当叚而阅之,以扩所未见也。(按:俞书引文有数字出入,兹据《小说考证》第四版本)。
这条记载十分重要。〃 白首双星〃 的回目,历来无人懂,在此则获得了解释。
现在值得考虑的问题有二:这个传说是否靠得住?假使靠得住,有此本存在过,则究竟是雪芹的真本,还是他人续本?关于第一个问题,在《梦辨》本书里就还有证据:这某补本的存在,除掉《红楼佚话》、《小说考证》所引外,还有一证,颉刚说:〃 介泉(潘家洵君)曾看见一部下俗不堪的《红楼续梦》一类的书,起头便是湘云乞丐。可见介泉所见一本,便是接某补本而作的。〃 (页一九三)这已非偶合。(关于宝、湘的事,参看第四节后所引资料)其次,他举出姓戴的传述人,和庋藏人姓吴的某巡抚(我起初以为此人即吴达善,兼署过湖南、甘肃巡抚,满洲正红旗人,字雨民,润生可能是号;而且旗人可能与曹家有些关系。但他卒于乾隆三十六年,纪昀作笔记小说是五十四年以后的事,吴数任总督,不应还呼作〃 中丞〃 ,所以不合。此后则有吴应棻、吴绍诗、吴士功等巡抚,亦皆嫌早。惟有乾隆四十年任的吴虎炳(江苏山阴和四十九年任的吴垣正(广西通志作吴恒,山东海丰两个广西巡抚,比较相合),有本有据,不像是造谣,想他也还不至于这样无聊。在今日看来,一个高鹗,在雪芹死后才二十几年,居然续了几十回书,居然能保持悲剧收局,打破历来团圆窠臼,已经是老鸦窝里出凤凰了。若说在高之前,竟然早已有一个续书的,而且也居然具此卓见,结成更惨败彻底的悲剧场面,这事纵非绝对的不可能,但其难以令人想像也就显然了。因为《笔记》所叙并不甚详,要想从〃 脂批〃 里去找事迹来对勘这个真本之真,本不容易,原因是〃 脂批〃 本意不在于预示所有的后来情事,我们现在借以得知的零星片段,不过偶因必要而涉及,流露可窥罢了。因此我们也不能要求〃 脂批〃 内必该亦有湘云乞丐、宝玉击柝和重圆的提示。但,〃 转眼乞丐人皆谤〃 是《好了歌》注解里的话,人人知道。还有,〃 戚本〃 第十九回夹批有宝玉后来〃 寒冬噎酸,雪夜围破毡〃 的事,这与〃 沦为击柝〃 和〃 乞丐〃 不就很像了么?再加上前八十回内〃 白首双星〃 的回目,蛛丝马迹,不可谓无踪迹可寻。在没有硬证据反证这个〃 真本〃 是非真以前,我宁倾向相信它是真书这一面,至少也是接近雪芹原书情节的一部后补书。总之,湘云历经坎坷后来终与宝玉成婚,流传甚久,非出无因。拿来与上面的推测对看,便觉大有意思了。
我且再引一下〃 甲戌本〃 的〃 脂批〃 ,以作寻味之资。第一回〃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一诗上有眉批云: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又初提还泪一事时,也有眉批云: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
泪债偿乾,乃是宝、黛二人的关系,他人如何敢来比拟?惟有夫妇,或可亦有此情意,故云雪芹泪尽,她泪亦待尽。试问一般亲戚〃 族人〃〃堂兄弟〃 ,谁能说那种泪尽还债的话?而且〃 芹〃 之称呼,单字成文,若非至近最亲,又谁能用这样亲昵的称呼法?不是妻子与丈夫的关系是什么呢?于此,倘再重读〃 甲午泪笔〃 一条,〃 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 的话,更觉词意口吻,俱非泛泛了。
第三回有〃 色如春晓之花〃 一句,下面夹批云:〃 少年色嫩不坚牢〃 以及〃非夭即贫〃 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这是脂砚痛哭雪芹之第三例。假使二人关系不极密切,当不至此。在第二十四回写芸儿和他舅舅说:〃 还亏是我呢!——要是别的,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呢!〃 此处旁批云: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气?(标点从吴恩裕先生说,定为反问对证语气)此批之重要,应分两方面说:第一,脂砚一人说话,而此处又提〃 余二人〃 ,与前如出一辙,其中又包括了作书的雪芹,乃是夫妻的自称;第二,雪芹脂砚夫妇,后来落拓,傲骨棱棱,颇有感于世情冷暖,这一点在〃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一回的标题诗和〃 脂批〃 里可以得到很多参证。' 注2'其实,此人既称脂砚斋,当然是〃 用胭脂研汁写字〃 的意思,单看此一斋名取义,已不难明白:以胭脂而和之于笔砚,分明是个女子的别号,这个可谓自然之极,合理之极。回头再看看胡适的说法〃 脂砚就是那块爱吃胭脂的顽石〃 ,不但说〃脂砚〃 即为〃 爱吃胭脂〃 ,觉得有些滑稽,即说砚台便是那块顽石,也极牵强。假使雪芹会给自己起上这么一个意义的斋名,那他也很够使人肉麻的了!注:⑴按第十支曲《聪明累》末亦有批:〃 见得到,是极!过来人覩此,能不放声一哭!〃 但此处所指在于〃 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等事。李煦家之败适亦如此,故亦可云〃 过来人〃 ,故不必执定此曲乃咏凤姐,此〃 过来人〃 即非凤姐不可,应综合其他点合看,而不应孤立地看。
⑵第五回写刘姥姥求告,标题诗云:〃 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王夫人说:〃 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甲戌本〃 旁批:〃 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 又旁批:〃 王夫人数语令余几□哭出!〃 后凤姐说:〃 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 旁批:〃 点不待上门就该有照应数语,此亦于《石头记》再见话头。〃 后云:〃 怎好叫你空回去。〃 旁批:〃 也是《石头记》再见了,叹叹!〃 下文写刘姥姥心情,两批:〃 可怜可叹!〃 皆非无的放矢语可知。敦诚诗〃 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 ,说得尤为明白。
第三节申著作权《红楼梦》自从一出世,几几乎享了一百五十年的盛名,说来也怪,同时却又倒了一百五十年的大霉。这真是一个绝大的矛盾现象。说他享名,可说脍炙人口,妇孺皆晓,谈起来无不津津乐道。说他倒霉,不但原书意旨被扭曲得七歪八邪,本文大经窜乱删续,真伪也闹不清,而且连作者是曹雪芹也被否认。
索隐派红学家对《红楼梦》的作者,先就制造出一大堆混乱。有的说是〃 江南某孝廉〃 ,有人就指明是作《四焉斋集》的上海曹一士。景梅九的《石头记真谛》甚至于提出一个二曹说,主张雪芹和一士都是作者。湛庐的《红楼梦阐微》更高唱此书作者的多元论。连《枣窗闲笔》那样一本书,他也说:闻旧有《风月宝鉴》一书,又名《石头记》,不知为何人之笔。曹雪芹得之,以是书所传述者,与其家之事迹略同,因借题发挥,将此部删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时之人情谚语,夹写而润色之,借以抒其寄托。
又是〃 闻〃 ,这个〃 闻〃 是最闻不得的,他后文相隔不远便又有以下的一段话:殊不知雪芹……呕心始成此书,原非局外旁观人也。若局外人徒以他人甘苦浇己块垒,泛泛之言,必不恳切逼真如其书者!显而易见这第二段才是《闲笔》自己的真意思,但上引第一段〃 被作者瞒过〃 了,无法自解,因而成立了那个矛盾的怪主张,因为他信了雪芹的这一段话:空空道人……遂易名为〃 情僧〃 ,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因此才说〃 闻〃 旧有此书,雪芹〃 删改至五次〃 ,且〃 愈出愈奇〃 ,像煞有介